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茶肆里，萧煜寂和袁十七相对而坐，他们的侍卫和亲兵在外间，离得有些距离，听不到他们谈些什么，却能看得见两人的动作。

　　袁十七看着手中的茶盏。

　　虽然萧煜寂说是小酌两杯，但他来了茶肆，袁十七也不去计较。

　　所谓酒量好，原本就是个托词罢了。

　　白底青纹，简单的样式，古朴而端雅，是文人喜爱的茶盏。

　　茶叶上下翻滚，一缕一缕的茶香随着袅袅水汽扑鼻而来。

　　袁十七对这些东西不讲究，一口喝下，把茶盏放到一边，沉默不语。

　　萧煜寂也不在意，轻轻抿了一口，笑着说道：“这茶比不上我长姐从太子殿下那里得的，不过也勉强能入口。袁将军，可要再来一杯？”

　　袁十七伸手捂住杯口，看了萧煜寂一眼，问道：“萧公子请在下来，究竟有何事情？”

　　萧煜寂轻叹道：“袁将军，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觉得袁将军治军有方，杀敌退敌百战百胜，令人钦佩。”他本就容貌出众，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好看。

　　他道：“我也自幼习武，不过家中有训，男儿须得入仕为官，不得从军。故而此生我是没有机会像袁将军这样驰骋沙场了。如此说来，当真是让人遗憾。”

　　袁十七没有接话，这种一听就是恭维的话，纵然他木讷，也能听得出来。

　　萧煜寂也不在意，一个人仍然能说得下去，道：“袁将军大概也知道，我们萧氏诗书礼仪传家，名家大儒时代都有，权臣也不少，但就是从未出过从军之人。说来也惭愧，我与大哥虽也是自幼习武，但比较起来，家中武艺最好的竟是我长姐，让我们萧氏的男儿自叹弗如。”

　　袁十七看他一眼，道：“萧大公子的武艺在京都也算得上前列，萧大小姐一个女儿家，武艺便是好，终究力量有限。萧二公子如今年纪还小，再过几年约莫就能有大的进益，一时输赢不必放在心上。”

　　萧煜寂笑道：“袁将军这就是说笑了。我长姐不知师承何人，似已有数十年的修为，武艺高得惊人，别说几年，就算再十年，在下也不是长姐的对手。”他的笑容愈发明媚，有几分狡黠之意，道，“再者说，她是我长姐，我岂能这般目无尊长，和长姐动手？”

　　袁十七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道：“萧二公子守礼，是在下逾越，说的过了。”

　　萧煜寂看了他一会儿。

　　袁十七面无表情，任凭萧煜寂打量。

　　萧煜寂突然轻叹一声，小声说道：“袁将军，我也不和你客套了。我只是想和你说一句，我长姐那里，并不安全。”

　　袁十七的眸子猛地一缩，如针一般尖锐，瞬间又恢复原样，仍是不动声色地道：“萧二公子此言何意？”

　　萧煜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不看袁十七，小声说道：“我长姐自归家以来，与我父亲关系便是不睦。长姐特立独行，又有手腕与魄力，若不是生在萧府，当是个出世的奇女子。但我父亲掌控欲太强，又在萧氏主事多年，断容不得我长姐这样的女儿。我不知他们之间有何约定，至今虽未有明面上的冲突，却也从未一心过。”

　　袁十七不说话。

　　萧煜寂自顾自道：“京中贵女若非相聚游玩，多半都是不会出府门半步的，而我长姐虽也没有去哪里，但她隔上三两日便要出府一回，这种事多了，再怎么瞒着也会留下些马脚让人察觉。我虽不知她去做些什么，但既我都能察觉到，我父亲身为萧氏族长，自然更早就清楚，可他一直对此视而不见，没有任何举措。于是我便知道，对于长姐外出之事，我父亲早就知晓。”

　　他的手指细而修长，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道：“我父亲并非慈父，待长姐更无太多慈爱之心，他容得长姐的原因只可能因为长姐或长姐所做之事对他而言有益。再想想朝中这些日子的变化，我也大概能猜到，长姐在为谁而做事。”

