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正要吩咐婢女娶准备书本、笔墨、弓矢等物，阿幸忽然站起来行了个礼，奶声奶气地说道：“诸位长辈，阿幸以为这周晬礼不过是观其先拈之物，以为征兆。阿幸立志将来文武兼备，这些东西就不必准备了。”

　　语惊四座。

　　元夕来不及阻止，扶额看向凝之。

　　凝之报之以安慰的眼神，对诸人说道：“阿幸还小，都是我和元夕平时口无遮拦，被他听了学去，说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各位见笑了。”

　　在座的都是旧识，哈哈一笑轻松带过。阿幸被元夕抱在怀里，神色冷淡，不再说话。

　　席散，一家三口进了正屋寝室，关门谈话。

　　元夕失望道：“阿幸，跟你说了咱们得低调，怎么就不放在心上，你前生可不是这样的。”

　　阿幸满眼都是不与年龄相符的落寞，看了元夕一会，“——你不记得我了……不知道，阿幸又是什么人？”

　　元夕心中一惊，兀自发呆，他不是阿幸，会是谁？不对，他确实不是阿幸。对我如此熟悉，但对凝之似乎并不了解，而前生的阿幸对凝之很崇拜。

　　凝之看见阿幸转身跑向门口开门，随即因够不着门闩而气恼地落泪，心疼地抱起他说道：“你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妈妈还不是一样很爱你。”

　　阿幸娇嫩的脸上挂着的泪，在幽暗的房间里发出晶莹的光，整个人看上去又委屈又可怜。

　　难道是这样？被一个念头猛然击中，元夕站起身，蹒跚而行，吃惊地指着阿幸，“你，你，你是小陵？！”

　　阿幸平静地凝视元夕，目光悠远，仿佛已穿越千年。

　　元夕的心在胸中狂乱跳动，上前抱住阿幸，“你怎么来了这里？”泪水已成串落下。

　　凝之惊呼：“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随即笑道：“你妈妈很久以前就常和我提及你，夸你懂事又聪明，能再次团聚，真是好啊！”

　　阿幸的身体里住着成年人小陵的灵魂，此时仍然不禁如同幼童一般啼哭起来。或许，这是无法抗拒的事实，身体变小，情绪也变得配套了，小陵尴尬地自我安慰。

　　这一日，饭桌上的晚餐，居然准备有按律禁食的牛肉。已被称作幸小郎的小陵被感动，妈妈记得我的喜好，这牛肉可不是容易弄到的东西，显然没忘了我。

　　凝之搛了数片放入阿幸碗中，笑道：“阿幸，这是素牛肉，切记，是素的。尝尝看，我的刀工如何？”

　　只有六颗小牙的小陵看了看，分明是切得薄如纸片的牛肉。他抬头见元夕笑得诡异，恍然大悟，孝期必须茹素。

　　三人目光交汇，都笑出声来。

　　半个时辰后，食毕。

　　元夕决定必须给小陵说说百里幸：“我前生魂穿到东晋建康，曾生过两个孩子，长子叫百里幸，是颍川庾氏的子弟。他是没喝孟婆汤的孤魂，偶然间成了我的孩子。因为你生下来和他那时有颇多相似之处，我和你爸爸也没多想，便认定你是阿幸。”

　　凝之道：“如今想改名怕是也难，毕竟你在宫里也是个名人。”

　　“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妈妈还是记得我。是我幼稚了，为这点小事气了一年，真是可笑。以后就叫我阿幸好了，不必改名。”

　　元夕道：“把事情说开，不生气就好。前生，你后来过得怎么样？”

　　阿幸沉吟片刻，说道：“我后来也结婚生子，过得还行。”

　　元夕笑道：“过得顺畅就行，那种大富大贵的日子整日提心吊胆，也不舒畅。”

　　凝之知道元夕指的是崔家，但笑不语。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则天崩，遗制：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瑷、柳奭亲属皆赦之。父母亲族就要回来了！柳五兴奋不已。

　　新的一年开始，然而朝政依然黑暗，新上位的中宗李显昏庸无能至极，令忠臣越来越感到失望。三月，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大事——王同皎被斩。

　　王同皎是当朝驸马，更是当初拥立李显称帝的汗马功臣，一朝被斩，举国皆惊。王同皎为何被斩？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呢？说起此事，必然牵涉到告密者宋之问和宋之逊兄弟俩。

　　当初张易之得势，宋家兄弟二人便依附于他，种种谄媚。张易之被打倒，二人自然被贬往岭南，因心有不甘，私下逃回东都，藏在王同皎家中。事情至此，宋家兄弟二人理应对王同皎感激零涕才是。然而王同皎深恨武三思，欲杀其而后快，言谈间有所流露，被宋之逊听到。

　　宋家兄弟早有投奔武三思的想法，认为这是个大好机会，遂派儿子宋昙密告武三思。此时，同谋人抚州司仓冉祖雍，也出卖了王同皎。武三思谴校书郎李悛上告中宗，诬陷王同皎图谋杀死武三思以后，将继续拥兵诣阙，谋反废杀韦皇后。

　　中宗令人审案，审案的官员哪有胆子听这些，干脆装睡，判了斩刑并籍没其家。宋之问、宋之逊、宋昙和冉祖雍等人被任命为京官，加封朝散大夫。

　　这件事才结束，四月就发生处士韦月将上书控告武三思与韦皇后通奸，日后必将逆乱的事情。中宗李显大怒，叫人立刻斩了韦月将。韦月将在黄门侍郎宋璟力谏下，被处以杖刑，流放岭南。然而，始终逃脱不过的是官员对当权者的逢迎。这一年秋分的第二天，天刚刚破晓，广州都督周仁轨将他斩首。

　　秋风瑟瑟，秋雨绵绵。虽未到寒凉的时节，但新帝登基，等着拨乱反正的热情已被浇灭，这个城市唯余萧条、沉寂。

　　史诚等至交好友还是会不时到独乐居小聚，众人品茶聊天，偶尔也会议论几句时政。

　　元夕就曾当众说：“不能理解王同皎和韦月将这些人，且不说为那样一个糊涂人抛头颅洒热血是多么的不值，还要连累家中老小、父母亲族，何必呢！”众人默然。

　　凝之则认为，这和忠臣死谏只为青史留名是一个意思。

　　中宗李显的所做作为，就连魏元忠这样的三朝老臣、当朝宰也为之心寒，再也不愿犯颜直谏，凡事随波逐流。史诚被调回禁军，却和许多人一样没了干劲，整日围着小家转，不愿趟浑水。

　　世人皆知，中宗的朝廷还不如武则天在的时候清明。

　　这一年，当初拥立中宗即位的五王全部被武三思搞死，武三思权势超过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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