下颌处传来毫不留情的痛,时吾君却露出轻松的笑意,眨着眼睛,竟带着些顽皮地道:“怎么,臣女说错什么了么?”
厉晫眯起眼看着她,“你倒是敢说!”
“臣女有什么不敢说的?”时吾君话语之间谨守本分,神色和动作却明显不是太在意,她抬手微微用力挥开他的手,径自揉着下巴,云淡风轻地道:“命只有一条,死也只能死一次。臣女今夜若是保不住命,自然没什么可怕。若是保得住命,从今以后便是荆王正妃,便更没什么可怕。”
厉晫瞧着她那副仿佛了无牵挂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赞赏,这赞赏中又藏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心软,他默然半晌,开口道:“本王不知你想要本王的正妃之位所为何故,但总不会是为了本王。你费尽心机才保得一命,为何仍要委屈自己?念在你今夜的功劳,本王可以保你一命,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本王都会派人送你去。”
时吾君骤然回眸,望住那高大健壮的男子,眼中有感激一闪而过,这次她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俯身在他的身前,跪姿极是端正,那笔直的脊背仿佛在诉说着她的倔强,“王爷的好意,臣女铭记于心。可是,臣女眼下,只要这王妃之位。”
眼下只要,就是说,以后要的,便不止于此了。
厉晫俯视着跪在脚下的女子,时家其他人在死前均换了衣服,只有她,依旧是风雨归来的那一身,衣服早已被雨水和泥水浸透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脏兮兮湿漉漉裹地在身上,勾勒出纤瘦的曲线,尽管引人遐思,却并不觉得轻浮,一头乌黑的湿发黏在背后,额前鬓角散着细碎的发丝,皮肤已经被冻得青白,半分姿色都看不见了,身子也不受控制的一直在颤抖。
她整个人都是狼狈的,但他却仍觉得她高贵无比,那些脏污半点无损她的风华。
细想起来,如果太子不谋反的话,她原本就是要成为太子妃、日后将母仪天下的女人。
“当初你拿着贺兰杨颖的手书求见本王,与本王定下今日之计时,并未言及自己的性命,更未要求要做本王的王妃。”厉晫的声音低沉浑厚,仿佛夹杂着淡淡风雨之凉意飘进时吾君的耳畔,“为什么?”
“王爷麾下,不收无用之人。”时吾君身形不动,稳稳地说道:“臣女总要先证明自己,才有资格同王爷谈条件。”
否则,就变成“求”了。若一开始,她和他就落在这个字上,那今后还会有什么公平可言?
吾君、吾君,母亲打破了时家女儿取名的惯例为她取的这个名字,不是要她三呼万岁的,而是要她做自己的君主!上辈子她没有做到,这辈子,她再不能有辱这个名字!
她时吾君,绝不屈居于人下!即使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好。本王答应你了。”
也罢,既然此生总要有一个王妃,这女人,此时看也算够资格。厉晫深深看她一眼,背过身去,皱眉看着一旁瑟瑟发抖的时盛容,“娥皇女英,是本王有福了。”
“王爷本就是有福之人。”时吾君诚恳道,开创了一代盛世的开元帝,怎么能没有福气?
轻轻哼了哼,厉晫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回你的屋子去,把自己弄弄干净。”
“臣女遵命。”时吾君站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知容儿可否同臣女一起……”
“本王面前别装糊涂!”厉晫冷笑着打断她的话,“本王这等好色之人,美人在怀、珠玉在侧,莫非会等到明天?”他霍地转身,眼中闪动着说不清的含义,“本王若是对她以礼相待,莫说父皇,便是满妙陵之人,都该要起疑心了。”
时吾君叹息一声,“容儿她……才刚满十五,还请王爷怜惜一二……”
“你放心,怜香惜玉这等事,本王已经做得极熟了。本王,一定会像你一样,怜惜她的。”厉晫分明话里有话,瞟了眼时吾君愈发与院中死人一般无二的脸色,再看一眼默默上前立在时吾君身侧的思凰,忽然扬声过越琊,吩咐道:“你押她们回房,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
越琊领命,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臣女告退。”时吾君依旧是谨守分寸,之后转过身,再不看旁人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厉晫看着她的背影转过花屏,突然发现耳边的雨声似乎小了许多,檐下坠落的雨线已变了雨滴,被灯笼橘红的灯光一照,就像一颗颗晶莹的琥珀。
这雨,总算要停了,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眼中的黑沉遮住了所有的思绪,厉晫负手看着那写着“时”字的大红灯笼,觉得很是扎眼,“把这些灯笼撤下来,换成白的。”他下令之后,又回身望了望时吾君离去的方向,犹豫片刻,开口道:“去请太医。”
三日后的上午,一直被厉晫幽禁在房的时吾君自小憩中醒来,发现房内多了一个人。
“给王爷请安。”认清来人,时吾君忙整衣见礼。
厉晫在正位落座,端详她一会儿,道:“你倒还睡得着。”
“人累极了,总是要休息的。”时吾君从容回道。
“那么睡得如何?踏实么?”