　　萧煜寂突然抬起头，眼睛明亮而锐利，直视着袁十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袁将军，我长姐虽在礼数上不差分毫，但我看得出，她胸中自带三分江湖人的豪气，对世俗礼数皆是嗤笑，故而她的心里不会当真在意这些。但是，她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袁将军可知，我长姐这次借故离京后，我父亲在她的院子里找出了两个外人来？”

　　袁十七心中一惊，一句“什么外人”差点脱口而出，总算在将要出口的时候硬压了下来，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以示询问。

　　萧煜寂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让他看上去比平时的样子更多了几分温和。

　　他道：“事情是我大哥去办的，具体是什么人，我也不好太过探听，只隐约知晓一个是哪个皇子府上的，还有一个是宫里的。我长姐虽无心与后宅之人一争高下，但在京都人的眼里，我长姐最重要的身份，仍然还是萧氏嫡长女。她不愿做的，别人未必。”

　　袁十七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一般。

　　青青院中有眼线，这个并不意外。人心叵测，纵使青青御下有方，然人皆有欲望，但凡有欲，自有收买的法子。青青心中也有数，只要不靠近她，远远在一旁打探，不做的过了，她也只当看不见。若说皇子府上眼线，莫说端王，就是秦王，甚至先帝朝的闵王叔和齐王叔等，因了青青在为着太子凌轩做事，也皆有可能派出人手安插进萧府。至于说后宅妇人，那就更多了。为夫家拉拢势力也好，为子嗣谋算前程也好，百年名门的萧氏，外祖掌控兵权的嫡长女无异于一个香饽饽，想要求娶的人不知几何。若不是萧丞相自有打算，放了话说青青新归，想要多留两年，只怕青青及笄之礼后，提亲的人便要踏破萧家的门槛了。

　　只不过，这些眼线，若是青青自己扔出来的便罢了，可萧丞相插手其中，还是趁着青青不在京中时揪出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更确切一点来说，青青对萧家内院的掌控还太弱，也可以说是几乎没有，所以她在时萧丞相还不敢做什么，但她一旦离开，萧丞相也好，萧夫人也罢，随时都有可能把手伸过去。

　　青青虽痛恨萧家，但她毕竟是萧家嫡长女，在无可选择之下，她也要住在萧府。若萧府内部有这么一只随时可能出击的手，青青的安全要如何保证？

　　纵然武艺高强，大到出行，小到衣食，冷不丁的黑手要耗费多少心力才能应对？

　　沉吟半晌，袁十七缓缓开口，问道：“萧二公子和在下说这些，究竟有何事？不妨直说。若在下能做，愿为萧二公子尽一份心。”

　　萧煜寂笑了一下，道：“袁将军，是不是为了我尽心，你很清楚不是吗？”

　　袁十七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道：“萧二公子说话，在下有些费解。”

　　萧煜寂笑着摇摇头，道：“袁将军不必这样小心提防。去年过年前后，我长姐突然不与家人一起吃饭，说是练武时间有异，不便让家中等她。我母亲从未习武，故而并不起疑。但我和大哥虽不才，也都是自幼练功，这样的理由一听就只是借口罢了。那时我还未察觉什么，只当长姐与我母亲关系不睦。为着我母亲着想，我那时便想着去和长姐好好解释一番，莫要起了误会。袁将军不妨猜一猜，我在院子里看到了什么？”

　　袁十七想一下便知道萧煜寂在说什么。过年前后，那时他被凌瑞所伤，被青青与凌轩配合救下后，在青青的房中养伤。他的眼神微微一沉，这人知道了？

　　萧煜寂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杀气，仍旧笑着说道：“袁将军不想猜就算了，其实我也没看见什么，只不过觉得长姐那院子和平时不一样，平白多了几分紧张感。若说察觉，我也就是嗅到了些许的血腥味。袁将军不觉得奇怪吗？我长姐武艺高强，又是个女儿家，因何会有血腥味透出来？而且那时我站在院子外面，血腥味能让我嗅到，若是受伤，只怕是伤的不轻。”

