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处置妥当之后，卫乔去了一趟定远侯府。

　　谢侯未归，临月不在，偌大的侯府显得空荡荡的。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院中有两个小丫鬟正在扫地，见到她连忙停手上前行礼。

　　屋子里还是那日她离去时的样子。卫乔没叫侍女，自己亲自在屋内收拾着。在谢知舟归来之前，她是要一直住在宫中的，有些落在侯府里的东西她得带走。

　　打开衣橱时，卫乔看见了那件未能送出的玄色长袍。

　　她伸手抚着上面的青云纹，怔怔地，看了许久。

　　许久之后将它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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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就到了一年的最后一天。照旧例，除夕之夜诸王公大臣都会入宫与皇帝一同守岁，只是眼下叛乱刚刚平息，不独那些臣子个个心有余悸，卫乔也没有宴饮的心思，便下令免了他们进宫。

　　在静泉宫和赵太妃以及卫宣简单地用过年夜饭后，卫乔就回了自己的寝殿。

　　广明宫之内却有一人正在等她。

　　明亮灯火映照下，对面的男子玉色脸庞润泽光艳，眉目含笑，似是少了几分肃杀添了几许温雅。

　　卫乔上前几步笑道：“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苏衡亦笑：“诸事已了结，还能有何事？不过是看今夜除夕，想着无人相伴，故来寻你。”

　　卫乔想到他亲人尽失，自少年时便一直为复仇苦心筹谋，虽然最开始接近自己也不过是为了借自己的手杀死姜诩，然而毕竟两人相识两载有余，他又多次救过自己。她在心里，也是当他是朋友的。如今见他家家团圆之日却无家可归，心里也涌上几丝伤感。

　　她走到他身侧，问他道：“可用过晚膳？”

　　苏衡摇摇头：“没有。”

　　“你既然来寻我，作为主人自然没有让你饿着肚子的道理。”她牵着他的衣袖向殿内走去，“正好我也没用晚膳，就陪你一起好了。”

　　苏衡懒懒地跟在她后面，进了殿，却见她并无唤宫人传膳的意思。他眼睛瞄着几案上的糕点茶水，皱皱鼻子：“你不会是要用这个招待我？”

　　“怎么可能？你在此处略等，我去换身衣服，一会儿你就能尝到本大厨亲自做的年夜饭了。”

　　“你会厨艺？”苏衡的目光充满了怀疑，“还是你对我有所不满，意图报复？”

　　卫乔瞪他一眼：“白吃白喝你话还这么多！”瞪完又拍拍他肩膀，“你要对我有信心，诚然我会的不多，但是论厨艺还是拿得出手的，要不是看在今天日子特殊的份上，我才不会亲自下厨，就这一次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她这样循循善诱，最终苏衡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换完衣服出来卫乔又问他想吃什么。苏衡随口说了几样简单的小菜，都被卫乔以没有追求给打回去了，最后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做吧，做什么我吃什么。”

　　卫乔嘿嘿一笑：“这就对了嘛，等着，保证不会让你失望。”说完就一闪身溜进了厨房。

　　苏衡坐在几案前，想到适才卫乔那兴致勃勃的神情，低头笑了一笑。

　　他静静坐着，没过一会儿，就有宫人端着食盒将各样菜式摆上膳桌。又换了一身衣裳的卫乔将他拉到膳桌前，指着那些色香俱全的大菜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苏衡只扫了一眼便眼睛一亮，又上前嗅了嗅，最后夹起一筷子浅浅尝了下。

　　卫乔一脸期待的神情，双手捧脸道：“其实我也有段时间没下厨了，你尝着觉得如何？”

　　苏衡另取了一双筷子替她布菜：“陛下辛苦了，我原想着你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做出来的定是一盘白水煮青菜和一盘青菜煮白水，不料却是小瞧你了，味道不错。”

　　他语带戏谑之音，眸中却含着些许不甚分明的情绪，淡淡的，像是静水突然流转。

　　卫乔愤愤道：“你这是对我偏见。”说完就夹起一个圆子一口吞了下去。

　　苏衡浅浅一笑：“没有，我一直觉得你挺好的。”

　　卫乔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拈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慢慢道：“这是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陪我过年。”

　　卫乔怔了怔，放下筷子望着他：“以后会有许多人陪你的，你的妻子，你的儿孙……”

　　苏衡执杯的手突然顿了顿，偏头看着她，一瞬间眼神流转，半晌后轻轻道：“那很美好。”只是可惜，他等不到那一天。

　　卫乔想了想，对他道：“十五年前的那桩冤案我已平反，苏将军也得以正名，往后……”

