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她说起往日之事,虽讲得酣畅痛快,却偶尔会有所停顿愣神。
林亦初心中明白,沁洸饮下忘忧后,一梦醒来,过往同那人的一切回忆,都好似被蒙上白晃晃的终年大雾,淹没在广阔的记忆海洋中,化为微茫的存在。每每思绪行至此处,也不过仿佛与空白的断点相触,只需绕开即可。
绕开悲伤的回忆,连想也想不起来。于是当沁洸提及过往,终于可以开怀大笑,不必含泪目中。
这对她而言或许果真是一种解脱,然而每当她叙说间撞上残缺的空白,每当她停顿踟躇时,林亦初却比沁洸自己更能看清她面上的落寞。
好似生命就此残缺,却连残缺的是哪一块,也无从知晓。
反而观之,假若明知身体与灵魂有所残缺,换作是她,又是否能忍受疼痛,只为保留下完整的龙林亦初?
好比她的梦,分明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看不分明,记不清楚,每每忆起其间种种亦只会徒增悲伤。但林亦初却直觉那些本该是她命中残缺。
她心中凭空冒出许多烦恼与抑郁,却不能同过去一般,与兄长倾诉。
林亦初躲在树上,从巳后午前起,便只远远望着王萧那一副历尽沧桑的面孔,看着他在自家破屋中舀水煎药,看着他进进出出忙于照顾病榻上的儿子,看着他坐在门槛上对着天空惆怅地发呆出神。她沉默地陪伴着龙涟丞体验所剩无多的凡人生活,直到夜色深了,才终于觉出一丝腻歪。
自从林亦初在桃花树海里撇下扶桑与胧赫后,她便只身拜别沁洸神君,回来青阳城。她有心想要避开扶桑,结果竟真的接连几日不曾见到他。
那一日在青山,扶桑不愿立誓,本也没什么可奇怪。他与林亦初虽结伴而行,难免时而亲密,却实则连朋友交情都算不得。林亦初不该是扭捏之人,如今竟纠结于此细枝末节,想方设法避他不见,倒显得她自己锱铢必较气量太差。
想她龙林亦初并非心胸狭窄之辈,更不曾倾心于扶桑,为何非要他立誓对自己呵护疼爱?
她既有言在先要随他一道去找玲珑碎,又岂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疙瘩事而背信弃义?
是了,她本就不在乎,如今畏首畏尾只会叫扶桑心中更加笑话她。
好不容易为自己翻找出一个去寻扶桑的借口,林亦初自以为光明正大,便急着要往白重山去。她手上神行术诀刚刚掐起,眼角恰巧瞄见一抹白影从向阳巷口飘过,粹白烟云纱一闪即逝,不是扶桑又是谁?
夜阑人静,青阳城中仅存星点灯火。林亦初在这时刻里与扶桑不期而遇,前遭的扭捏全被她搁作一边,心中全是好奇。
她也不急着同他招呼,只设法掩息蹑脚,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背后。
空中银月高悬,虽还未圆满,却也十分明亮。月色下,扶桑从青阳城西,横贯全城,往东面悠闲漫步而去。好在林亦初处在下风处,又与他拉开些距离,直到扶桑从城东大门穿出,步入青阳东郊,对自己被尾随之事尚且无所知觉。
青阳城东临汪洋大海,城海之间隔着一脉起伏的丘陵地带。其中最靠近青阳的便是一座抱湖而立的山丘,名唤夷山。此山比起青阳西郊的白重山更荒芜数倍,因山上无主无名的乱坟石碑四处横倒,更盛传午夜时分有凄厉鬼嚎回荡于山林之中。是故,夷山又被青阳人称作鬼夷山。
林亦初回水晶宫曾多次途径此处,也从未觉出什么诡秘。但此时此刻,她掩身于树影之中,眼看着扶桑一袭白衣渐渐没入黑森森的山林,心间却幽幽升起一念来。
夷山将一潭湖水从西北南三面环抱,若要从青阳城前去湖地,最快的途径便是东穿夷山,贯林而入,也正是扶桑脚下行着的路径。
那湖泊因周遭景色荒秽萧条,地处封闭,是以向来人迹罕至,连名字也被人起得草率,仅仅冠以黑湖之称。扶桑此人素来怪异,换作平时,林亦初也懒得深究他为何夜半来到如此荒凉之地。然而自她从蓬莱归来,也时时想起胧赫对扶桑重重戒备的模样,他曾说扶桑将随侍封在黑湖湖底,若非地名偶然冲撞,极有可能指的正是这一池湖水。
