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秦大军慢慢逼近城池,本是弹丸之地的金城,在浪涛席卷般而至的敌军面前,更显得无比逼仄。
北秦军比回鹘军要有素得多,随着大军慢慢压向城头,奚言原本吩咐挖好的沟渠和也逐一被填上。
三百步的距离,已在长弓的射程之内,城下接二连三的飞来许多箭矢,城头士兵纷纷用佩刀格挡,偶有中箭者,也使劲忍住,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下城头。
与其窝囊地躲在同袍的翼护下,还不如战死在这城头,这是每一个大赵守军的想法,军人战死在沙场上,本就比其他死法要荣耀得多。
见城下敌军慢慢靠近,不少士兵已经想张弓搭箭。但军令如山,不到一百五十步,谁也不许擅自放箭。
快了,两百步,一百七十五步,一百五十步!
“放箭!”
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城头上瞬间万箭齐发,所有箭矢直挺挺地朝北秦前军射去。见箭矢朝自己射来,前排的北秦重甲兵并不以为意,只认为是同从前的抛射一般,弓箭射到身前时便无力穿甲,根本毋需抵挡。
可这一回,支支箭矢皆是发如闪电而来,破甲效果竟意想不到的好。不设防下,前排的北秦士兵很快就一片片倒下。
城头上的大赵士兵见状,纷纷拈弓搭箭,再次平射而来。然而北秦军队已经有了防范,见箭雨再次袭来,纷纷持盾抵挡,于是这一轮平射,收效甚微。
奚言见状,吩咐道:“城墙床弩齐射敌方前军。城内投石机准备,向敌军后军投射。”
“将军,敌军中军后撤,我军床弩、投石机无法击其大营!”
“呵!”奚言忍不住冷笑一声,“这个付莽真是老奸巨猾,他知我军必会攻其大营,便先行后撤,只留一部分军队攻城。又知我军粮草不多,便想使我们粮尽援绝之际,自行出城降服于他,真真是痴心妄想!”
此时,距离北秦军队发动第一轮攻城,已经过去了六个时辰。夜幕渐渐拉下,奚言看着逐渐昏暗的天,一个斗胆的想法浮上了心头。
“传我军令!”奚言面色刚毅,“重骑兵,枪骑兵出城迎战!”
“将军?”刘沛棋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军这是想趁夜色袭营?”
奚言点头称善,“付莽既然将大营后撤,那我们就趁他后撤之际攻其不备。反正已经是日暮穷途,即使袭营失败,大不了退回城中。你坚守城头,我率人前去袭营!”
“末将遵命!”
城门在夜色掩护下打开,吊桥也被缓缓放下,从北秦军开始攻城到现在为止,大赵军队已经打退他们九轮进攻,趁着北秦军还未卷土重来,三千铁骑已经排列在城外。
城门将闭时,奚言一回眼,便看见展飞鸿带着一二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士兵策马冲了出来。
“展飞鸿,你做什么!?”奚言怒目瞪他,“我不是命令你留在城中守卫城池吗!”
“将军!我是骑兵,守卫城池是步兵的责任!你既已收我为亲兵,为何不让我跟在您身边?”
三言两语间,展飞鸿已来到奚言跟前。
“你可知违抗军令是怎样的后果?”
奚言本想吓一吓他,让他乖乖回到城内,可不想展飞鸿却道,“违抗军令轻则杖责,重则杀头,但您就是要罚我,也要等回去再罚。再说了,我也是大赵男儿,守卫江山也是我的责任!”
奚言有些愠怒地捏了捏拳,但他知道展飞鸿说的有道理,身为大赵男儿,决没有在战场上退缩的,况且时间紧迫,他也只能默许小展跟在自己身边。
只是须臾,三千铁骑飙涌着向北秦军大营奔袭而去,若是此战能将北秦大营撕开一个缺口,说不定还能离去。
早在出城前,奚言便事先吩咐过,“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北秦大营已近在咫尺,奚言特意选了大营稍微薄弱的侧翼,可即将发动冲锋时,他却嗅到一丝凶险的气息……
这座军营,完全没有战备的感觉,实在静的可怕。
奚言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在过去多少次遇刺和战斗中,他的直觉都没有出过差错。
付莽纵横沙场多年,怎会将自己单薄的侧翼就这样暴露出来?营中一定有伏!
想到此处,奚言果断大喝一声,“全军撤退!营中有伏!”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原本预定的袭营之处就射出许多箭矢。付莽率人策马上前,气焰嚣张,“无知竖子胆敢袭营!本帅叫你有来无回!”
大赵士兵闻言,纷纷掉转马头狂奔而去。临近城下,眼看着吊桥又要落下来,奚言即刻高声向城头命令:“不准开门!本帅宁死毋降!”
随即吩咐身后人马,“全军听令,掉转马头迎敌!”
