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实在不兴这个，反正景安城里大户人家多，就把当初送去做弓弩的图纸找出来，造一批练手的东西。小孩子好奇心最重，皇帝的军队我瞧着也挺威武，想必有不少人家的好孩子都动了这个心思。”

　　景安城，在他们住的这片地，寻常是见不着穿官服佩刀剑的官兵的，施少秀倒不知道卫彦是去了哪里，也不想问今天晚上这人怎么突然这么多话，啰啰嗦嗦絮絮叨叨的样子让人以为是老太婆再给孙子孙女念经。

　　“你出门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是出去找什么人了吧。”

　　这语气真是让人不快，然而向来不喜欢解释，甚至懒得理所有说与她无关事情的卫彦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接着说道：“见了城北一个小工匠，请栾城那个取箭的大哥吃了一顿饭。”

　　“还有呢？”

　　卫彦终于想起柳青青来：“我还在路上碰见一个熟人。说起来这人脾气不好，最喜爱的只是身外之物，他当年把柳青青……的时候，相比印象十分深刻。最近他又在宣传一公子的婚事，说是到时候当年景安城最会唱戏的会过去捧场。”

　　“你这稀里糊涂的说了什么。”施少秀不满道。

　　“我不知道。”她有点事不关己，对于旁人的事情她一向是不肯插手的。

　　第二天考生齐聚，客舍里尽是些随同来的家眷，叽叽喳喳谈论着今年景气如何，考官是什么人，题目是不是刁钻古怪。这些人前两天倒还是安宁温和的，这会一下子把满心的期待说出来，空气中都涌动着欢欣忐忑的味道。

　　现在听起来，卫彦他们一路百八十日，他们这一行人当真是十分的顺利。没遇上那剪径的匪徒，没碰见仗势欺人的恶奴，没穷到啃树叶子穿草鞋，更没有让沿途风景勾了魂去身家不保。也不知道这样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不曾受过磨难启发的施少爷能不能写出来个值得赞赏的文章，要不然四次科举次次落榜，身家几乎被掏空了的施老爷施良鸿，是不是真要靠官府的救济渡过下半生了。

　　话说施少秀种向晨才在进考场的队伍前驻足，就瞧见一辆镶金嵌玉的豪华马车逼得跑到十几步开外，硬生生吃了满头满脸的灰尘。

　　马车里跳下来一个人，衣服是朝廷规定的文官制式，仙鹤云纹，头戴高帽，大袖清风。其人正好站在分外显眼的入口中心，旁边就是上一代皇帝御笔亲书的石碑。这人望着鱼贯的士子队伍眯了眯眼，然后感慨到：“也不知道凭着本官的三脚猫功夫，制不制得服这帮天南海北的人才。就算制服了，也不知道姑姑要怎样骂我。”说着挥一挥衣袖，在值班将士的带领下兀自往考场走去。

　　种向晨指着他问道：“你是读书的，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他像是要打你们？”一边说着，一边拿袖子揩去烧饼的渣渣--丰安怡亲自学来亲自烹制的，作为要在考场待三天的施少秀的干粮。

　　那坚硬无比的外壳在种向晨铜牙铁齿下被摧毁的毫不人道，施少秀看着都心惊。勉强把目光从种向晨身上移开，他才说道：“大概这位就是我们的主考官大人了。那些将士对他这么恭敬，连牌子都不用出示就被请进去。”

　　“鲤鱼跳龙门难，平步青云难，平步青云后还能得朝廷的重用，更难啊。”

　　他这还没开始考试就表现出非一般的自信，惹来前头排着队的士子斜眼相看。

　　施少秀反而不生气：“这位仁兄，哪里人氏啊？小弟自南省带着家眷匆匆忙忙赶过来，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这景安城。”

　　景安城富家子弟不少，上等的沾父辈的光从小耳濡目染，半只脚就已经踏入统治阶级的圈子，次一等的受新皇帝政策的驱使，怎么都要做做面子，赚足了才气名气才能光明正大地得到“赏赐”、“青眼详加”，这个时候再登天也不迟；再次一等的估计就是眼前这人的做法了--跟平民们一起参加考试，公平竞争。

