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寂发现,只有提到他的长姐青青时,这个冷木到几乎没有表情的男人才会开口说上几句,其他时候一概都是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当真有些奇怪。
不过这时萧煜寂没有太多时间去想,便压下这个念头,继续说道:“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长姐做的事父亲默许,为此担上一些诘问也不算什么。但前些日子,不知我父亲与长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听到消息赶去时,父亲已经离开,我只听说父亲和长姐发生了争执。”
看袁十七盯了他一眼,萧煜寂苦笑道:“这事不必我去安排眼线,长姐武艺虽高,但我父亲却是不动武的,他说话的动静,外院也能听得到。”顿了顿,他继续道,“那之后没几日,长姐便借故出了京,直到半个多月之前才回。她回来后听说我父亲在她的院子里找出了眼线,也没有动怒,只说谢过父亲,但她转眼就把父亲安排去的一个护院给砍了,半分面子都没有给我父亲留。”
他长叹一声,说道:“我瞧着,我父亲如今拿长姐是没有办法的。但我父亲这个人,做事一向狠绝,长姐与他之间再无亲情,只怕以后他会对长姐下手。袁将军,”他唤了袁十七一声,道,“我长姐并非怯弱的后院女孩儿,若我父亲和她之间当真敌对,她不会有丝毫容情。这一点我相信,也相信长姐能占上风。可她毕竟还是个女儿家,不管所为何事,若真有一日,她为自保而逼死生父,逼死母族,袁将军觉得,世人将会怎样评说她?”
袁十七沉默片刻,缓缓道:“若真有一日,萧大小姐被迫自保,世人如何评说,又何须放在心上?”
萧煜寂苦笑道:“袁将军倒是能体谅我长姐的为难之处。只是世人庸碌之辈占了多数,又有多少人能如袁将军这样深明大义的呢?我长姐如今已有十五岁,尚未许配人家。因近日过多出头,她的闺誉已有些受损,若他日长姐深陷血海,即使保全了性命,又如何能够觅得良人?她是我长姐,若当真孤苦一世,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于心不忍。”
袁十七又是沉默良久,到底问了萧煜寂最想他问的一句话:“你想我做什么?”
萧煜寂长叹一声,道:“袁将军,长姐与我平日无话可谈,因而有些话我并无法子告诉她。若袁将军有机会,可否劳烦袁将军转告长姐,请她手下留情,饶萧家一命?”
袁十七微微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萧煜寂看着桌面上的花纹,怔怔道:“长姐对萧家无情,对萧氏一族的人也不在乎。我没有办法劝阻我父亲,也缓不了长姐心中的龃龉,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如果可以,请袁将军转告长姐,寂儿情愿赔上自己的性命,求长姐放萧氏一条生路。”
袁十七没有回答,起身抱拳,道:“时日已不早,在下还要回营中复命,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萧煜寂也不多留,起身相送。
若按着袁十七的意思,其实萧煜寂的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值得相信。他一早便在青青的对立面,只是因为从未有过直接的交涉,这才两相安好,并不代表他会站在青青那一边。他的身份,成长的环境,决定了他始终是萧氏的嫡子,会为了家族的富贵与名望付出一切的继承人,永远也不会成为青青那样,既可谋算布局,运筹帷幄之中,又能心存净土,超然尘俗以外。
换句话说,萧煜寂本性难移,他所有的做法,不管表现得有多么情真意切,对他有多坦诚相待,都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地方。
对待这种虚伪的人,按袁十七的性子,礼节上的客套话说完之后,只怕连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可是这一次,袁十七没有这样去做。
为了什么?是因为萧家如今的权势,亦或是萧氏一族所代表的立场?
