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乔昏昏然躺在榻上,阖上双目。
她从前也曾受过不少的伤,当时也并不觉得如何疼痛,然而现下不过小病一场,竟让她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牵扯心扉的疼。
一闭上眼睛好似能看到过往的种种在她脑中不断闪现,心里的那点疼也就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令她有些无法忍受。
索性睁开眼,望着头顶镂花的承尘。
她看了许久,忽有泪水顺着干涩的眼尾落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是无论身上还是心上都有着一种难言的痛苦,这让她躺在榻上许久都不曾动一动,直到红袖从司药局回来。
广明宫里有专门的小厨房,红袖在她的指点下花费了半个多时辰煎出了一碗药服侍她用下。
等到日影渐渐西斜的时分,卫乔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这会儿她已经有力气自己下榻。
等到沐浴过后才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她实在是觉得自己的承受力越来越强,两年前还在想着逃出宫去,却因为感到无法在宫外生存而放弃。
现下这个境况,她明明觉得活着或是死去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却又能很快地从病中恢复过来。大概是求生的天性使然。
时光好像倒流了一般,她像是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时候。那时候的她父母俱亡,自小信赖的人也早已与她翻脸,并且视她如仇人。
同现在相比,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无非是从天潢贵胄一夕变为身世不堪之人而已。
卫乔其实不是个会自我厌弃的人,只是从昨天到今天,她一直处于神思昏茫的状态之中,分不出一点心绪去想些别的。
她坐在几案前,眼看着暮色越来越浓,也不令人点灯,只是静静坐着。
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她在一片晦暝之中轻声唤了一句。
“去请周学士。”
黄门躬身应是。
卫乔忙到半夜,眼看着那封诏书誊好盖印之后才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一般,心下松了一口气。
到了下半夜,她仍旧躺在榻上,只是却没有什么睡意。
卫乔想了许多,直到天色微亮也没能彻底睡着。
等到一线飞白晕染窗边的时候,她起身下榻。
恍惚间看见窗边掠过一个人影,卫乔不由得扬声问道:“外面是何人?”
一个小宫女从门边转了进来,恭敬道:“回陛下,无人。”
卫乔披衣走了出去,站在檐下,秋季清晨的风钻进衣襟里,带来一阵透骨的冷意。
今年的秋好像比往年都要冷,还不到九月,白露已成霜。
……
天色仍旧半明半暗,而早朝照例举行。紫宸殿外的丹墀上百官候列,面上皆是恭整肃穆。
等到卫乔登阶升座,那些高冠重服的朝臣便次序入殿,分列两侧,殿门外则是乌压压地站满了散官。
御座一侧是谢知舟的位置,卫乔看他一身玄色诸侯冕服,腰间佩剑精致华贵,衬得整个人恍若玉山一般。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整个大昭只他一个臣子得有如此殊荣。
谢知舟的脚步在她身前停了一瞬,而后向着一旁行去,转身落座时一展宽袖,玄色绣金纹的蔽膝顺势垂落。
卫乔始终目不斜视。
御座下方的內侍舍人手捧黄纸前趋数步,在百官前方站定,用殿内诸人都能够听清的声音诵道:“……相国谢侯,有命自天,降神惟狱,天地合德,晷曜齐明,拯社稷之横流,提亿兆之涂炭,西诛逆叛,北歼獯丑,威加四海,仁渐万国,……朕虽庸貌,暗于古昔,永稽崇替,为日已久,敢忘列代之遗典,人祇之至愿乎。今便逊位别宫,敬禅于谢,一依唐尧虞舜故事。”
內侍宣旨之声清如九霄之音,却又如天边的一道惊雷炸响,顿时惊破一殿的肃穆。
人群中骚动不绝,交头接耳之声甚至传到了殿外,引得那些散官也都伸头探看。
在今天之前,宫中从未传出过陛下要禅位于谢侯的消息,就连几位重臣也都没听到一丝风声,如今就在殿上,陛下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下了一道谕旨,实在是让人感到措手不及。
惊讶是惊讶,不过谢侯统领朝政已有数年,功高威重,且大半的朝臣都是由他直接或间接提拔,自然是忠心于他,也就乐见于御座上那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天子禅位于谢侯。于是在一阵小声议论之后也就恢复了面上的平静,等待着上座的谢侯接下这道旨意然后再行恭贺。
