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舟一手拢住那乌黑的长发,一手执着竹篦自头顶往下梳理,墨色的发便如瀑布般在日光下泛着闪动的微光,又有长长的一截落于水盆中摇曳成海藻模样。
卫乔在这样力道适中的按摩下,慢慢放松了僵硬的身体。
谢知舟望着她白皙的脸庞被春日晒得有些微红,长长的眼睫轻颤,微曲着身子卧于藤椅上,乖驯得像只猫儿,心里也像是被灿阳蒸腾了一番,变得熨帖而温暖。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他在,卫乔的这些琐事他便很少假他人之手,起初卫乔还有些不习惯,但时间长了也就没放在心上,她也从来没想过,一个男子愿意亲手为姑娘做这些事,那是极喜爱她的表现。
谢知舟却明白,卫乔虽身份特殊,但到底是长于深宫金尊玉贵地娇养大的,身边从来就不缺精心伺候她的人,自己对她好,怕是在她眼里还不如贴身的红袖伺候得更加细心周到,所以以往也就不将她的冷淡放在心上。
只是这些时日细细想了下,却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妙,纵然卫乔不晓得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个权臣是需要放下身段去伺候一个没有丝毫权势的君王,但是自己的心意却不能一直这样任她忽视下去,毕竟演多了独角戏,自己也会累,他也渴望得到她的回应。
卫乔其实没有将自己的姿态摆得那样高,她想着谢侯心情好的时候总爱关心她吃饭穿衣等事,不过就像是养了一只小猫或者小狗,瞧着可爱,时常逗弄一番罢了,毕竟两人地位并不平等,她也从未忘却他从前是如何待她的。
谢知舟取过一旁干燥的汗巾,将卫乔湿透的长发包起来细细擦拭,一边擦一边道:“先前问你的话想好怎么答了吗?”
卫乔愣了一下,想起来他是问她晋阳伯府之事,便道:“我不大认得晋阳伯,只是他妹妹闻铃我倒是见过两次,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谢知舟不关心闻铃长相如何,只是提醒她道:“那萧豫的性子颇有几分疯癫,你别去招惹他。”
卫乔奇道:“好端端的我招惹他做什么?他家虽是立国时就封了爵位的门阀,不过传了这几代就剩下萧豫这么个没有实权的晋阳伯,帝京里这样的人物不知凡几,我哪有这个闲心同他打交道?”
谢知舟难得听到卫乔说出这样直白傲慢的话语,一时觉得有些新鲜,笑着道:“不知在你心里,什么样的人才配同你打交道?”
卫乔伸手擦了下自发上淌到脸颊的水,摆摆手道:“什么配不配的,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想了想又扭头看他,道,“方才你说萧豫性子疯癫,让我想起了姜尚书的那位公子,就是今日单枪匹马杀到晋阳伯府的那个,听说他十七岁那年病了一场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只认得闻铃一人,我以为这是一桩大事呢,怎么这么多年也未听人提起过?”
谢知舟擦拭梳拢着她长发的手没有停止,也未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卫乔见他侧对着阳光,那被照射着的半边脸颊就被镀上一层灿烂的金光,平日的冷淡疏离像是尽被日光蒸发殆尽,薄唇轻启间仿佛阳光都在跳跃,晃入了卫乔的眼,一时让她有些目眩。
“倘若你有一个独子得了不可为外人道的恶疾,你会让此事传扬出去吗?”
卫乔垂了头,摸着自己被剪的光溜溜的指甲,嘟着嘴道:“别人不知倒也不稀奇,难道你也不知?”
谢知舟将她被擦拭得差不多的长发摊开,换了梳子一缕一缕地梳顺,漫不经心地道:“这是旁人家事,我还能趴着人家的门缝去听?”
卫乔刺他一句:“那也未尝不可。”以往他又不是没派人监视过她。
谢知舟扬眉用手中梳子敲她一下:“我有那么猥琐吗?”
谢侯猥不猥琐卫乔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人定是个狠心肠的,不过因为若兰给他下了点媚药,他就要将若兰送到北狄去和亲,要知道北狄那地方自来荒凉冰冷,生活亦是艰辛无比,哪里是长于深宫的娇娇公主所能承受的。
卫乔斟酌了下,柔声道:“依朕看来,长公主虽有小过,却罪不至此,还望谢侯海涵,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谢知舟凉凉提醒她:“这药原也不是下给本侯的,再者这次是媚药,下次说不定就是毒药了,你确定要海涵?”
