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李培风称帝,以塔雅为国,改国号为大梁,为与大昭的藩国梁相区分,时人皆呼之北梁。
北梁定都云城,城中的雅格旧宫经过扩建,成为皇宫。
宫中含元殿,暖香袅袅,玉屏迤逦。
屏后榻上,一人趺坐。
那人身前一方棋盘,棋盘之上黑白子纵横,时而可见纤长手指闲敲棋子。
他在跟自己对弈。
塌下不远处立着个红衣女子,容貌是少有的明艳美丽。
北梁皇帝李培风着一身淡雅的月白绣青竹锦袍,衣袖宽大。执着黑子的手举起,衣袖便滑落,露出精致如玉的腕骨。再往上看,纤长的指拈着黑玛瑙,黑与白的对比鲜明诱人。
他执起一子,却未落下,视线在那湘妃竹棋枰上停留片刻,复而启唇,笑道:“看来上回也不算是吃亏,只是被你毒杀的假帝确为卫郯之子这件事,你为何不早些报与朕?”
那女子沉默着,粉面渐渐变得惨白,半晌后才颤声道:“臣女有罪,但陛下交代的事臣女俱已完成,陛下想知道的臣女也全部道出,若是陛下还念着臣女为您的大业立下的微末功劳,还请……还请把他还给臣女。”
李培风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大胆的话了,自率军自立后整日萦绕在自己的耳畔都是些阿谀之语,就连那几个老资历的吴军旧将在见识到他的雷霆手段后也无一不是喑声自处。
不过眼前这女子的几句话倒也不至于触怒他。
李培风手指微移,落子:“朕既答应过你,自会说到做到。不过朕心中仍有一个疑问,卫郯在位时昏庸无道,听信谗言将你家满门抄斩,阖府二百一十八口只余你一人,你既然如愿杀了他的最后一子,为何又在事成后盗走他尸身,为他造墓守之?若非朕逼你出来,你打算守到何时?”
姜妧神色冷冷,始终不曾抬眼:“这是臣女自己的事,与陛下无关。还请陛下将卫陵还给臣女。”
李培风轻笑,音色清醇如山间流泉,冬日里淌出十分春色。
“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人,这滋味想来不会太好受。”
姜妧身子大震,霍然抬首直视李培风。
那人却未看他,只是轻轻拍手,立刻就有一个內侍手捧着托盘小步趋上前。
托盘上安放着一个素白的瓷瓶。
姜妧见了,眼里的一片深黑幽暗陡然变得狂乱起来,就像点燃了一簇火,踉跄地扑过去,紧紧抱住那瓷瓶,像是呵护着世间至宝。
李培风见她失态至此,倒像是见了什么好笑的情景一般,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没有出言提醒她,也抬手止住了欲待呵斥她的內侍。
许久姜妧才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宫人的通报声,李培风微一拂袖,棋盘之上江山凌乱。他笑着道:“你的故人来了,可愿一见?”
姜妧道:“臣女半世伶仃,深恩负尽,并无故人。”说罢深深一拜,“还请告退。”
李培风也不勉强。
柳晏青由宫人领着入殿的时候,恰逢姜妧从里间出来。
他停住脚步,目光凝在她身上,热切地期望她能抬头看他一眼。
他许久未曾见她,而她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一如初见,美得让他失神。
自年少时起他便一直在追逐她,那般明丽张扬的女子,与他见过的或温婉和顺或平淡无味的女郎都不同,就像是一朵艳丽的玫瑰,年深日久地长在了他的心上。
靠得近了,才知她耀眼肆意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伤痕,他不由得更加地怜惜她,想要将她藏于掌心,细心呵护着。
她要报仇,他想也未想地就选择帮她。为了这朵珍重开在心上多年的花,他不惜向自己同窗多年的好友下手,借着父亲的声望在朝中汲汲营营,窃居高位后勾结旧吴叛军作乱,直到皇城之中血流成河,他的父亲忧愤而亡,他心里也未有太多的内疚。
他远在姑苏,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的一切,得知她为李培风胁迫,立刻便赶了过来,甚至在途经大昭帝京时还试着劫走卫乔以换取她的平安。
他自私他恶毒他背信弃义他忤逆不孝他犯上作乱,这世上一切丑恶的词句都可加诸他身,只因心上的那朵玫瑰于花蕊里酿了毒,渗入他的五脏六腑。经年的沉珂,无药可救。
然而她只是静静地从他身旁走过,双手紧握着一个素白瓷瓶,神色沉凝如渊,始终不曾看向他,就像他从未存在。
他这一生,爱的只是她。
而她这一生,爱过那青春飞扬的陌上少年也爱过那身死魂消的冢中枯骨,只不曾爱过他。
领路的宫人见他呆立半晌,不由得轻咳了一声提醒他。
柳晏青回神,再望向姜妧时那人已转过长廊,深红绣金的裙角在他眼中飘摇一瞬,随即消失不见。
他心中一痛,缓缓收回了视线,向里行去。
李培风已起身下榻,踱到了殿中西侧摆着的一幅江山舆图前,目光正正地凝在那标了深红的大昭帝京上。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笑道:“柳卿远来辛苦。”
语气一如一年前,他打马入宫城,经过他身侧时微微俯身的一句笑语。
是笑语却也是谶言,只要她还在,他便只能屈身做这贼子的獠牙。何其辛苦。甘之如饴。
李培风听罢柳晏青讲述的帝京之事,手指在舆图上划了一下,面上露出满意的一个笑:“柳卿忠心朕俱已知晓,此行虽无功,亦堪褒奖,未知柳卿所求为何?”