都不是。
他心里很清楚,他这次的退让,只是为了青青。
如今的局势,可以说因为太子凌轩的操控,也因为青青的介入,而变得复杂又诡秘。朝堂之中原本存在的势力平衡被打破,却没有呈现出一片散沙的景象。虽然乱,但并非乱无章法。各种背景的势力角逐下,在看似混乱之中,隐隐有一只手,在拨动着各方的走势,让这混沌的局势变得明暗交接,看不清楚,却又似乎早有终点,从无变更。
袁十七长于战术与疆场,素来不擅朝局之事。若非对凌轩有着一颗忠耿之心,只怕连涉足朝政的护佑他都不会参与,更别提朝堂相争,平衡各方势力。这样的事情非他所长,他也不能给凌轩太多的帮助,与其勉为其难,倒不如专注于自己擅长的领域。
另一方面,从袁十七的私心而言,他手中握有的兵权,于青青而言,也是一种有力的支持。她自身武艺本就高强,又聪敏睿智,还有世族嫡女的身份,在郎熙城里没有几个人敢真的在明面上对她下手。而若论私下行事,袁十七就有点庆幸自己的驻军地了。定州距离郎熙城很近,若真的有什么事发生,青青足够撑到他赶到的时候。
他手中的兵权,将会成为青青面前坚实的壁垒,为她阻拦所有正面而来的阻击与杀戮。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青青。那样的姑娘,原本就如九天朗月一般高洁,非常人所能触及。能够有幸遇到她,甚至有幸与她有过一些从未说出口、却清晰无比的交集,于袁十七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是他心中的白月光。
因此,袁十七如今想要做出决定,会将青青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甚至放在他自己之前。现如今北境战乱方平,他离开京都城多日,未知京中情势如何。萧煜寂突然而来的示好,免不了让他多想几分,故而并未直接拒绝。
萧氏……
袁十七知道青青对于萧氏的心思,但青青毕竟是萧氏的子嗣,又是萧丞相请出族老正式归入族谱的,如何能与萧氏脱开干系?袁十七不知青青会怎么做,他只知道她是一定会离开的。但是离开,谈何容易啊!
思忖间,有亲兵来报:“将军,太子殿下召将军前去议事。”
袁十七嗯了一声,收敛心神,起身向外走去。
片刻之后,袁十七来到凌轩房中,凌轩把案上的东西都推开,笑着道:“你来了,坐吧。”
袁十七行礼落座,道:“不知殿下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凌轩笑道:“也没什么事。这两年你一直随着孤四方游历,少有时间陪伴家人。此地战事已了,后续琐事也不必你亲自交涉,想你也许多时日未曾归家,不如趁此机会回去看看。”
袁十七一愣,他没想到凌轩找他竟是为了家事,反而一时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凌轩笑道:“你不必多想,这次望乡、回雁两关之战,多亏你应对及时,免得引起边境大乱。这也算是孤对你的感激吧。”
袁十七忙站起身来,躬身道:“殿下此言臣不敢当,为殿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凌轩笑着示意他坐回去,道:“家中之事须得妥善安排。后宅安定,你才能在前朝专注行事,免得分心。”
袁十七虽说并非心思细腻之人,但入朝多年,自然也不会是傻子,此时听了凌轩的话,脑中神思飞转,本能地觉察出一些不同寻常来。
因了这一份警觉,袁十七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沉吟片刻后俯身行礼,道:“臣叩谢殿下恩典。臣家中老父身体有恙,内子怯弱,二子皆年幼,着实无能做些什么。不过也是因此,臣家中倒也不敢生出什么事端。”
凌轩微微一怔,随即笑了,道:“梧州袁氏以忠君爱国传家,为朝廷安定一方,自然不会令朝廷和孤担忧。孤倒是听闻,令夫人凭弱女之身,担起你袁氏一族的内务,委实不简单。”
袁十七道:“内子不敢担殿下如此后赞,实在惭愧。”
凌轩轻轻笑道:“孤听闻令夫人并非梧州女子?这样的女子,却能在世族中立足,想必有过人之处。而若能担起一族的重任,则必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容常人是不能容。也正是如此,很多事你去做的话,才不会有太大阻力——即使这件事未必是正确的。”
袁十七愣住。
凌轩一笑:“你比孤幸运。”
袁十七呆呆地看着凌轩,那个他一直信奉为主君的人,从相识伊始一直都是温润如玉却在眉间眼角带着凌厉杀伐之意的少年。他的眉目依然英挺,精致的容颜像是匠师一笔一笔描画出来的一般,男生女相,却因为极为昭著的英挺之气而没有半分阴柔,反而让人觉得他的容貌极尊,不敢有半分轻视。
可这个少年,在此刻的神情却是有些遗憾的。
不多,只有一点点。
但已足够袁十七察觉。
他在遗憾什么?
一个早已富贵至极,仅于一人之下的高位者,对着他这样一个战功显赫但别无他常的人,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吗?
