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她明知道自己已是瓮中之鳖,却不能就此束手就擒。
只要跑下去,跑下去,她就会从这噩梦之中逃出去,奔回从前美好的日子里。
她的心纵然已伤得千疮百孔,她的双腿却好似不知疲惫,执意要载她奔向更远的地方。
青羽之箭一发发,接连往她的黄色裙摆上飞射而来,一次又一次,将裙裾牢牢钉在地上,她却每每以蛮力强拽。奔跑间,原本飘逸流仙的长裙逐渐褴褛不堪。
四周人声沸沸,仿佛有人喝着“站住”,仿佛有人大喊“抓住她”。
声音明明愈发靠近了,她却听得愈发不真切。任眼前被泪水模糊,连前路都不能再看得分明。
胸间疼痛几乎要将她从内吞噬,暗黑的血液争相自嘴中、鼻腔满溢而出,令她窒息。黑血淌落胸前,在她最爱的杏黄色衣裙上模糊成一团又一团的污秽。
迎着狂风,风筝终要断线。
她跪跌在地,蜷伏在自己呕出的一地黑血之中,却再不能起身更往前一步了。
紧紧抱住怀中的圆球,她只恨不能将它揉进身体之中。
人影幢幢都围到近前。她的肩膀被死按在地上,脚踝后膝亦被踩住,更有人粗暴地伸手来,揪住头发猛地将她的头提了起来。
她被迫扬起脸,却将堵在她身前的一圈人都吓了一跳。
“怪怪……物!”
“九重天庭怎的让这种魔物混了进来!”
那些看过她面容的天帝近侍,或是受惊之余口不择言,或是义愤填膺照她脸上啐一口秽物。
她心中苦笑,面上更加狰狞。
不错,她曾将黑湖湖底所有平滑能反光的镜面统统敲碎砸坏,只因那一张脸,连她自己都容不得。
她自泪眼迷离中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背负青弓,倚立于花廊雕木边,他虽也好奇地望着她的脸,却并未露出鄙夷之色。
他面上一对凤眼迷茫茫像是半梦半醒,妩媚如女子的双眸,却比女子更加净透至纯。
她虽是第一次见他,却只一眼就能明白,那青羽箭刚劲却又温柔,必是自他指端而出。虽是至精至准步步紧逼,却不愿伤人分毫,即便箭心所指之处,是人神共弃的嗜血魔物。
周遭众人伸手要夺回她怀中所盗之物,她寡不敌众,眼看手指要被硬生生折断,她干脆将那圆球纳入嘴中,又用双手紧紧捂住双唇,任人拳打脚踢,只管以上下牙关狠力咬合着,绝不松口。
一群侍从近卫本就因她的模样有所忌惮,这时伸手在她唇齿间强掰了几下,未能抠出她嘴里的圆球,反倒被扑面而来的腐朽臭气熏得七荤八素。众人索性也不同她抢,只将她绑手缚脚往北面后殿拖过去。
那青弓男子望着她,眼中虽有怜悯,却一动未动,任她被人从花廊间拖走。
那一方青色的角弓也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远……
尽管将她束手束脚,又在腰间捆了几圈粗绳,押解她的一群侍卫仍是不敢放松,重重包围严阵以待,簇拥着她穿过广阔的庭院。她被倒拖着,背脊在庭中糙石之上磨得渗出血,倒未觉得疼痛,更不曾反抗,只是用一双眼望向人头晃动间的一方小小天空。
这天上之天,流云飞涌,苍穹之上更有金殿楼宇层叠无尽,掩在流云之后,当真美丽。
这可是她命中所见最后一件美丽的事物?