　　若听到这里袁十七还不知道萧煜寂什么意思，那他也白活这么多年了。杀还是不杀，这两个念头在他脑中不断碰撞。这会儿袁十七可不在乎什么萧氏嫡子，他只知道这个原本就不讨喜的萧家小子心思深沉，又暗中窥探着青青，若就这么放他走，以后青青和他对上，只怕要吃亏，不如借机杀了，永绝后患。

　　至于杀了萧氏的嫡子后，要怎么和萧氏交代，袁十七这会儿根本想都不去想。

　　萧煜寂倒是有些佩服袁十七了。他已经把话说得明白，到了这个时候，袁十七还是什么都不肯说，颇有种被人看穿也抵死不认的坚决。

　　这样的人，若为萧氏所用，萧氏当可多年无虞。

　　萧煜寂叹了一声，说道：“袁将军，我无意与你为敌。”他苦笑一声，又说道，“我也不会和长姐为敌，我不是她的对手。”

　　袁十七听了这话一愣。

　　萧煜寂的神情是有些暗淡的，明亮的眼睛都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之色，继续说道：“我父亲居上位已久，权势迷心，故而很难看清如今的局势。但我不一样，虽说我只是个刚刚入仕的小官，年岁和阅历远不如我父亲，可我习武，也懂习武的人。我长姐那样的女子，果敢而决绝，真的到了针锋而对时，她是不会留情的。我父亲不愿看到长姐的实力，我却不会掩耳盗铃。长姐容貌出众，武艺高强，为太子殿下器重，又有秦家的兵权做后盾，她自己又是能谋善断心思敏锐之人，比起世间大多男儿来说也不逞多让。说句老实话，若父亲对上长姐，我不觉得长姐就一定会输。甚至……长姐赢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袁十七不大信，他印象里青青虽是个难得的奇女子，且对寡恩薄情的萧丞相素来都是厌恶居多，但她也从未当真想过要做出弑父的大逆之举，最多不过就是阳奉阴违或者冷眼漠视罢了。

　　这时他还不知道青青为了离京之事早已与萧丞相扯破了面皮，否则大概就不敢这么肯定了。

　　袁十七沉默一会儿，缓缓说道：“听闻萧大小姐贤淑，当不会做出什么悖逆之事。”

　　不管怎么说，萧煜寂的话里有意指青青心存不轨，他不能任由他这般抹黑她。

　　萧煜寂似乎愣了一下，忙道：“袁将军，我对长姐并无指摘之意，还请不要误会。”

　　袁十七微微皱一下眉，说道：“与我何干？”

　　萧煜寂一怔，随即一笑，道：“是啊，与袁将军无关，是我一时情急，说岔了。”

　　这时，袁十七的亲兵在门外说小二送来了茶点和一些酒菜，袁十七看了萧煜寂一眼，回应一声，让那小二进来。

　　两人默契地都住了口，等那小二把酒菜点心摆好。

　　待他退下，亲兵重新把房间门关好后，萧煜寂把两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举起酒杯，笑着说道：“袁将军，这杯算是我向你赔罪的，是我说错了话，还请袁将军原谅。”

　　袁十七举杯一饮而尽，回道：“萧二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萧煜寂也是仰头饮下，白皙的面上很快就泛起一点淡淡的绯色。他又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在指间把玩了片刻，突然苦笑着小声说道：“袁将军，其实我们萧家如今的情势不是很好。”

　　袁十七没有说话。

　　萧煜寂小声说道：“为着长姐的事，父亲在朝中很难不偏不倚。但像萧氏这样的百年大族，其实最不该的就是过早做出选择。因为萧氏一族人多，人太多，保不齐哪一根枝芽出了点状况，可能就会如星星之火一般，最终燎原。”

　　袁十七顿了一下，说道：“萧大小姐毕竟是你们萧氏的子嗣，她既活着，总要认祖归宗。这事也不能归咎于她。”

　　萧煜寂叹道：“我又何尝不知？莫说长姐对萧氏无求，就算长姐真的想凭萧氏的门楣，谋求一份好的亲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的出现毕竟让我父亲不得不做了决定，过早站在太子那一边。因为这，萧氏族中折损了一些人手，族中人对此决定多少有些不满，连带父亲也受了些诘责。”

　　袁十七又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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