袁十七原本不可能揣测到凌轩的想法,但不知道为何,在这一刻,他几乎瞬间便明白了凌轩在说什么。
青青。
凌轩在说的,是青青。
他张了张口,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即使面圣时也一直应对有度的人,竟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下这句话了。
半晌,袁十七仍然只是沉默。
凌轩也没有说话。
两人相对而立,视线并无交汇,神思各自渺远。
像是过了半辈子那样久,凌轩才突然一笑,眉宇之间带起温润如玉般的笑意,问道:“十七,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袁十七口中干涩,干咽了一口,才答道:“臣……臣……”却是没有答上来。
凌轩本就是容貌极佳之人,不带着锐意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即使他口中所说的话让人心惊肉跳,仍有春风拂面之意。
凌轩笑道:“十七,此时我并非以你主君的身份与你说话,而是以一个普通男子的身份。”他顿了顿,补充道,“一个有好逑之意的男子。”
袁十七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叩首,道:“殿下,此事是臣的过错,是臣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与萧小姐全无干系,请殿下责罚臣,臣认罪。”
凌轩摇了摇头,问道:“我已说过,我此时并非你的主君,你何错之有?难道只是因为陆姑……萧姑娘心悦与你?”他弯腰扶起袁十七,笑道,“我虽不甘,却也不服。萧姑娘那样的女孩儿家,断不是仅凭权势身份便能降服的。她心悦与你,必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争不过,也只是没有能够让萧姑娘更倾慕的地方,难不成还要迁怒于你?”
袁十七那几下磕得极重,额上已是青了一片,他却似乎没有觉得半分痛,无措地又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臣……我并无资格与你争她。”
凌轩又笑了笑,问道:“你所指可是家室?”见袁十七面上带了愧色,凌轩淡笑道:“那又如何?”
袁十七一愣。
凌轩淡淡道:“你与萧姑娘相识之时,她便知你有家室。倘若她当真在乎这些,早便疏远于你,又怎会与你继续来往?萧氏的嫡长女,唐门的贵客,何愁嫁不到好人家?”
袁十七双唇紧抿,因为用力,唇色微微发白。
凌轩移开目光看着窗棂,道:“她既不在乎,你又何必要自卑自怯?”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唐嗣对袁十七表达不满时,袁十七早已想过。他本是果决之人,在识得对青青的感情之后,他已思虑过如何与初锦说。
他与初锦,最初虽只是为了救人一命,却到底也有了夫妻之实。这些年相敬如宾,说一点感情都没有自是假话。但有了青青后,袁十七也逐渐明白过来,彼此习惯了的相依为命,与爱情到底是不一样的。
两不相负,他无法做到。
所以,他的选择,在那时便是青青。
至于初锦,他会给她最好的照顾和安顿,会负担起她的下半生,但——再不会是夫妻之间的那种责任与感情。
若要做一个负心之人,他也认了。
他不愿青青受更多的委屈,她为他已做了太多。
这只是他心中的决断,并未与他人提起过,可是此时,凌轩在说什么?
他竟也是这样想的?
他亲口承认对青青有情愫,却还会帮他这个“敌人”想法子处理好家事吗?不,这不是帮他,是在帮青青。
凌轩不想青青受委屈。
这一点,竟和他一样。
袁十七有些不敢相信,但他更震惊的是,凌轩到底是什么时候对青青起了心思的?
过往历历在目,时光随着记忆回溯至很久很久之前。
那个凉意森然的夜里,在荔枝湖上,在生死之间,凌轩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在那时遇见了她。
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的,那一次相遇。
又过了好半晌,袁十七开了口,问道:“你对萧姑娘的心思,她……”
“我与她的事,自会解释清楚,你无需多心。我虽算不上君子,却也还不及小人。”凌轩打断道,随后又笑了,道:“让你处理好家里的事,也不完全是我的私心。你看看这个。”
袁十七接过凌轩递来的奏折,只看了几眼,面色便有些紧张了,待他看完,面色却又恢复如常。
凌轩道:“萧姑娘非池中之物,又多次出手卷入京中诸事,如今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她也知晓,便索性闹得大些,搅混京中之水,让人一时捉摸不透,也不敢轻易拿她如何。”
袁十七低声道:“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凌轩颔首,道:“是。不过看这密折所言,她在京中的名头倒是越来越大了,即使是老四,也不能明着对她下手。”
袁十七沉思片刻,道:“殿下之意,是要借此机会摸一摸京中的底吗?”
凌轩笑道:“正是如此。这些年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孤在京中一直受着约束。这恰巧是个好时机,萧姑娘搅起了京中的风浪,将水底藏匿之人都翻动,孤可看得清楚些。”他微微一笑,道,“萧姑娘的身份,神秘却又明朗,京中之人多半都把她看得太低,也不信她有这样的能力。在他们未察觉之时,京中局势早已起了变化。而这样的变化,只待时机合适,便会翻起惊天浪涛,让京都城彻底颠覆。”
他站在窗前,眉目如画,器宇轩昂,眉宇之间带着微弱的笑意,修长的手指搭在窗棂上,神思渺远地看着窗外。
袁十七高大健硕,着身的铁甲反射出冰冷的光,半垂着首,仔细思量凌轩的话。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郎熙城里,容色倾城如仙子的青青正坐在案前,将刚刚写好的密信封起,交由穗穗放入偃甲鸟中送了出去。
新的局势,已经开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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