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我儿子性情差，正拉着你家姑娘谈恋爱呢。姑娘家害羞，不会想见你们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说出来不光袁鄂丰柳青青不信，就连施府送信的小厮都忍不住揉揉笑得十分假的脸皮。

　　哼，一个跟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的不知检点的女人，敢靠近我家少爷？！做梦！

　　可惜两个人一没武功二没靠山，更是见不到下了血本请来私兵买好刀剑的施良鸿。

　　这天，许久未见的元禾平出现在了他们住的地方。

　　元禾平没有试图再次把袁鄂丰打入名不正言不顺身家还不清白的地狱，来的时候甚至笑得十分之和蔼可亲。

　　“啊呀呀，卫姑娘真是大家闺秀，这么多天了也不肯点下头，小少爷都快急死了。”

　　“二位在这里住得惯啊？施老爷托我来问候二位。”

　　“此茶碧绿莹润，味香甘醇，实乃佳品啊。”

　　施府一个管事的刘财儿，在一旁打着转伺候，一会被元禾平使唤着摇扇子，一会端茶送水捏肩捶腿，没多大功夫就急出了汗。

　　“我说你，没眼力见吗，不会再去叫个手脚麻利的过来伺候着？”

　　刘财儿讨好一笑，轻手轻脚挪到门口，还细心的关上了门。

　　元禾平就像躲过探班夫子检查功课一样夸张的松了一口气：“还好走了。”

　　只见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袖子满脸情真意切的对着袁鄂丰弯了弯腰，高鼻子斗眼细长眉毛的刻薄面相竟生出正气凌然来：“数月前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听人指使，以致于大人生受牢狱之灾，流落他乡。实在是难逃罪责，万死难辞。”

　　袁鄂丰前一刻还在皱着的眉毛舒展开来，面无表情道：“干什么？别整那些文邹邹的东西，有事直说。”

　　元禾平噎了一下，方才还正气的神情塌下来，他凑到袁鄂丰旁边的椅子上：“有贵人要买你的命，我身处微末，只得受人要挟，这才让大人您，遭了罪。如今小人已经受了皇帝责罚，在这偏远之地待了数月，日日反省，寝食难安……”

　　“嗯。”袁鄂丰装模作样的端起茶，打断了他的话。

　　“……下官冒犯，敢问那姑娘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谄媚表情配合元禾平的眼睛鼻子嘴巴，简直经典。

　　“朋友。不久前本官重伤，多亏了她的照顾。”想起那段没病装病日渐折磨的日子……袁鄂丰嘴角勾起一抹笑。

　　人贱是有道理的。

　　“哦~想必那位姑娘对您来说，相当紧要？”

　　柳青青坐直了身子，十分有礼貌地问道：“大人可有办法让我们见到她？”

　　元禾平自豪起来，在袁鄂丰冷飕飕的目光里简要的概括了他两面三刀的本事。

　　元禾平先是在施良鸿跟前同道中人一般表达了对乡野村村妇的鄙夷，暗地里想办法知道了卫姑娘具体方位。刘财儿受施良鸿指使守在元禾平身边，防止他透漏卫姑娘身在牢狱的消息。最终结果却是元禾平指使刘财儿离开，不仅说出了卫彦现在处境凄惨的消息，还让刘管事前去通知施府少爷施少秀。

　　此外还友情提示了两人，余依春虽然被韦子民带走，处境却并不是两人想象中那么处境难堪。韦子民或许不认得姓韦的钦差是韦纶的哥哥，韦家哥哥却从里到外表达了对这个叔叔的满意。

　　他那个早早过世的亲爹，在他叔叔离开的每一天里，像他祖父母一样不停的念叨着韦子民的好，韦子民的聪明韦子民的孝顺，他幼时关于这个叔叔的记忆没有随着时间淡化，直到现在他还认为把亲娘托付给流氓心思的叔叔是个好主意。

　　至于余依春奋起反抗小叔叔身受重伤这一节的内容，被他加厚无数倍的滤镜美化，遮掩，篡改了。

　　再者，他爹爹死了，如今他还乡，弟弟又长成，迟早要离开七里坝那个小地方，把娘亲交给自己信任的叔叔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至于让她一个女人家下半辈子无依无靠。在他们小村小镇，这种事情不是常见的吗。