　　那位仁兄倒没有瞧不起这只北省人眼中的“南方土包子”，还算谦和的回答道：“不必客气。我就是景安本地人，家里做小生意的，父亲年轻时坐过小官，就想叫我也来试试。你要想知道什么好景色，等考中了，自然有的是心情去闲逛。”

　　说着他指了指赫连弈远去的方向，满口酸味：“看见了没，那模样的是才能安居皇城，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捧着（zhao）的角色，生下来就能满门富贵，不像你我，十数年寒窗苦读，还不抵这大富贵的子弟一个唿哨。”

　　施少秀在一旁打了个哈哈，这位仁兄似乎就得到了激励，又补充道：“这前小侯爷前些年多不入流啊，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碰上六王爷只知道点头作揖，讨厌的紧。如今呢，一朝翻身，数万好男儿在他赫连家旗下，今年又成了秋考的主考官，真是文武两手抓，富贵不分家。”

　　“怎的，武官都能给士子们出题？”

　　“不知道。能不能的，又不是我们能说了算。”

　　三日毕。

　　施少秀给种向晨和丰安怡夹道欢迎，顺道庆祝搬家，在临街的一家小商铺落了脚。

　　他倒还生龙活虎，不像一些身子骨弱的回来的时候还得让亲眷扶着才能行走。只是回来之后，难免觉得聒噪，不说丰安怡和种向晨一个接一个的问下去，就连卫彦顺手给他递了杯茶的时候都问道：“主考官长的好看不？”

　　自古以来，唯小人和女子难伺候。自认为大丈夫的施少秀只好尽心尽力的回答：“好看。景安城花名在册的前小侯爷嘛。”

　　卫彦恍然。以赫连弈的家教，给考生出个题倒也不难，可是当今论文臣之首，何浣尘不应当一骑绝尘吗？难道真的是第一次当新郎，忙的正事也不顾。

　　“啪”地一声，被捏在手里的东西脆声碎裂。种向晨施少秀面面相觑。

　　考试的成绩七日后才能出来，这两天他就出门办货跑腿，晚上跟种向晨挤在一张小床~上也不曾抱怨。

　　卫彦托人给何浣尘去了一封信。

　　信是柯乐平亲自接过去的。

　　再次见面的时候柯乐平已经是佳人在侧，一身黑衣统统换下，手上把~玩着两只玉核桃。

　　“我来跟你报个信。宁苇知道你回来了。”

　　他瞧了瞧寒酸的铺子，手指关节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有机会你可以去城东见他一面。”

　　卫彦眼眸清澈，态度不算和善：“多劳费心，只是我暂时腿脚不便，怕是没这个缘分了。”

　　柯乐平去看墙上的字画：“我在小梁楼地字一号，有事去找我。”

　　说完他牵着婉儿姑娘的手，也不回头，从门口消失了。

　　施少秀依旧好奇卫彦要见的人：“宁苇是谁的字？”

　　卫彦不理他，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第二天她把自己收拾好，然后让种向晨去小梁楼跑腿。

　　这封信没有署名，交到柯乐平手里，她也不怕外人私自打开。叫种向晨帮忙的时候，她要他带话：“这封信，算是给新郎官的贺礼。”

　　可她没想到的是，柯乐平转手就把东西交给了赫连弈。

　　把信交给赫连弈的时候他还万分嫌弃：“肯定是酸了吧唧的东西，你去送，我怕姓何的笑话我。千万别打开，要她知道了半夜往你府里投火雷，早在栾城的时候她可就把这东西卖出去不少了。”

　　赫连弈嗯嗯啊啊点头，末了问道：“要不是本官替她遮掩，她哪里只是让人顶个罪全身而退的结果，早就进了衙门里了。”

　　柯乐平皱眉：“你看好点。她的腿不能再伤了，我看这回说不定已经彻彻底底的废了。”

　　赫连弈觑他：“若不是你的差错，她能叫人抓了？还为了个没头没脑的理由？小柯，就是赌气，也不能任性行~事。瞧她现在哪里像个姑娘，一身铜臭气。”

