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林亦初猝然在潭畔站起,扭过身来,左手捻着赤翎,高高扬起,对着扶桑大声喝道:“这就是你要的?你想要,便自己走到本尊面前来拿!”
夜空中还有金翅的飞羽恋恋不舍地盘旋着,朦朦金黄光晕下,扶桑缓缓一步步而来。
林亦初不愿看他的脸,便只低着头,指尖赤翎微微颤抖。
扶桑方才靠近她面前,林亦初的右手从背后骤然探向前去。
鸾凤被她反手握着,自下而上从扶桑左肋蹭过。
鸾凤是何锐利,剑锋过处,只见粹白衣料被豁出一道大口子,从雪白**隐约可见扶桑的肋间被划出五寸长的一条血线,在脂玉一般的肌肤上留下细细痕迹。初时几乎无法分辨,然而只片刻后,鲜红的血液好似为突如其来的出口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刹那间已将扶桑的粹白衣衫晕红了一片。
林亦初看着扶桑肋下血液飞涌,一时愣神,忙将鸾凤收入掌中,拿手去捂他的剑痕伤处,一面抬起头,焦急地质问道:“你又疯了?为何不闪不躲?”
她这才在微黄的光色下看见扶桑的面容。
那副淡淡眉眼间的神情竟与她在潭上倒影所见,自己的神色,有几分相似。
那日榕树树须下,扶桑亦是以这样的面容仰靠着,他分明也想多看几眼金翅鸟,却总是假作瞌睡闭上眼去。
当他二人坐在日光下的枝头,遥遥望着金翅筑巢时,林亦初心中被牵挂所填满,扶桑心中亦被不舍不忍所纠缠。
他,果真是如此的吗?
扶桑的鲜血从她的指缝溢出,流淌过处留下滚烫的痕迹,让她失去温度的指尖瞬间暖和起来。
他提手将她兀自高举赤翎的左手拉下放在胸前。
她只觉双肩被从后面向前轻轻一送,下一刻全身皆被扶桑控在怀里。
“我便疯了……又及你几分?”扶桑的下巴顶着她头顶,微微一动说道。
赤翎尤被她捏在手中,夹在她与扶桑的胸间,散发着融融暖意。
“我曾说过,找你随我一道,只因许多事非你不可。你今日可有些许明白?”
林亦初捂着扶桑的剑口,缓缓说:“你卦数当真了得,我有时真恨你为何总能预卜先知,既然早能猜透人事,为何还要将人心玩弄掌间?”
话音未落,只觉扶桑将她怀抱得更紧,让她生出一丝疼意。
扶桑在她头顶说道:“我曾因卦数通天无人能及而自鸣得意。纵使如此,还是令心爱之人生生在面前死去。从此我虽演卦,却再不能尽信掌间卦数……”
“事在人为,林亦初你可懂?戏子循戏文而演,命中之事却并非注定不变。今日司霖将命中赤翎相赠,并非是命运令他如此,而是你与他心意相通。若有命运一说,我不过循着命运将你领到了司霖的面前,成全上一世司霖心中所梦。”
金翅散尽,潭边萤光飞舞,幽光美丽太过,令林亦初不能直视。
她在扶桑怀中闭上眼,轻声问道:“你却为何要逼我取翎?你可知赤翎虽在我手,却让人心如刀绞,好似……好似是我夺去司霖的性命一般。”
“我只知若是林亦初,必会拿着真正的赤翎归来……”扶桑将额头轻靠在她的肩上,过了许久才说:“原是我对不住你。”
林亦初向扶桑挥剑时本就没有使出全劲,更不似与孟章神君缠斗时那般,将龙真缠绕于剑尖之上,直接洞穿对方神元。扶桑肋下的伤本不过是普通划伤,以他上仙之体,稍一提起神冥便能迅速愈合伤口。然而林亦初右掌之下,扶桑的伤口却一丝修复的迹象也无,滚烫的鲜血仍在汩汩往外直淌。林亦初将体内神元汇去右掌,为扶桑运气疗伤,却被他猛地推开身子。
“你方才着魔一般舞剑胡闹,体力早就透尽,这一点小伤我自己来便好。”他说着匆匆背过身去。
望着扶桑的背影,林亦初始终觉得有一丝古怪,莫非是是他神元有损?几日前还分明是好端端的。
她正要开口相问,忽见天边云端三五成群降下好些人来,皆落脚于潭畔草地之上。来人虽高矮胖瘦不同,却都身着青黑色短衫,腰缠月白素带,头带一副云纹浮雕青龙面具。
那群人稀稀落落站在潭水另一侧,将负伤仰躺在那一处的孟章神君围在中间。
林亦初见状扬声问道:“可是旭阳宫中之人?”