　　柳青青在听到卫彦还呆在大牢里的时候，就站起来，身子绷得紧紧的。

　　“唉，你别担心吗，那女人好好的，施良鸿不至于把她弄死的，至多吓唬吓唬她。”

　　“大人，施良鸿敬着您，您有办法让我们去见见她吗？”

　　元禾平脸上露出为难。

　　袁鄂丰终于开口，也站起来：“元大人官声历来优秀，受人诬害才导致你我二人心生嫌隙，幸好你我有缘再见化解这一段公案，不至于让小人得逞奸人得志。”

　　元禾平笑起来：“是这样。”他又皱起眉毛，“眼下大人有事需要下官出手相助，下官义不容辞。只是施良鸿统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万事上心，大牢门口的守卫是不会听我使唤的。那位姑娘想必没有攀附之心，不过此事须得下官找个机会跟施老爷摊开来讲一讲，您看，如何？”

　　袁鄂丰皮笑肉不笑的咧开嘴，上半身僵硬着还了一礼。

　　元禾平像得了圣旨娶媳妇，尖脑袋转的幅度都大起来：“您等着，我这就办去。”说完出门去。

　　走在路上，元禾平哼着曲心情甚好，却是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房间。

　　到现在，卫彦在大牢里已经被关了七天。

　　小刘财儿把人带出来的时候，施少秀坐在审讯室里桌子旁靠着椅背耍他的扇子。

　　扇面一尘不染，他人也清秀修长一副模样，在这阴暗潮湿连气味都恶心的地方给生生逼出一股如莲的气质来。

　　而卫彦腿骨已经折断，被人潦草处理的伤口妨碍她挪动的速度。几日不见，脸色她尤为苍白，面颊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深深的凹陷下去。

　　连眼神都死气沉沉了。

　　施少秀乍见她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把人扶到自己方才坐过的椅子上。

　　“未曾想姑娘为我受如此苦楚，实在罪过。不知道姑娘有什么要求，我定竭尽所能。”

　　只是这番他准备好的话此刻说不出口，施少秀浓密的眉毛紧紧的皱在一起。

　　“我想喝口水。”

　　她以为她走出牢门后首先会歇斯底里，没想到一口干净的水才是她现在最大的念想。

　　水送到，卫彦没从杯壁找到熟悉的热度，眼睫毛同脑袋一起低下去，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去找个大夫来。”施少秀恨恨的说。

　　小刘财儿眼珠一转，知道一旦叫了大夫进来，施老爷定知道他玩忽职守讨好下一任主人了，于是干脆打算把施少秀也拉下水。

　　“少爷，牢里头空气污浊，即使用药，恐怕也管不上什么大用……等大夫弄好了姑娘的伤口，被笑得叫开的守卫也知道您来过了。”

　　施少秀瞪他一眼，大手一挥：“来人，把卫姑娘扶到府里去。”

　　狱卒面面相觑，不做动作。

　　卫彦恰到好处的咳了一声，痰中带血，猩红一点。

　　施少秀一急：“没听见吗，少爷我要亲自审问！刘财儿你去查查今天值班的都是谁，连主子的话都敢不听了？”

　　一路坎坷，卫彦被人半抬半扶着弄到施府后院，一副大斗篷遮住了她的身形，倒没有来往的丫鬟婆子看得见她身上的肮脏不堪。

　　暂住地大概是施少秀某个妾的屋子，脂粉香淡淡，不肯喧宾夺主。夕阳余晖里大夫叮嘱几声，叹着气离开，小刘财儿兢兢业业守在他主子身边，从门口往里边看能知道地上一小堆一小堆换下来的纱布数量可观。

　　东西收拾好了之后，施少秀端着一碗汤药把卫彦扶起来，一勺勺吹到温送到她嘴里，满脸愧疚。

　　小姨娘端走空了的碗，静静离开。施少秀不知如何打算，一个人坐在床边直眉瞪眼。

　　半晌他才憋出来一句话：“还疼吗？”