奚言不是没想过袭营会失败,只是此刻真的到来时,他心中多少有些不甘。可是既然做了错的选择,那就一定要承担后果。
多年后,当奚言回想起这天晚上发生的战斗时,那些刀光剑影和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仍叫他心惊胆寒。
奚言将长枪夹在胁下,坚定地看着如潮而来的敌军,口中一声厉喝,身下飒露紫蹑影追风向敌军率先冲去。奚言手臂内旋,银枪即刻劈落下去,几个来回,枪下已有不少亡魂。
手下士兵见主帅奋不顾身冲锋陷阵,一时间士气大涨,纷纷以一当十。
城头大赵士兵见己方同袍占了上风,都喝彩叫好。刘沛棋在城头见状,也命令弓箭手朝远处的北秦军放箭。而此刻,奚言所率的三千人只剩下不到一半。
力气在快速流失,到后来,奚言每一次挥动长枪,手臂都变得无比沉重……这样的厮杀,他从前不是没有经历过,只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
曾经,自己与好友把盏闲谈时,也曾将生死轻掷如沙,可到这一刻,奚言发现,生死从来都没有轻过,一直都如沉重的枷锁般,死死压在自己身上。
只是一个恍惚,一柄还沾着血的长矛已经逼到自己身前,奚言甚至已经看到敌军士兵脸上那得意的狞笑,他只需轻轻一送,长矛便可以刺进自己胸膛。
或许真的是累了,一瞬间,奚言想就这样随着兄长离去。
下一瞬,利器刺进躯体的声音传来,这种声音在战场上再频繁不过,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都会听到这刺破绢布般的声音。
可奚言却并未感到疼痛,一腔温热的血溅上他的面颊,一侧眼,挡在自己身前的,不是展飞鸿又是谁?
敌军的长矛已刺进他的心脏,而他手中的刀,也劈在敌军士兵的头颅上。
这本是一个亲兵该尽的责任,但奚言觉得……自己当日让他留在身边的那个决定,最终还是害了他。
直到死前最后一刻,展飞鸿还回过头,朝着奚言轻轻笑了笑。
这样灿烂的笑容,本就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却不该在此时,在这修罗地狱般的战场,在这个少年死前出现……
容不得眼中有水雾氤氲,奚言恍然清醒过来,自己怎么能死?守卫在城中的同袍,护卫在身边的亲兵……所有的责任,都还等着自己去扛,自己怎么能死?
战争还在继续……
城下的大赵骑兵仿佛是忘记了疼痛,偶有利刃刺进自己的身体,也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转身又挥刀将敌人斩落马下。
北秦军队见大赵士兵竟如此勇猛,不住地往后退去,士兵脸上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但往往还未后撤至安全地带,便被自家的督战队一刀砍翻。
可惜敌众我寡,不停消耗之下,奚言所率队伍渐渐只剩几百人。剩下的士兵慢慢聚拢在一起,将已经受伤的奚言护卫在中央,悍然向北秦军队发动最后一轮冲锋。
数百人呈锋矢状向敌军冲去,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仍是凌霜傲雪,无所畏惧。
付莽自远处看着冲锋而来的大赵士兵,眼中透出一丝敬佩。轻叹一声后,付莽对下属吩咐道:“撤退。”
“将军!再合围一次,一定能将这些人一举歼灭!”
“我与人有约在先,此时此刻,不能失信于人。”付莽眼神一黯,“撤退!”
原本不可一世的北秦军队如潮水般退去,一直在城头督战的刘沛棋终于放松下来,即刻吩咐打开城门,而奚言横执银枪的手已经在不住地颤抖。
城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奚言回首向城外望去,一名大赵士兵手拄长枪跪立在城门前,他的身体布满伤痕,眉目覆满霜雪,眼中却找不出一丝恐惧。
一个从他身边路过的士兵刚想伸过手去搀扶,下一刻,他却直挺挺地倒在了雪中,至死,他都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一夜已过。
太阳照常自东边缓缓升起,城内军队看向方才激战过的地方,才知道昨夜的战事有多么惨烈。
整个战场几乎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泥泞的雪地上混杂着残肢和殷红的血迹,西北的土地为什么会是红色的?是士兵的鲜血,将土地浸润成了红色。
昨夜一战,大赵虽损失了两千多名士兵,可北秦也丢下了五千多具尸体。
奚言自城头看着眼前肝髓流野的战场,落寞苍凉又浮现在他死水般的眸中。
“金城是一个死局,前有北秦大军阻拦,后有大赵军队围剿,而只够支撑五天的粮草,现在只能支撑三天了。”
“兄长,你若在天有灵,看到今时今日发生的这一切,会快活吗?”
“将军,”刘沛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北秦军队……又要开始攻城了。”
奚言声音喑哑,却依旧清晰地下达着将令:“那就将他们放进瓮城,用滚木和石头砸,滚木和石头用完了,就用热油浇,热油浇完了,就用身体挡!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金城就不算沦陷。”
刘沛棋敛去所有的情绪,径自领命而去。
其实他很想问奚言,“值得吗?”
但是他知道,此刻的死守和杀敌对于奚言来说,已经成了一股信念……想要出城南撤,有北秦军的阻拦,而前来西北的大赵军队,也早已成了剿灭自己人等的敌军。
北秦士兵已经被放进瓮城,滚油和沸水从城头一锅接一锅倾下,刚一落地,城头就有火把四面八方飞来。
一瞬间,遍地流火,只剩北秦士兵的哀嚎响彻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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