卫乔眨巴了下眼睛,感到有些为难,说实在的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若兰突然抽风要给自己下药,而且是这种下三滥的药,难不成她又看上了自己,觉得长公主的位分不够高,就想弄个皇后来当当?
她晃了晃脑袋阻止自己这可怕的想法,认真严肃地思考了一番,确定若兰不可能有致自己于死地的想法,因为这根本就说不通,而且执行难度也不是一般的大,她倒不是心存侥幸,也不是同情心泛滥,只是不想因为一个莫须有而断送了一个姑娘的大好芳华。
于是卫乔慎重地给出自己的意见:“在宫里使用这等污秽之物,自然是要罚的,我看,不如关她一个月的禁闭?”
谢知舟转身正对着她,那张俊朗的脸背着阳光,于暗影下生出了几分冷然,语带讥讽:“你倒是心软。”
虽则卫乔在谢侯眼里一贯是个不成器的,但也不能因此就不尽了他身为辅政大臣的义务,于是等卫乔的一头秀发干得差不多了,谢知舟就将她拎到了书房提点她些政事。
说是提点,可那书桌上堆得山高似的奏折,也让谢知舟分不出多少精力来为她一一讲述,不一会儿便是垂了头自顾自走笔如飞。
卫乔见他忙得厉害,便起身踱到书架前随意翻着,却无意中看到一本已经卷了边的旧书,瞅着很是眼熟,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本地理图志。
卫乔翻了翻,居然在上面找到了自己所作的批注,不过笔迹稚嫩,一看就是以前所写,她皱着眉想了想,半晌后想起来这好像是自己十二岁那年从宫学的陈夫子那里借来的。
然而这书她刚借来的时候就后悔了,原因无他,古籍晦涩难懂,对于当时的卫乔来说实在是有些吃力,更悲催的是陈夫子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是借了他书的学生须得将书籍吃透,不光页页要有心得批注,且读完后还要专门作一篇论述,不得不说这简直是挖了个坑将自己给埋了。
在坑底待了数天的卫乔实在熬不过去就去找了谢知舟,之所以不找宫学里的同窗,乃是因为那个些人的水平其实跟她差不太多,而水平高的又不怎么看得起她这个不起眼的皇子。
彼时的谢知舟未及弱冠就以三元及第的耀眼成绩步入仕途,且一路青云直上,极得卫乔父皇的信赖,先帝也常命他入宫提点提点包括卫乔在内的不成器的皇子,是以卫乔去求助他便求助得很是理所当然。
卫乔认识他认识得早,六岁开蒙入宫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个极俊朗的谢家二公子,不光年年课业拔得头筹,且举止间更有一种翩翩风范,小小年纪就勾走了宫学里一众贵女的芳心,这些她当然并不关心,彼时只是觉得这个大她许多的小哥哥似乎不怎么好相处的样子。
过了两年谢知舟便以科举入仕,之后也曾担任过宫学太傅,不过时间不长,而卫乔与他的密切交集,则是从她手中的这本地理图志开始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在宫学的演技太好,导致那副蠢笨的样子给谢知舟留下了深刻印象,竟然令他在初次教授她的时候于手边备了一把戒尺,且威胁她错一次打一次手心。
卫乔也是被他所激,当下拿出全部的心力应对他的考验,结果竟是一字不错,她至今记得答完题的时候他抚着戒尺,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挺像的。”
她没想明白那三个字的意思,也不晓得那其实是对她的试探,只知道后来他在父皇面前将自己狠狠夸赞了一番,说自己必成大才,说得父皇都起了让他当自己夫子的念头,最终还是不舍得让这个栋梁之才被自己给糟蹋了,只令他日后日常进宫指点自己。
打那以后,谢知舟进宫的日子愈加频繁,她也在他的指导下顺利地完成了陈夫子布置的课业,那本地理图志上的批注,就是她听着谢知舟逐字逐句的解析所作。
她的确是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然而再聪慧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孩子,有时候学得累了也会向他撒娇耍赖,而他则是嫌弃地掰开拽着他衣袖的小手,末了被她缠不过了,还是一脸不耐烦地替她写那未竟的课业。
不知是何处吹来的风翻动书页,卫乔的回忆倏然间被打断,抬头去看谢知舟,只见他于案前执笔的身影几乎与记忆里的那个少年重合,其实也没有几年,然而往往世事多变,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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