　　卫彦点了点头。

　　施少秀这下更是无话可说了。

　　小刘财儿有点着急。虽说施良鸿上班打卡从不迟到早退，可是少爷的事情从来是老爷心头一根刺。这要是老爷回来看见两人这副温情脉脉的样子，不把他打死也要把他卖到穷地方去。

　　“少爷？姑娘伤口厉害，不如让她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来照看？”

　　还没等施少秀欣喜现下尴尬的情状得到拯救，他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

　　施老爷施良鸿，过来了。

　　元禾平不知道施良鸿跟他儿子经历了怎样一番争吵。

　　用他泼墨一样鸡狗不如日月同辉的文笔来说，就是好一个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凡人退避黑白绕道。

　　施良鸿盯着日晷卡点离开的时候，他元禾平明明已经换好衣服带好礼物准备去当好人了。

　　哪料迎面就是一盆凉水，他一身碧罗缎织锦的新衣裳就这么湿哒哒贴在身上，可怜的元大人气愤到不能自抑。

　　凉水目标人物不是他元禾平。施老爷挽起袖子再来一次，所以即使施少秀左右上下都蹦跶到了，还是遭受了一身一脸冲洗，他咬着牙就拿起周边轻些的东西往他爹身上扔去。

　　道具用完，两个大男人拳脚相向，不一会各自受了满头满脸的包。那架势看的元禾平目瞪口呆，连身上的水都忘记擦掉了。

　　施老夫人看上去早已习惯两父子闹腾，但是她也没有想到这次这么激烈，手帕一摔就要骂起来。

　　于是元禾平跑了。

　　家丑不可外扬。要是施府老爷子小儿子现在看着他记住他，以后不顺眼他他可如何是好。

　　元禾平更没想到的是，这件事被光速解决了。第二天早早起来，他就听说父子俩全方位多角度的不再理会对方了。

　　此后施少秀日日去卫彦那里报到，好汤好水的伺候着。施老爷施良鸿也撤销了对袁鄂丰和柳青青两人的禁制。任凭他们住到施少秀所在的院子。

　　柳青青再见到卫彦的时候，几乎不敢直视这个人身上那毫无活力的颓靡。

　　不过七日，只是七日。听元禾平那个不靠谱打酱油的说，施老爷施良鸿只是把人关了起来，一日三餐，未曾缺少。然而显然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简单。

　　他轻声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不疼了，不疼了。”

　　他心里要落下泪来。

　　袁鄂丰不好说什么，只是在施少秀探头探脑滚进来的时候拿走送过来的汤药补药，再把人一脚踹出门去。

　　很坏。袁鄂丰都觉得自己坏，简直又坏又蠢。至少人家还把人弄出来了，他呢？除了耍了两句不中用的嘴皮子，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

　　卫彦的腿上又被上了木板，摸到熟悉的轮椅纹路，卫彦有一种久别重逢，本该如此的宿命忧愁。

　　那天她被柳青青推出去晒太阳，暖暖的日头铺满了全身。

　　这几天柳青青比她还要愁眉苦脸。卫彦的腿伤复发，他要重新配药，可是柯乐平那边的人已经不再送来那些奇珍的药材，纵使施少秀表示自己有钱也满足不了他的需要，他只好配合着施府里的大夫商议新的对策。

　　卫彦不再像以往那样盯着人的眼睛。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怎样划伤了，长长一道口子从眉骨开到嘴角。伤口不深，应该几日就可以痊愈，可是柳青青每每看到，就觉得惊心动魄。

　　他俯身整理卫彦腿上的小毯子，黑发长长的铺下来。卫彦一侧头，下巴磕到柳青青的后脑勺，于是顺手理了理他耳后磨蹭乱了的头发。

　　柳青青不忍心说什么，拿了个小板凳坐在台阶上，任凭卫彦靠在他肩头。

　　他记得数年前也总是这样布满余晖的傍晚，年少的祁杨王拿着一壶酒，一次次站在不远处瞧他脸上滑稽的妆容，终于最后一次坐到他身边，开口说话，想办法叫他去身边陪着。

　　血和泪的过往淡去，原来这么多年，他柳青青一直不知道他对身边这个人是该报恩还是该报仇。

　　这个时候卫彦说话了。她的声音比以往低一些，轻一些，柳青青只是欣喜她数月来积攒的一丝温柔还在。

　　“我疼。”

　　“腿疼。手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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