然而朝中也不乏一些对大昭忠心耿耿的老臣,听了禅位诏书不由得泪流满面,出列跪伏于地,悲号不止:“陛下三思啊,大昭上百年的基业岂可如此轻易地拱手让人?且陛下自即位以来夙兴夜寐,心念万民,何过之有啊!陛下若执意禅位,老臣今日只有血溅于御前,方能有脸面去见高祖和文皇帝……”
这数声号哭不由得牵动了几位老臣的心事,也都纷纷出列,请求卫乔收回成命。
前方的几个内阁重臣辅政累年,经事良多,在最初的诧异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思及诏书下得仓促,又想到昨夜只有文渊阁大学士周兴文一人蒙诏入广明宫。
周兴文向来得陛下看重,草拟诏书一事必是由他负责,便互相使了使眼色,让周兴文身侧的一个同僚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周学士却像是没嘴的葫芦一般,任旁人如何催促也不发一词,几位阁臣也无可奈何,只好抬首望向上方的谢侯。
从诏书宣读完毕到方才的一阵鼎沸,谢知舟始终坐在上首,一动不动,只是面色微冷,薄唇紧抿。
他右手搁在扶手,手背上青筋隐隐跳动。随即起身,一步步下了御阶,走到内室舍人身后。
他步伐威势甚重,随着他走下来,殿中的窃语声在一瞬间消失,人人都敛眉垂目。
內侍慌忙转身,后退数步,在他面前深深一躬,双手奉上那道诏书。
谢知舟接过,负手登阶,冷着脸走到卫乔身前。
她见他眉目间俱是厉色,心中跳了一下,那些埋在岁月深处的对于他的惧怕重又袭上心头。
她下意识站起身来,想要后退,可身后是冷硬的御座,退无可退。
谢知舟面无表情将那诏书撕得粉碎,大掌将碎纸揉成一团。
他眸色幽深,暗得像是夜色的最深处,望着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够听清的声音对她道:“你当我是什么?”
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切齿的恨意。
他举高了一手,将那被揉皱的黄纸搁在她眼前。
卫乔以为他气得要将那团黄纸砸到她脸上,有些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他冷笑了一声,松了手。
废掉的诏书落地,发出一道轻响。
卫乔看着他转身大步出殿,似乎连背影都隐含愠怒,有些腿软地坐下。
一殿窃语声又起。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盼着他顺水推舟接下那道旨意,却不想他会那样不留情面地拒绝。
卫乔其实没想惹他生气,她只想尽快结束这种荒谬的状态。若是从前她仗着与谢知舟的关系厚着脸皮鸠占鹊巢还算说得过去,然而到了如今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了。
她想了一整晚,想着自己退位后该怎么办。说起来她也算是流花成氏的血脉,只是谢知舟执政后打压世家,如今的士族早就今非昔比,她的外祖父早在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就已去世。更何况她身世不堪,成家也不可能认她。
想来想去也只能依靠自个儿,或许可以将自己的医术修炼得精深一些,开个医馆应是足以养活自身。
不过眼下谢知舟不肯接受她的禅位,要想摆脱这个身份,只能另想法子。
卫乔无心去听底下人的议论,只疲倦地摆摆手,让人宣告退朝。
于是殿门大开,百官再拜之后依序退下。
日头高照,秋阳灿芒遍洒殿角重檐,照见飞阁流丹屋瓦滴翠,而远天流云飘忽不定,在宫城上方变幻如苍狗。
谢知舟仰头看了片刻,忽觉心头一窒,面色发白地扶着一根朱漆的廊柱。
随侍的小黄门慌忙上前:“君侯可是不适?奴婢去为您请太医。”
谢知舟摇了摇头,缓了片刻抬脚下了丹墀。
先前崔媪在他身上下的毒本已好得七七八八,只是前日被卫乔所激,又将没好全的旧疾带了出来而已,平心静气地将养几日也就差不多了。
只是想要平心静气,却是有些难。
黄门敛眉跟在他身后,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半晌后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那小皇帝也真是不识抬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谢侯这两年对那位可真是放在心尖上似的,宠得不行。
可那位却偏偏爱与谢侯置气,这回又不知是怎么了,谢侯在那位的寝殿前立了一夜,结果却等来了小皇帝的禅位诏书。这么明显决绝之意,换了是他也得气个半死。
谢知舟一路到了内阁,对身后的黄门道:“你跟了本侯许久,这会儿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黄门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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