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镇,大罗金仙庙。
信众繁多,香火鼎盛,门槛都快要被往来的人潮磨平了去。
阿弗下了马车,一袭衣裙拖曳成地。
很快地变成了众人的闪光灯,进进出出的信徒抬眼看来,目露惊羡。
阿弗拖着长裙撇撇嘴:“好看是好看,但被踩脏了怎么办?”
以前当鬼的时候丝毫不会顾忌这种问题,毕竟她是连自己都是虚的。
现在好不容易穿了一回漂亮裙子,却要纠结这种必定会脏的问题。
当女生真麻烦,做个精致的小公主也不是一件易事。
阿弗甩了甩手,不管了,当个佛系少女就够了。
贺兰毅径直牵着马往树下去,丝毫没注意到她的抱怨。
将马车缚在树下,贺兰毅抬眼看过来,环视了下四周,径直走向一摊位面前。
阿弗见他回来时手上已经拿着一个白色的幕篱套在自己头上,长长的绢纱几乎从头顶遮掩到腹处。
说道:“挡好。”
阿弗挑着眉,“还说没嫉妒,你看看,不就是别人多看了我一眼......”
他抬手将幕篱压得更低更低,阿弗都能感觉到整个手掌都按在自己头上用劲按下来。
他道:“都是男人,我有必要?”
阿弗笑着低下头,从他腋下走出:“是啊,都是男人,你就更不该动手动脚。”
方才隔着幕篱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一圈大胡子,觉得还真是分外憨厚,离开前还顺手揪下几根,不忘说道:“注意一点,你只是我的车夫,可不是我丈夫。”
贺兰毅果断收回手,退到自己身后,站在自己的影子左下角,目视前方,嘴角微抿,毫无波澜。
阿弗搓了搓胡子,糙糙的,摸起来挺刺手,甩手扔掉。
扬了扬左手上的骨扇,指尖轻转,嚓地一声扇子翻开,流苏穗飘飘如风,香气一阵,袭人扑鼻。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地翻过,便抬脚迈进了庙内。
两旁的人都看傻了眼,只可惜幕篱压得好好的,丝毫掀不开一星半点。
贺兰毅神色不动地跟在自己身后,虽是一套简单的短打劲装,可身姿高大魁梧,看样子定是个难缠的武夫,这也让附近好美色的宵小不敢随意近身。
进了庙,便见到正中央那座雕刻精美,如同神祗般的金身,俊美至极。
左手旁还有一个样貌娇俏,眉眼略有刻薄之意的女神像,阿弗特意留意到了旁边人说这是“弼马温”。
阿弗勾了勾唇。
右手边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童子像,跟柳娃本人亦是栩栩如生。
阿弗扬唇,“这进度挺快的,这么快就将观址选好,金像打好,供人参拜。”
身旁传来一中年的男人的声音:“这都要多亏我们县令大人,若不是他倾尽家产都要兴建这座神观,要不然我们都无法在这有生之年见识到如此逼真传神的雕像。”
“哦,你是?”
他打量了下阿弗的衣饰,抬手行了一礼,“我是这里的庙祝,鄙姓柳。”
阿弗环视了一下四周:“原来是柳庙祝,这里的雕像还真是......有些.......”
这个地方是八成是在柳娃家原址建成的,要不然这周围这东西看着都有些莫名熟悉。
就连那被放在外院两旁供人休息的木凳,都有自己旧日修缮过的痕迹。
柳庙祝见她这样欲言又止便道:“这位姑娘想必是从外地来的,不曾见识过大罗金仙的真身,这尊雕像能做到与真人有七八分相像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阿弗红唇一勾,扬扇说道:“金像是好金像,不过这庙宇可不是凭借金像加金渡银,信众的祈愿便能越灵验。像上面这尊,用铁锤敲开,不过也是一堆陶土,外表罩金。像你们这样,跟拜一堆混杂了金屑的黄土一样,单就拜拜他就能实现你们的心愿?”
他闻言一怒道:“你都未曾下跪真心祈愿,金仙怎能听到你的祈求,又怎能替你实现愿望?”
阿弗扇子一合,负在身后,仰头望着金像轻嘲:“神仙本就无语,凡人妄自跪叩。”
更可况本尊就在你们跟前,本尊都无法做到的事却祈盼到一堆土块上去。
贺兰毅呼吸一重,便闻阿弗轻笑:“下跪我就做不到了,若他真能实现我的愿望,那我再叩拜也不迟。”
柳庙祝呼吸骤然一怒,庙宇里其他未曾离开的人此刻也对这陌生女人的话语震得一惊。
“这女人怕是疯了吧,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怕是来头不小,才敢如此不屑。”
他说道:“你连诚心都不足,又哪来的信心能让金仙实现你的心愿,连跪拜都不肯,金仙又怎么知道你心底所求?”