“没梦见什么。”
寥寥几句对话之后,厉晫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随意地递了出去,简单扼要地道:“父皇有旨,时家以死明志,一门忠烈,封时相为忠义侯,停灵七日,百官吊唁。念你孤苦,封琨瑶郡主,即使起解除与太子的婚约,改赐婚于我为正妃。令妹时盛容为侧妃。一切皆如你所愿,接旨吧。”
纵使厉晫传旨态度随便,时吾君却不敢大意,端正地跪下,双手捧过圣旨,叩首道:“臣女领旨,谢恩。”
“这里没外人,你也太谨慎了些。”厉晫垂目看着时吾君行大礼接旨,道:“正如你我推测的那样,父皇爱重声望,只要时家自尽,目的达到,便毋须再诸多计较。”
时吾君微微俯首,道:“也是因为有王爷肯从中斡旋的缘故。”
“我只是好色。”厉晫哈哈一笑,语气中带了几分匪夷所思,“今儿我禀奏父皇,说我对你们姐妹倾心已久,且已与时盛容有了肌肤之亲,求他将你们赐给我。父皇虽将我大大地训斥了一顿,骂我色令智昏,但却半点都没罚我,还很痛快地下了旨,竟也没拦着我亲自来传旨。”
“想来王爷此举深得圣心。”时吾君微抬起头,用一副“理当如此”的语气道:“经太子谋反一事,皇上必定对几位王爷疑心重重。而此时您为了我们姐妹两人,冒险回护时家,皇上虽然表面训斥,心中却必然认为您爱美人不爱江山,因此反倒会放松对您的戒心。如此雷声大雨点小的训斥就是证明,此时此刻,皇上最不防备的儿子,当属王爷您了。”
“你说的是,起来说话吧。不管怎样,你我很快便是夫妻,不要这般拘束,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多礼。”厉晫虚扶了她一把,看着她站起身来,收了笑意,“对了,贺兰扬颖今日出殡,贺兰萧果然没有张扬么子的死因,只称是忽患急症而死。不过,以贺兰萧的性情,丧子之仇必不能忘,就是不知道这笔帐,他究竟会记在谁的头上。”
时吾君双手捧了圣旨送至香案上,起身走到茶炉旁边,倒了杯热茶送到厉晫手上,道:“比之贺兰长公子清风明月的磊落,贺兰萧算是睚眦必报了,他身为兵部尚书,统管军政,权威极大,虽一时之间不至于有什么动作,但王爷也还是要多加注意。”
“你说的是。”厉晫握着茶杯的手忽地一顿,深思地看向时吾君,“方才听你的口气,似乎对清流的人品性情极为了解。你和他很熟么?”
时吾君正姿态平缓地向紫铜的茶壶续水,闻言笑了笑,神色畅远,引人遐思,“贺兰长公子的性情为人,似乎满妙陵的女子都熟悉。”
那般朗月清风般的人物,自他十四岁至今,年年占据京城公子榜的榜首,是多少女儿家梦中的乘龙快婿。
厉晫扬了扬眉,直截了当地问:“这么说,你也曾对他有意?”
时吾君手上的动作停下,转眸看向厉晫,那铜铸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轻纵,他只是在问一个很普通的问题而已,于是她也很坦然地答道:“若说欣赏,自然是有的。但有意无意之事,却从没有想过,毕竟我早早便与太子殿下定了婚约,想得太多,与己无益,平添烦恼罢了。”
厉晫点点头,时吾君的处事有度、冷静自持他早已领教,如此解释也算合情合理,当是实话,便站起身来,问道:“那么,你打算何时嫁我?”
时吾君握着闻香杯,轻轻一吸,“王爷见谅,臣女尚在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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