　　柯乐平恼羞成怒：“滚！”说着一掌把主考官大人拍了出去。

　　人一走，赫连弈就找地方拆开了那封信。

　　烛火幽幽，小半个时辰后赫连弈受到打击，把信封原样收拾回去。心底里猜测明天何浣尘大婚之日给他这封信会有什么效果。

　　一边紧张，一边兴奋。

　　何家次子，年少时名声已经被众位大臣吹捧过，连先帝都亲自接见。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夸赞赏赐，何家老爷子还不是几日之后就官位再升，陪侍在皇帝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多？

　　此后他被摄政王“私藏”的年月，大概就是他人生中最凄惨黑暗的时候了。虽然不缺吃不缺穿，何公子总归在精神气上受了损伤，“出狱”之后性情大变，狠厉起来不顾百官训斥，潇洒起来自个儿就跑到南省浪荡，哪里有年少时半分的的忠厚仁义。

　　按理说，他人生中光彩的两部分才是人生的重点，可偏偏有人十分不识抬举，把何公子从不跟人提及的“摄政王府的私生活”写在纸上，要在他人生的一个好日子狠狠的恶心他一回。

　　大概是为了减轻何公子收到这封信之后的后遗症，赫连弈在新郎官还没来得及换喜服的时候，跑到他跟前去屏退众人，神神秘秘地说：“本官绝对不是跟你瞎扯淡，这个问题本官憋在心里很久了--”

　　新郎官脸上笑意淡淡，不似作伪：“赶紧。”

　　赫连弈刚生出一点不忍，就被自己狠狠压下：“我想这，六王爷对你那么好，吃的穿的都没有不用心，外人说你一句他就成百上千倍替你还回去，即便方法不当，惹了众怒失了你心，你当真没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心怀感激？”

　　何浣尘笑意渐渐消散：“你刚才也说了--既然我本人不曾心悦，又何来钟情之说？”他有点不留情面：“你这话说的，本就对六王爷有偏袒之说。”

　　赫连弈那份不知名的期待被生生剜去--既然这人已经能心肝不颤神色无异的说出“六王爷”而不是“卫彦”二字，约莫摄政王那几年是真的喂了狗。

　　果真如此，有情之人彼此一点馈赠都能给对方带来莫大欢喜，单方面对无心的情人就算是日日夜夜甜言蜜语，心甘情愿舍生忘死，也收不到那人一次回眸。想到这里，不禁又牵扯出他对林妙家的心意来，借用一句青楼娘子的话，真是“世上男儿多薄情”，连他自己都要对自己失去信心了。

　　即使如此，他还不愿意就此放手，于是复又求死挣扎道：“若我说，六王爷其实并不存在呢？”

　　何浣尘平平板板的回答道：“确实本就没有所谓的‘六王爷’，你我都知道，摄政王本就不是皇家儿女。”

　　赫连弈走近几步，也不顾礼数盯着何浣尘的眼睛定定到：“我是说，如果卫彦是个女人呢？”

　　何浣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抬手敲开离得过近的赫连弈。

　　“我要出去准备一下，你要想呆在这里，就继续呆着。”说着当真头也不回，开门娶亲去也。

　　赫连弈握了握袖子里的书信，一脸冷淡也跟着出门。

　　杂耍的闹事，凡有人处，大多是欢歌笑语。施少秀被迫带着卫彦“出门散心去”，可是眼看着这小姑奶奶换一个地方脸黑一度，恨的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景安城里不缺傻~子瘸子聋子哑巴，可是被轮椅推着还出门玩的姑娘家就格外引人注目些。

　　这是景安城相对繁华的地段，以前她也来过，这个时候却也不管是不是被人认出来关起来再处斩一次。

　　一边自己生闷气，她还不断地开解自己：世上只有自己够圆满的人才能圆满，像她这样先天孤煞命里无缘的人，活该独活。大不了等她过几年赚足了银子，招个上门女婿，到时候叫他往东他就不能往西。

　　她自个生什么气呢，人家乐呵呵就要迎接人生一喜了，今后坦坦荡荡小人君子，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她一个后天瘸子长相还平平无奇一无所有的弱势女子，怎么配得上人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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