对岸众人中领头的男子将青龙面具揭在一边,朝林亦初这边躬了躬身说:“我等正是东方旭阳宫,孟章神君胧赫座下八行者,敢问尊驾真身名号。”
林亦初也不屑遮掩,脱口便说:“本尊名号东莲,边上的是郁天仙尊。今日你家主子是被本尊所伤,刀剑无眼,你几个先把胧赫抬回去,他醒来若有不服,便叫他尽管回来接着找本尊切磋技艺。”
“原来是莲公主和郁上仙,我宫中主人近几日都不曾回宫主事,我等也是循例下凡来寻他,现在既找着了,这便带他回旭阳宫去,其他琐事,待我家主人伤愈再自作定夺,”青龙八行者的首座又深深对林亦初二人作了一揖,道一声:“告辞。”
那黑衣素带的八人前拥后簇,扶着孟章神君腾空而去。
眼见孟章神君被人扛肩提腿好不狼狈,林亦初心中也生出几分好笑。胧赫修仙,亦是走的化龙一途,虽自小师从上一任孟章神君沁洸,却也拜她父君龙王老儿为授业之师,求学过修炼龙真的要诀。
林亦初那时不过千余岁,初次与胧赫在东海邂逅,见他虽是男子,却生着一双比女子更加绮梦迷蒙的凤眼,本想与他亲近言语几句。不想他张嘴便出言不逊,字字句句专为挑衅而来,惹得林亦初怒发冲冠,拂袖而去。从此她便与胧赫两相看不对眼,每逢与他见面少不得干戈相向。胧赫一方青玄角弓,虽也百步穿杨,劲道蛮横,但无奈在短距中与林亦初一双对剑抗衡,挽弓引箭的临风俊态全使不上手。数十次比划中,他都只得任自己被梦龙鸾凤生生克死。虽是如此,此人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枉费他空长了林亦初九千岁,却最是小肚鸡肠直像个幼稚小儿。
他嘴上自是最会拿刻薄话来唐突林亦初,却不曾被林亦初动过真格,以应龙龙元伤成似今日这般惨不忍睹的模样。林亦初揪紧手中的赤红翎毛,心中酸涩未散,这一时更添了一丝莫名的歉疚。
她望着对岸草地上胧赫残留的血迹,又想起司霖奄奄一息的形容,千思万绪在脑中胡乱奔走,倏忽被人一拍后背,她手速先于理智,鸾凤出鞘已握在手中。
扶桑被剑直指,忙后撤一步,轻轻拿两指小心将剑尖撇开一边,说:“我只是来叫你一同下山去。”
他不知何时自己把血衣在潭水中漂洗过,湿漉的粹白衣料在月下半是透明,衣上那一道破口被他小心翼翼别到了背后。然而肋间伤口虽不见往外渗血,却也并未见痊愈,狭长一道血痂隐在衣衫之下模糊可见。
林亦初望着他的伤痕,皱了皱眉说:“你这伤口是怎么……”
“我虽是男子,又生得仙体,但被一个女子这样不害臊地拿眼往胸间身下瞅个不停,也会生出几分羞意……”扶桑见她面上凝滞,自笑了笑揶揄道。
“我问你这伤口……”
“我怎么觉得鸾凤与平日有几分不同?你自己看……”扶桑骤然打断她的话,拿指尖挑起鸾凤剑刃在月光中上下打量,一面指着剑脊处说:“此处原本是这模样么?”