“我所求的很简单。”阿弗对着金像沉默了许久,眉眼里略微浮现笑意,淡淡的,像是稍骤即逝的云雾,嘴唇翕动似在说些什么。
但隔着幕篱,自然也没人能看见。
除却一人。
即便她再怎么伪装,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揭破她的假面。
阿弗眉眼低垂,声音显然有些凄楚:“小女着徐州鲁家人,家中以经营绸缎生意为生。
我家幼弟于六年前被拐子劫掠而去,后勒索了十万贯白银,可当时家父派人送去的赎金赎人,可那贼子却因此狮子大开口。
再度勒索了五万贯,家父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求助于家中同族,但那时候谁乐意出钱,无非是怕那贼人敲诈成性,又因为族中长辈在赎人一事上出现分歧,赎人之事一概搁浅。
家母因为思念幼弟染上重疾,家父求医问药也无以为继,家道逐渐中落,渐渐地也将赎人之事搁置下来。
近来,是小女经常从梦里得到亡母来信,说是有了幼弟的消息。
原来是当年被拐后无人来赎,又被辗转卖到了好些地方,后因生活所迫又沦落到了这罡风寨里。
听说前阵子罡风寨被灭了,还是被这所谓的大罗金仙所灭,特地来此寻访幼弟下落。
可若是金仙便是杀我幼弟的真凶,我实在无法对着杀弟仇人做出下跪姿态,无论他在你们眼底,是个如何举世无双的英雄。”
说到这里,阿弗一改柔弱姿态,神态鄙睨,目光犀利地迎向众人。
柳庙祝闻言一愕,竟被阿弗所说的往事给惊愕住了。
不由得设身处地地将自己放置在她这样的位置,是否也会如此这般?
可是,金仙将风山寨的祸害给端了,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来着,又岂能因为那山寨里有个某家的亲戚就抬手绕过,要知道,这世上最不缺便是大义灭亲的人。
柳庙祝不由惋惜道:“罡风寨自从那夜被炮火轰炸过后,几乎无一人生还。若是想找你家幼弟,当年如果还活着,现在怕是也已经凶多吉少。”
“不过,姑娘可不能因为你家幼弟也在寨中,就说金仙灭寨一事有失公允,要知道,这山寨在凤山镇为祸数年,扰得多少百姓不得安生。”
阿弗笑,“这个我自然知道,山寨为非作歹,死了自然得拍手称快。可我只是个自私的人,我家幼弟自小便是家中宠儿,小小年纪就被坏人掠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这要换成是你们,谁能轻易接受?”
“如今,我已经对着金像把我的夙愿说了,如果世间真有神明,那他能否为我指明幼弟下落,即便是尸骸,那我也认了。”
话落,阿弗朝着男人说道:“可是,要是我永远找不到幼弟下落,是否也可以将这责任推卸到......”阿弗指了指上边的人。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柳庙祝气急振袖。
袖子一长便挥到了供桌上,拂起的风将桌上明烛吹得涣散,男人急忙扶着供桌,护着明烛,嘴里担忧地念叨着:“金仙恕罪,金仙恕罪。”
忽地,目光一瞥向头顶金像,只见金像两眼倏地乌溜溜地转悠。
从左向右,又从右向左,最后眨巴眨巴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过来。
柳庙祝一惊,眼睛放大,嘴巴大张,瞬间跌倒在地,连带着供桌贡品一应砸向他的脑袋。
“怎么回事?怎么摔倒了?”有人大喊,目露愕然地看向阿弗。
阿弗摆摆手,“这可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柳庙祝脑袋晕晕乎乎,手颤颤地动了动,嘴里也颤颤地动了动,指着金像说道:“金仙眼睛动了,眼睛动了。”
......
......
“刚才我就是看到金仙眼睛动了,才惊吓得摔下去的。”
“你们都得信我,方才金仙真的降临了,肯定是来告诉我们什么警示的。”
柳庙祝一手指着金像,一手拉着阿弗,情绪激动。
阿弗拍掉他的手,“好啊,既然你说得如此逼真,那我就暂且信你一言。”
他大喊:“什么叫暂且信,我说的都真真的,肯定是金仙知道你家幼弟的下落,知道你不信金仙所说,所以亲自显灵,也是给你不信神明的警告。”
阿弗哦了一声语气轻佻,“这么说,来给警告我的?因为我言语不屑?”
他沉吟了半晌,才道:“正是。”
阿弗眼神微沉,正色道:“既然这样,他可有跟你说起过我幼弟下落?”
“这......”话题转得有些快啊!