他转过身,看向柳晏青。而后者只是深深一躬,语声恳切地道:“臣别无所求,唯求一人此生安乐。”
李培风听了,嘴角笑意更深,几近讥诮:“柳卿亦是个痴心人,令朕颇为感念。”
他说完,复又将视线凝于舆图之上。
从大昭到大梁,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凝结了过去十余年的谋划,叛国立国,以昔日旧吴之精兵悍将立不世出之开国功勋,这其间的步骤大多在他心中演练过无数遍,运筹帷幄方才有今日。
不过也有许多变数,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譬如大昭帝京中的那一人。
那人预先设下个替身作棋子,倒也没让他有过多的意外;那人其实是个女子,他勉强也可以接受。可他确实未曾想过那人压根不是卫氏血脉。
当初离开大昭帝京之时甚为匆忙,他也顾不上姜家那对父女的死活,后来才得知传闻里被赐死的姜妧其实还活着。
他立刻让人把她捉来,并且掘了姜妧一直守着的那座墓,以墓中人威胁她说出当初之事。结果亦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真正该称之为天子的那个人确实是死在了姜妧的手里,而那个屡次破坏他计划的那人也并非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小姑姑。
到底是天意难测。
李培风觉得事情正在一步步地向着他未知的方向发展,这不由得让他生出几分茫然,不过与之俱来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未知情绪。
饶是如此,计划照旧得执行。苦心经营一载,如今的大梁和北渊尽归他所有。沃野千里,兵多将广,看起来繁花似锦,然而并不能让他有分毫的满足。
他之根基本就来自于旁人百年的经营,无论是大梁还是北渊都不能说是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里,尽管再费尽心思地统治和维持,本地的雅格人或是北狄人若要夺走他的权力,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目标始终都是大昭,只有打着卫氏的旗号入主中原,他才能完完全全地站稳脚跟,而挡在他面前的绊脚石,必须一一铲除。
思及此,李培风的目光陡然变得狠厉,宛如刀锋划过,将那江山舆图割裂,徒留一片殷红如血刺目。
柳晏青心事重重地在他身后立着,直到李培风委婉地表示自己无意伤害姜妧才算是放下心来。
不过他既然选择孤身来到北梁,就没有打算轻轻松松地回去,所以当即向李培风请命为他效力。
李培风自然乐于成全,赐了他一个中郎将的职位。
等到柳晏青退下,已是午时正,宫人摆好膳食前来催请。
只是今日伺候他进膳的却并非寻常宫女,而是一个身着锦衣的娇美女郎。
那女郎一见他先行了个礼,而后态度亲昵地服侍他,顺便劝了几句请他规律饮食勿要过度操劳的话。
李培风本就是个无心之人,对这女郎也是无意,只是看着从前相识的份上允她住在宫里。对于女郎的种种关切也从未看在眼里,又懒得去说她。既然她愿意为奴为婢,他也随她去。
卫若兰见到他时还是笑容满面,一番曲意讨好却不见他有丝毫的反应,不免冷了心肠,笑意渐渐冻结在脸上。
当初她在帝京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放不下李培风才选择来北梁。
彼时她是与同在帝京的凤伽罗一起北上的,原以为凤伽罗会把她偷偷放走卫乔的事告诉李培风。谁知凤伽罗非但没有这么做,甚至还替她在李培风面前说了许多好话,她这才得以安安稳稳地待在他的身边。
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用处,没有了那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公主头衔,她就什么都不是,所以她在宫外的这些日子慢慢地磨平了自己身上的棱角,变成了一个除了容貌之外,再无可称道之处的普通女子。
只是她仍旧恋着李培风,不同于年少时对于谢侯的占有欲般的追逐与迷恋。那时的感情来得快也去得快,稍一受到冷遇便毫不客气将那份好感扔在地上践踏,再不顾念。她对于李培风的感情则已入骨,绝难割舍。
只是她运气不怎么好,倾心爱恋着的人眼里并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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