当年她趴伏在广袤的大地,在草叶之间仰头时,也曾渴望有一日化龙在天,让心爱之人坐在龙角之间,带他乘风破云,翱翔于神州天际。
今时今日,她别无他求,惟愿再也不要遇见他。
纵是如此,命运却还要戏弄于她。
这一日是掌世天帝大寿之宴,在九重天庭前殿遍邀天下百仙同喜同庆,天宇之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她所求之物,一直被奉纳于天帝寝殿之中。在大寿这一日午前,天帝天后并众家眷尽数移驾北面的后殿以享天伦,加之大宴中九重天庭各处人手短缺,平日严守着寝殿的帝侍亲卫人等必会被分派去各处戒备帮手。届时整座寝殿连同后庭水榭亭台只有一小队人马看守巡视,难免有疏漏死角,若身手利索些,偷偷摸入天帝寝殿盗走宝物,也并非难于上青天。她等了数月,等的就是这一虚空时机。
若有术士能在她临行前,为她今日算上一卦,恐怕必是大凶。
奈何她命数奇诡,便是自诩世间卦数第一的那个人,也曾抚着她的额头,无奈地笑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古怪精灵,本尊竟掐算不得你的命途,真乃世间奇事。
那个男人不曾算得会与她相遇相识,不曾算得会同她共坠情网。她对于他,好似天赐奇物,叫他猜不透,却爱不释手。
他又可曾想过,今时今日,会与她在如此尴尬的境地相见。
她腰间捆着粗绳,被人拖死尸似地拽进天帝品酒赏茶的后殿厅堂。透过被血泪浸染得凌乱的发丝,她只一眼就认出他来。
近半年未见,他仍是穿着一身粹白烟云纱袍,面上略见几分削瘦。
他坐在厅堂左侧的酒案之后,正执盏与身边人谈笑风生,那一双短短的眉好似笔蘸淡墨在额间轻点了两点,虽渺渺夜雾一般,却将一对微微上扬的眼梢衬得有如明朗月弯,眼波流转其中,桀骜不羁之色浑然天成。
将她捆缚住的几位近侍邀功心切,竟直直把她带到了天帝天后的面前。她被拖着,所经之处原本雪白的玉石砖上留下触目惊心的黑血痕迹。后殿家宴正欢,堂内众人见忽提上一个全身污秽的人来,都讶然失色。一时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之声戛然而止。
死寂之中,她只听身侧有酒盏掉落在地,声响清脆。
随即,一只圆莲状酒盏滴溜溜,侧滚到她面前。
腹中疼痛好似澎湃海潮一般翻涌不定,她蜷缩身子,紧盯着眼前的酒盏,明知他的体温还停留在小小的酒盏沿侧,却无法伸出手去触碰。
“你们几个愈发不会做事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把这什么……东西带来这里?”寂静之中,厅堂上首处坐着的天后极是不悦,提声呵斥道。
“回禀帝尊后尊,这魔物趁我等人手不备时,偷偷潜入寝殿中偷走玲珑心,现在正咬在嘴里死活不放。因事关重大,我等以为还是应当直接禀明帝尊。惊扰之处,还请诸位尊上莫怪……”回话的帝侍头领说着,又伸手来揪她脑后乱发,逼她扬起脸来面见天帝。
她的脸暴露在厅堂灯火通明之中,令座上各位皇子皇女并一干贵戚见了之后,都不由咂嘴弄舌。她眼角可见,那一袭烟云白纱的身影正坐得直愣愣,平日里蓄满锋芒的眉眼望着她这里时,竟比旁人更惊异些。
他对那一身杏黄色的衣裙最是眼熟,然而那副衣冠之上的脸,却再不似往日一般皓齿明眸。昔日顾盼生辉的双眸如今眼窝深陷,黑瞳眼白全混沌杂糅在一起;昔日双颊额首的冰肌玉骨如今焦黑若碳,鳞碎乌黑残渣不时从脸侧剥落而下;昔日粉若花瓣的娇俏唇瓣,如今横亘在五官错位的面目之上,好似浑黑的沼泽裂开一道沟渠,其中溢出的腥臭之气,让人不禁掩袖退避。
唯独她额间桂花瓣大小的粉色痕迹还留在原处,此时缀在一片浑黑印堂之上,更显讽刺。
他曾抚着她额上一片粉鳞,说道,你通体杏黄,为什么却唯独这处生着一片异色绯鳞,好似女子点朱在眉。不过,这颜色比起朱砂,更像是我父尊最爱的玲珑心,粉绯剔透,与你倒也相配。
“魔物!怎会混进我九重天庭之中?”
“它竟想偷父尊的玲珑心,好肥的胆子……”
“光看着就令人作呕……这副恶心的模样……”
后殿坐席之上众位仙尊贵戚初时忌惮魔物生有魔性,对它指指点点尚且压低了声音。待发现它全无抵抗之意,一时之间,糟践辱骂之声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她淹没其中。声声喧闹里,她瞥见他正强自镇定,竭尽全力想从她面目全非的脸庞上找到一丝熟悉。
他震惊之余,面上人色渐褪,逐渐化成满脸惨白。她不忍心看他的神情,硬是在那侍从头领的手下,将脸斜斜撇去另一边。
“咳咳……”天帝在座上沉吟许久,这时一经启口,便压下厅堂里的纷纷议论,他高高在上问道:“本天尊虽不知你这魔物如何跑到这里胡耍,不过看你这副模样应是初堕魔境,今日来偷本天尊的挚爱之物,倒有几分勇气,不知原是身籍何处?”