林亦初几番欲说话都被他打岔,哪有什么好气,随便拿眼瞟了瞟手中鸾凤。
这一瞟当真惊得她呆若木鸡。
只见原本光滑的银色剑脊上竟不知何时被浅浅镂雕上一叶狭长的羽毛印痕,这长羽刻纹在月色下好似活物一般,缓缓轻舒着边沿的绒毛。林亦初与鸾凤朝暮共处数千年,从未见过如此光景。当下也不废话,掌心发力,微微向剑中注入一丝应龙元息,又在空中虚划了几下。鸾凤自是赤脊绯刃不在话下,不想其上的长羽纹路也在剑走游曳中浮起一层金色,好似覆在剑上的萤光一般,虽只是微微闪动,却让林亦初心头狠抽了一抽。
“是司霖吗?”她在月下全不顾自己早已身心疲惫,满脸欢欣地舞剑飞旋,将遍身龙绡黄裙都笼在一片赤影金芒之中,一面喃喃低语:“司霖,你果真栖息于鸾凤之中了吗?”
鸾凤之上,金羽犹如星光一般,轻轻闪动。
她好似又听见耳畔嘶哑却温暖的声音,伴着帽坠泠泠响动,缓缓说道。
霖心中不舍。
不想从这里放开双手。
这可算是对爱,有一丝一毫的体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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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已过,新安城中犹是灯盏璀璨,高阁之中都在面街这一侧置台焚香,又备果品菜肴数碟陈于案上祭天。街上三三两两不时有女子结伴嬉闹而过,却都将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披散着,任淋淋乌发在夏风中被吹拂自干。
若非扶桑提起,林亦初早忘记那日在茶棚里所说之事。原本她也只当一句玩笑话,不想扶桑当真带她来新安城中游玩。
还偏是在七夕这一夜。
林亦初对人世习俗玩物最有兴趣,初时与扶桑并肩走在街上,心中还因司霖之事有所落寞,这时见街市热闹非凡,心中也明朗许多。
她在街市上且行且看,走马观花间见着什么都觉新鲜,却偏又不好意思在扶桑面前流露出没见识的模样,非要卖弄卖弄自己的凡学,便问扶桑:“你可知道高阁中所置的香台,是文士拿来拜祭谁的吗?”
林亦初原也拿这一问去为难过龙太子涟丞,涟丞自然知道凡间有牛郎织女之说,便费尽功夫在这二人中左右掂量了半天,最后答曰是祭拜牛郎,害她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肚疼了好几个月。
她原以为扶桑也要取舍好一会儿,没想到他笑笑,不假思索道:“自然是魁斗星君了,七夕是他生辰,他星下主文运,文士祭拜他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林亦初悻悻然,又生一念,问:“那你说街上的少女为何都披发而行?”
“南方传说牛郎织女相思之泪都垂落在槿木叶子之上,所以七夕这一日女子皆采槿叶,磨碎为汁,以树汁洗头。月下披发而行,为传相思之意。”扶桑仍是眼中含笑,回答飞速。
林亦初搜肠刮肚,想找出些偏门的风俗来,誓要叫扶桑甘拜下风。
扶桑不等她再问,便抢道:“你也别花心思想了,我不济也在凡间晃荡了数千年,这些本该知道,没甚稀奇。只是于这七夕节庆,我心中一直好奇,为何人世会有如此传说?”
这其实也是林亦初多年的疑虑,仙族之中确实有所谓“织女”的七星娘娘。其人司掌织天宫,林亦初也曾见过一两次,然而此仙实际与牛郎云云分毫无干。她第一次听说人间有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时,在感念传说浪漫感人之余,也对其出处很是莫名。
“那是凡人对男女情爱的愿景,你当然不懂。”林亦初脱口便拿她母上对她说的话来教训扶桑。
扶桑听林亦初这么说,竟一时住脚。
林亦初嘴上还兀自絮絮叨叨不停,走出十余步后才恍然察觉身边无人,忙转过身去。
只见扶桑正立在青石铺就的街心,未被簪住的碎发在他的额前撩来拂去,发丝后那一双眼眸直直望着林亦初,黑瞳映着街灯灿烂,竟好似有水光流转其间一般。
林亦初自是习惯扶桑时不时神游天外,发愣白日梦种种都是常事。当下也不多想,便往他长身而立之处走去,刚要拍拍他的肩让他醒觉,手指却忽地被他握住。
只见扶桑促狭地大笑,说道:“你既说我不懂,我便等织女她自己从鹊桥那一头走来,好体会一遭牛郎望眼欲穿的心情,虽未等上一年,却也算有几分心得了。”
林亦初被他玩笑,想起初入夜时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光景,脸上立时腾起红晕,羞怯滚烫直蹿得耳根子后面都一片绯红。她怕被扶桑看见羞态,有意绕到他背后去,伸手假作要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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