他有些语窒,方才眼睛动了,却没瞧见嘴巴也动。
也或许,嘴巴也动了说了,只是自己方才太过紧张没有注意到。
自己方才怎么就害怕了呢?
一想到方才吓得连滚带爬地,就臊得脸色通红。
阿弗蹙眉:“怎么,他是没说清楚,还是你给忘了?”
柳庙祝清了清嗓子,掐着指尖算了一把,忽地皱起了眉,又掐了一把五指。
哑声道:“你家幼弟,或许还活着。”
阿弗内心暗自发笑,面子上却故作惊讶,紧抓住他的手说道:“此话当真?”
柳庙祝说道:“给我你家幼弟的生辰八字。”
阿弗盯了一眼大胡子,旋即拿笔在黄符纸写下了一个八字递给了柳庙祝。
柳庙祝仔仔细细地盯着符纸看了许久,半晌,拍着桌沿感叹道:“这真是神仙在世,金仙显灵,这八字简直少有,虽命数是亲情缘薄,也是少有的命硬之人,什么都克不住,少时磨砺重重,但命中注定有贵人相随,成人后必定有一番挫折要磨难,老来是大富大贵,只手遮天的贵人气运。”
耐不住心底的激动朝她说道:“姑娘,您家公子看似远在天边,其实已经近在眼前了,这一趟必定不负您所望。”
阿弗笑了笑,抽回了他手中的八字,“承你吉言,现在,我该去哪找?”
柳庙祝抬手指了指西南角的方向。
阿弗顺着他的指尖,跃过不明所以的贺兰毅看过去,挥着骨扇扬唇往外而去。
......
......
贺兰毅一路上寡言少语,专心地驾驭马车。
柳庙祝则一路上拿着罗盘勘察,看着周边的山山水水,时而蹙眉时而嗤声。
对车厢内的人道:“姑娘,我这看了好久的罗盘,都指明您那幼弟就在这方圆百里的地方,可就到了这里指针方向便停住了,怕......”
阿弗挥了开了骨扇,掩在唇角边低声问:“怕什么?”
柳庙祝朝着那守卫着山林的官兵处抬了抬下巴,说道:“怕进不去,现在管制十分严格,要是一不小心被抓到的话,还不得被安插个什么罪名。”
“听说是个什么白尸的案子,死了很多人,还有些是骨灰,总之现在特殊时期,咱们还是不要上前去凑热闹好了。”
阿弗没有理会,喊着贺兰毅停马车,她自己要下去。
下来后便对柳庙祝说道:“有一条路可以上山,我带你进去可以避开守卫的官兵。”
柳庙祝立即说不,抱着罗盘即刻后退,“姑娘,我是良民,你不要逼我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
阿弗笑笑不理会。
她就喜欢逼良为娼。
又朝贺兰毅道:“你在这里守着。”
贺兰毅蹙着眉,二话不说地便拉着自己到了马车上。
阿弗却是急忙警告外边的柳庙祝别想着跑。
贺兰毅瞥了外边人一眼问:“为什么找上他?他说西南角你就真跑这里来了?”
阿弗瞍了外边准备逃跑的人一眼,拿起骨扇便砸过去,顺带道:“为了勾搭上一个人。”
又挑眉问:“你信神明吗?”
贺兰毅看着她,嘴角微抿,却不开口。
阿弗环着手笑:“你只要信我就够了,我就是你的神明啊!”
贺兰毅被这笑刺着了眼,皱了下眉,别开脸:“什么你总是把事情决定好后再通知我?”
阿弗摊开手:“你不是不能露面,要是被人瞧出来,宁怀瑾生死要怎么办?我不是答应了你要帮你来这走一趟,食言而肥的话已经岂不是要遭你怨恨,到时你报复在宁怀瑾身上怎么办?还有......”
贺兰毅道:“你除了宁怀瑾之外就没想过其他人吗?”
阿弗被他说得一震,指了指自己那具躯壳,“当然,我还有妹妹。如今就交由你暂时照看了,不要把她给我弄不见了,不然我可不会顾忌你们之间的情分就对你手下留情。”
贺兰毅只是含笑问道:“你我之间有什么情分可言?”
阿弗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玩笑声中带有一丝不羁:“和王琅的情分啊!现在我可是附在你喜欢的人身上,要是你敢拿我妹妹去交换什么利益的话,小心我把王琅给卖进窑子里。”
说完也不顾他反应,下了马车拉着柳庙祝就往山里面去。
贺兰毅神色微冷,眼神淡淡地看向一处,忽地见她急急忙忙提着裙子跑了回来,指着自己鼻子警告:“你也别趁我不在就对我妹妹做些违法乱纪的事,不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贺兰毅沉默了半晌,才闭上眼轻嘲,“神明,我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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