那侍从头领猛地将抓着发梢的手一松,她的额头重重磕在白玉砖石之上。胸间血气涌动,随着额上的撞击,再也难以将黑血压抑在喉间。她伏下脸,粘稠腥臭的黑色液体包裹着嘴中的玲珑心,往外淌出,滴落在雪白的地上。
“本天尊却忘了,”天帝见她只趴伏着,别无动静,笑了笑说:“这魔物分明咬着玲珑心,自然说不出话来。”
天帝往座下左右侧席扫视了一番,对着一袭粹白烟云纱袍笑道:“郁儿,你最擅演卦,不如帮父尊算算,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她已被腹间的疼痛绞煞得昏昏沉沉,忽听“郁儿”二字,心中一瞬清明,随即胸间抽痛更甚。
她边上的白袍男子怔怔了半晌,才声色含混道:“郁……掐算不出……”
听他话语如斯,她又是安心,又是失落。
不想另一侧有尖锐女声忽地插嘴道:“郁哥哥睁眼瞎说什么,这不就是素来和你交好的妖仙夭月么?”
她竟没想到这厅堂中除了他,还有认识自己的人,于是将俯伏在地的脸扭向发声之处。
只见一个女子就坐在右上方的酒案之后,正以金线彩织的宽袖掩着鼻口,极尽不屑之态。那女子虽手上掩袖,却全不像旁人那般对她有所忌讳,一双满溢嘲讽的眼睛直直逼视着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她,娇声说:“父尊有所不知,这魔物原是蛇山的一尾小蛇,后来竟也让它略窥天道化龙化蛟,可惜资质终归不佳,多少年还是个半仙半妖的货色。看它现在这副姿容,潞儿猜想恐怕是她逞强修炼想要破入化境,结果自己造孽走火入魔了吧。”
天帝听毕,侧目望向白袍男子,问:“扶桑,你妹妹这话可是真的?若原是你的友人,你怎么放任它化作魔物不闻不问?”
白袍男子从酒案后猛地站起身子,晃了两晃,嚅嗫道:“郁近日忙于政事,并不曾知道她……”
“我看这魔物好似心性未泯,应当还未曾食人鲜血……”天帝右手侧坐着的青衣男子开口道:“三弟这个友人明知不食鲜血会令自己肝肠寸断疼痛难耐,却还如此强撑,倒叫我封琰有几分佩服……”
“魔物终归是魔物,天性嗜血本就可恶,今日还来偷父尊的宝贝,几位兄长姐姐难道都被蒙了眼睛不辨是非吗?还要对这种怪物心怀善念!”眼见白袍男子走下厅堂中央,伸手欲搀起夭月,丰潞也懒得在彩袖后扭捏,索性从酒案后一跃而起,柳眉倒竖,厉声道:“郁哥哥我早就同你说过的,这种半妖的下贱货色不值得你结交,你还不听。如今看它这不堪入目的样子,你还要可怜它吗?要我说,直接把它脑袋砍下来,挖出嘴里玲珑心奉还父尊才是眼下正事。”
一经她挑唆,边上另一紫衣女子也附和道:“小妹说得不假,魔物靠着嗜血食人,可得不死之体,按律,若逮着了这等天地不容的怪物,要将它丢进红莲业火里,受尽煎熬,永世不得超生。今日这魔物怒犯天颜,本就天憎人恨,更不能叫它死得轻松……”
怪物!
下贱!
天憎人恨!
她趴在砖石上,听着声声辱骂入耳,心中时而冰冷,时而疼痛。忽地只觉双腋之下一紧,她恍惚间被一双手搀起,后背靠入一方温热的胸膛之中。
她心中分明,若是这时落下眼泪,只会令她的面目更加恐怖可憎,然而当扶桑魂不守舍的面容近在眼前,投落在她浑浊的瞳仁之上,仿佛刹那间,她眼中的坚冰终得融化,汇成温热春溪夺眶而出,了无尽头,难以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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