　　“不说这些。”苏衡放下酒杯，“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今日是个好日子，已经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卫乔默然片刻，点点头。

　　苏衡放下酒杯，问她：“你以前是怎么过年的？”

　　“以前啊……”卫乔歪着头想了想，以手支颐道，“以前都是很热闹的，我父皇把宫里的人都聚在一处，还请了很多大臣和他们的家眷。我小时候很爱看除夕夜宴上的歌舞，年年都不一样，特别好看。不过我不喜欢守夜，每次三更不到我就趴在母妃怀里睡着了。”

　　苏衡静静听着。

　　卫乔又道：“不过去年除夕的时候，父皇母妃就都不在了，宴饮还是宴饮，歌舞还是歌舞，我却不想看了。”她提箸轻轻地敲着瓷碗，听着那清越之声，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去年我还去找了谢二哥，饿着肚子去的，还在他房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他那时心情不好，不过还是让我进屋了，又让人给我准备了饭食，就是有一道菜是鱼。”

　　她叹了口气：“我最讨厌鱼了。”

　　叹完又垂着头轻声道：“我想谢二哥了……”

　　苏衡没说话。

　　卫乔醒过神，面色微红，双手捂住脸道：“我话太多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苏衡笑了一下：“近来战报皆言前方战事顺利，料想再过不久谢侯便会凯旋。”

　　“当然。”她自信地笑笑。

　　苏衡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相对着静静用膳。

　　饭罢，苏衡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放在桌子上，指着一些瓶瓶罐罐道：“这是我准备的一些药，用法都在上面，效果应该比太医院的好一些，你拿去吧。”

　　卫乔上前拿起其中一个小瓶子搁在眼前看了看，见那瓶身上印着几行小字，默念了一遍，心中暗道真是好东西。

　　她注意到那堆东西中有一个个薄薄的、半透明状的物事，遂拈在手中，问道：“这是何物？”

　　“人皮面具。”

　　“人皮！”

　　卫乔吓了一跳，赶紧扔在桌上。

　　苏衡无语地看她一眼：“不是真的人皮，只是一种特殊的材料，六皇子用的那张，就是我给他做的。”

　　想到卫陵，卫乔的心蓦然一空，剩下的东西也无心再看了。

　　苏衡从那些瓶瓶罐罐中检出一个最小的往手上一倒，一个圆润的珠子状的物体就躺在他掌心。

　　“这是我师门之宝，你好生收着，关键时或可保命。”

　　卫乔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下，又装回小瓶子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苏衡失笑道：“再贵重也不过是药罢了，本就是用来救命的，不然留着也是无用。”

　　卫乔犹豫地接过，嘀咕道：“我还是比较希望自己用不着它。”

　　苏衡无奈地摇摇头，又转头对她道：“东西挺多的，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你回头自己慢慢研究吧。”

　　卫乔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从前我向你讨药的时候你都抠门的不行。”

　　苏衡沉默片刻，道：“我要走了。”

　　“走？”卫乔将那小瓶子放下，有些不安地看着他，“去哪啊？”

　　苏衡抬眼看着殿中的一盏烛火，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地道：“我是个医者，留在宫里所能医治的人有限，所以我想走出帝京，到四方看看，沿途或许能帮助更多的人。”

　　卫乔有些失落地道：“我以为你会留在帝京继承苏将军未竟的事业，连你的官职我都想好了，只等过完年就颁诏。”

　　苏衡笑了下：“吃饭的时候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谢谢你，不过我志不在此。”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今日就是来跟你道个别，此一去，或许我就不回帝京了，你多保重。”

　　卫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末了勉强攒出一个笑：“你也是，多保重，记得走之前多带点盘缠，不然等钱花光了，怕是只能沿路乞讨，也是怪可怜的。”

　　苏衡白她一眼：“凭我的医术，岂能饿着自己？”

　　“是是是，你最厉害。”卫乔很是配合地吹捧他，忽又道，“路上要是遇到什么红颜佳人，千万记得把握住，行医也不能耽误了自己的终身不是？”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做你的皇帝吧。”

　　他说完，挥挥手转身。

　　卫乔注视着他身影完全消失，才缓缓将目光转向他留下的那个包裹。她怔怔看着那些摆放在桌上的瓶瓶罐罐，心里突然觉得难过了起来。

　　殿外廊下的灯笼光芒映上碧纱窗，照见窗外枯树枝的暗影珊珊摇晃，和她被映在窗上的影子重叠在一处。

　　那些红尘中的颠倒磨折，人心浮沉，那些含笑眉眼背后的阴谋算计，牺牲悲凉，都在这一刻远去。

　　同时也有一些人，离她而去。

　　抬眼看看，天光将至，又是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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