林亦初心中对胧赫的话犹是疑信参半,然而她一路尾随扶桑,果然还是到了黑湖湖畔。
月华朗朗之下,只见扶桑立在湖岸,右手并指,对着湖面中心虚划一道。一时湖面金光纵横,一张好似由金色软线密密织就的巨网,随着扶桑提指上扬,被从水面上缓缓揭开来。他的粹白广袖向空中一探,便将悬于半空之中的金网聚拢成华光一束,收进袖里。
随即,他又起了一式避水决,自湖心上方跃入水中。
林亦初心中早按捺不住,未及多想便也跟着纵身深入黑湖之中。
月光虽是明朗亮眼,但穿透浑浊的深水,最终投照到湖底的光亮却黯淡许多。这黑湖在面儿上所见,并不显宽阔,深入其中却别有洞天。借着昏弱的光线,林亦初竟在这名不见经传的黑湖湖底发现了白石砖琉璃瓦筑就的廊壁石阶、亭台小殿。其中大多建筑虽都已被湖藻之类的沉积物厚厚包裹着,有失原型,却分明还留有起居生活过的痕迹。
青阳水系本就属于东海龙王辖下,她父君每逢百年大寿,麾下江河湖泊的大小水君都必当云集东海,一一向龙王老儿觐见贺寿。林亦初虽算不上过目不忘,几千年下来也愣是把诸水君的名号模样记了个半熟,其中并不曾有哪一位自称是司掌黑湖一脉的。一直以来,她也只把黑湖看作无仙宿居的野地,这时猛然在湖底见到残桓人迹,自然吃了一惊。
眼前所见虽是出乎林亦初意料,她却更急于寻到扶桑。奈何湖底建筑荒废,乱石错杂,视线多受遮蔽,她一眼望去,除了偶有鱼群游曳而过,再无旁的活物。脚下石砖上已覆盖寸余湖垢,却并未将四散着的杯盏残碎完全掩埋。林亦初为避免发出声响,只得小心避开地上散落的陶碎玉片,在死气沉沉的荒废楼阁间穿梭找寻。
她没头没脑,四下乱窜,竟也鬼使神差摸回扶桑身后,重又做贼似地盯梢在背。
只见扶桑走在碎石废宇之中,左拐右弯驾轻就熟,倒像是行在自己家中一般熟稔。
她跟着他行了半刻,耳中隐约传来模糊的声响,初时听来,像是水潮涌动,并无特别。随着她在废殿间越行越深,那响动也越发洪亮清晰,竟像是被猎户们逼入死角的牲兽,从嘴中爆发出半是痛苦半是绝望的凄厉叫声。
莫非胧赫所言不虚,扶桑果真在黑湖湖底押着个供他凌虐的随侍?
她脚下跟踪的步子稍一犹疑,再回神时,又不见扶桑的踪影。
水下徒有一地尘垢,所经之处却并未留有足迹,林亦初懊恼之余,索性循着声音传来之处找过去。
她沿着残破弯曲的石廊走了片刻,长长蜿蜒的走道在尽头处豁然开朗,连着一座四面围廊的后院。行到此处,远远可见后院中央有赤红光芒闪动,嚎叫之声近在耳畔。
林亦初在后院中先找了块掩身的假山石嶂,背石靠着,小心从石后探头向光芒发散处望去。
目之所及,果然在庭中得见扶桑。只见他正背手立在赤光边沿,身上粹白衣袍尽被红光所染,浮着一层诡异的血腥之色。
林亦初循着他的视线又望向赤光之中。这光芒虽不见得如何明亮,却极是晃眼。待她眯起眼,终于得见红光之中的事物时,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一只苍白的手忽从背后捂住她的嘴,于千钧之际恰好将她的惊呼之声兜回口中。
那人料到林亦初要探掌出剑,便以另一只手飞速绕到前面来,牢牢锢住她的双臂,将她死死控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林亦初只听耳畔传来胧赫的声音道:“别作声,是我。”
林亦初脚下一跺,直直踩在胧赫的靴头上,他闷声一哼,双臂间松脱,让她钻了出去。
她方才被庭院中所见之事惊得头皮发麻,又被胧赫在背后吓了一遭,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
“你现在亲眼见到了,可信我几分?”胧赫只作唇形,以气声对林亦初说道。
她却没理会他,在石后重又探头,往扶桑那里看去。
扶桑脚边地上摆着一只匣子,从中升腾起赤红色的一团火焰,在湖水之中熊熊燃烧着,将远景近物尽数笼罩在一片红色光晕之下。
火苗之上倒吊着一人,被赤链贯穿手足踝骨与琵琶骨,又被密密麻麻粗细不一的链条捆缚于空中,乍一看好似被禁锢在蛛网之上,动弹不得的猎物。锁链缠绕下,他的衣服早已破烂成碎布片缕,难以蔽体。几近赤裸的身体上遍布鲜红的纹路,像是刻印在身上的咒文,又像是星罗棋布的伤痕。鲜血从纵横的纹路间徐徐淌出,沿着倒挂的身体蜿蜒而下,在他面目难辨的脸上汇聚成一片模糊的血肉颜色,最终交汇在他光秃秃的头顶,滴落进赤红的火焰中。
那赤红火焰窜起的高度,恰好能舔舐到他的后脑,却并不见他被火烧得焦黑。
每有血滴从头顶坠入火中,火苗便左右摇曳,赤蛇出洞一般,攀附上那人的天灵盖,轻巧地舞动起来。赤红火纹像是柔若无骨的美人酥手,在他的头皮上极近缠绵温柔,却立时令他全身上下抽搐不断,引得蛛网锁链也一道啷当抖动作响。他喉间的哭嚎之声早已沙哑,绝望倍加,凄惨之状难以斥之言诉。
那被倒吊着的人在赤焰阵阵侵袭之下,痛苦难当,一对充血的眼珠直勾勾向着扶桑,喉间呜咽含糊,断断续续地向扶桑求饶道:“主,主上……小……小人真的……知错……”
然而任那人声声哀求,扶桑却只背手在边上看着,面上冷然,全无表情。
林亦初曾见扶桑面露不屑,嘲讽,愤怒,漠然。
却不知他一双狭长的眼睛,有一日,也会流泄出如此凶狠残酷的神色。
便是林亦初向来自恃胆大,远观火烧活人,心中也犹有不忍。看不了几眼,便将脖子缩回石头后边。
她一退身,又踩在胧赫脚上,他原本一同在石嶂后边偷看院中动静,这时脚上吃痛,不由低声斥道:“林亦初!”
林亦初虽是背石而立,方才所见却犹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心中颤动,面上也煞白一片,胧赫看她惊喘不定,便小声说:“那被火烧火烤之人,原是自小伺候扶桑起居的随侍,当时扶桑下凡来寻玲珑心时也带他在身边。如今这个下场,你可看清了?”
林亦初艰难地在石后探头又看了两眼,问胧赫道:“那匣中之火,为何不能将人烧死?”
见她面上骇得愈加惨白,胧赫当下也不多说,将她拦腰抱起,小声道:“此地说话不便,我先带你去别处。”
他本是最擅掩气疾行,即便这时怀中抱着林亦初,一式移行之术施展开,仍是滴水不漏,来无影去无踪,眨眼间便将林亦初带到了夷山山头。
他二人在山头随意拣了两块山石,虽是面对而坐,却各怀心思,一时无话。
林亦初俯瞰山脚,将整片黑湖尽收眼底,只觉湖水在月色下果真浑黑若墨,浓稠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她胸间压抑非常,全没了平日和胧赫抬杠过招的兴致。
迎着夜风虚浮地吸了几口气,林亦初这才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也跟在后头?”
胧赫鼻中一哼,说道:“黑湖湖底之事,扶桑自以为瞒得不漏风声,却还是叫我阴阳差错偶然得知。虽是如此,平日碍于他在湖上设下的千金封界,我也未曾亲身入湖查探。那时我有意在你面前提起湖底囚人一事,即是料定,他闻之必会赶回黑湖确认封界。自他离开蓬莱后,我便寸步不离地尾随着他,今夜果然不出所料。”
他说了许多,林亦初却只淡淡回道:“我倒是可怜青龙众行者,跟了你这样一位主子,成日专挑别家闲事来管,却不理自己宫里事务。”
胧赫听了,面上竟全无怒意,反是声音中有几分失落,说:“我若不拿出点真凭实据,又怎么劝得动你这一头倔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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