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仍未晓,寒风呼啸。
风也飘飘,雪亦萧萧。
大乾王宫的一众侍女撑着灰暗的油纸伞,冒着忽然而至的暴风雪,于昏暗低沉的天幕之下,行色匆匆地赶到善文苑,为大长公主梳妆打扮去了。
虽则今日并非大长公主的大婚之礼,但今日是大长公主与库里可汗一同动身回羌尤的大日子。于大乾王室而言,今日与大长公主出嫁无异。更甚者,于大乾王室而言,今日与大长公主的离别,比三日之后羌尤举行的大婚之礼还更重要。只因今日一别,山高水远,今生今世,不知能否再度相见。
东方玥比绝大多数的侍女都更早来到善文苑,她一脸严肃地站立一旁,严阵以待地紧抿着唇,有条不紊地监督指挥侍女为大长公主穿衣梳妆。
数名侍女为夏侯芷披上隆重的艳红喜服。这身艳红喜服是数十名工艺出众的绣娘连夜赶工制作而成的,其绣工就算称不上天衣无缝、巧夺天工,却也绝对称得上精妙绝伦、世间罕有!金丝银线勾勒出矫健盘踞的龙,温柔多情的凤,缠绵悱恻地于艳红绸缎之上活灵活现。华美艳丽,却又不失大乾一贯的低调霸气。
穿好喜服之后。
夏侯芷坐在鸳鸯红镜前,一众侍女则站在夏侯芷的身后。
侍女将夏侯芷那头柔顺若水的青丝轻轻梳好,细细挽起,却不再盘成大乾女子常盘的低髻,而是盘成羌尤女子常盘的高髻……所谓入乡随俗,虽则夏侯芷如今仍在大乾王宫之内,但很快夏侯芷便要远赴羌尤了。而且女为悦己者容,夏侯芷就要嫁于库里可汗了,因而夏侯芷是该盘库里可汗可能更为喜欢的高髻了。盘好高髻,于其上簪上象征尊贵的紫玉宝钗,祝愿多子多福的石榴步摇。虽与奢华相距甚远,却也有着别样的熠熠生辉。
梳好发髻之后。
侍女开始着手,谨慎细致地为夏侯芷描画妆容。
纵使夏侯芷向来偏爱淡妆,纵使大乾国内向来流行淡妆,但今日毕竟是夏侯芷的大日子,加之夏侯芷身上所穿的喜服是那般艳红夺目,若描画淡妆似乎与之不甚相配……在东方玥的指示下,侍女悉心地将夏侯芷那两道极淡的峨眉描画成远山黛。肌肤向来便是极白的,腮边必然要染上嫣红脂粉才可更显待嫁女子的娇媚。颜色极淡的唇染成了与喜服颜色相近的艳红……众人细致地为夏侯芷描画着,夏侯芷却自顾自地幽幽注视着那支从庭院探进寝室的红梅。
苍劲的枝,艳红的花,这梅的红,胜比她身上所穿的嫁衣。
循着这支探进寝室的红梅,夏侯芷看到了庭院内那一簇簇、一枝枝、一朵朵迎雪傲放的红梅……苍白的雪,惊悚的红……她感觉到她的心是冷的,她的手是冷的,她的身躯是冷的,天地间的一切也都是冷的。那红艳的梅,便是天地间唯一的火种,将一切冰冷燃烧殆尽。一如她身上所穿的喜服,如火般将她团团包裹,炙炙燃烧。
她却宁愿继续受冷。
不知道就这般呆呆注视了多久……许是很久,许是一瞬……只知道耳边渐渐传来众人的啧啧称赞,或真心,或假意,或阿谀,或奉承。
貌若天仙……不是她,她从来都不是貌若天仙的美丽女子。
倾国倾城……不是她,她从来都不欲、亦不愿做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
美艳无双……不是她,她从来都不曾美艳无双过。
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不是她,都不是她,全都不是她。
夏侯芷选择合上耳朵,不再细听这些言过于实的阿谀奉承……她只是一直呆呆注视着那如火燃烧的红梅,一直不愿移目看一眼鸳鸯红镜之内,在他人口中貌若天仙,倾国倾城,美艳无双,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她。
平心而论,夏侯芷确实担不起这一个个烙着顶级祸水红颜烙印的四字赞美。
皆因夏侯芷的美,从来都不是那般浓烈致命的美,更不是那般嚣张跋扈的美。夏侯芷的美如水如风,如云如霞,如清晨呼吸的第一口空气,如雨后挂于叶上的一滴滴露水,清新自然,沁人心扉,淡却难忘。
很多人。
甚至可以说是太多人了。
夏侯芷在很多人……甚至可以说是太多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善文苑,来到了肃穆殿。而后,夏侯芷见到了更多人。夏侯衍说了什么,夏侯芷不知道。上官沫说了什么,夏侯芷听不清。其他人说了什么,夏侯芷无意听。夏侯芷唯见黛染站在人群之中,一言不发,眼神复杂。除此之外,夏侯芷还寻找到了他的身影……夏侯芷的心突然一酸,更听不清众人的声音了,而那些听不清的声音嗡嗡嗡嗡嗡地将她整个人裹挟成一片阴沉的灰。
库里可汗走到了夏侯芷的身前,来不及四目交接,夏侯芷便急急地垂下来头……旁人以为夏侯芷是羞涩,夏侯芷却知道她是不愿直视库里可汗。从十年前到十年后,从昨日到现在,夏侯芷从未曾看过库里可汗一眼。就连从前夏侯邦送给她的那幅库里可汗的画像,她都从来不曾翻开过。
纵使不曾抬头看库里可汗,夏侯芷却仍是无法抵挡地感受到库里可汗那两道过分炽热的视线……夏侯芷实在不懂,天下之大,天下女子之多,库里可汗为何独独这般坚决地要她?是冤?是孽?抑或,是阴谋?是执迷?反正夏侯芷绝对不相信是情,是爱,是真心。
她甚至忘却了,她是如何坐上羌尤的马车的。
她唯一记得的,是他最后那两道躲闪的目光。
坐在羌尤的马车内,颤抖着手轻撩起马车窗户的帘布。窗内,只剩她孤身一人。窗外,是飞逝的风雪与流景。寒风不断地钻进马车之内,肆意地吹拂着夏侯芷身上所穿的艳红喜服。喜服上所绣的活灵活现的龙与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受寒,而是因为惊恐。
突然。
有一片雪花,越过帘布,旋落于夏侯芷的眼角,俨然为她烙下一滴凉薄的胭脂泪;又两片雪花,越过帘布,飘落于夏侯芷的艳红喜服之上,仿若是胭脂泪融化后将艳红的喜服点滴烙得更加艳红;再三片雪花,越过帘布,落在了她的心间,冰冷地让她恍惚回到了十年之前。
那一年,她不过十六岁。
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孤僻的小孩。纵使孤僻,却丝毫不因此感到孤独或者寂寞。因为相较与别人交往谈心,她更喜欢诗词歌赋与琴棋书画。再到后来,她更因为画得一手绝妙丹青而被世人称颂为才女。对此,她深感不以为然。因为她无论是沉迷于描画丹青,抑或是醉心于诗词歌赋与琴棋书画,都绝对不是为了让世人称颂她一声才女。
那一日,她坐于苍蓝的天空之下,坐于古树的秋千之上,屏息静气地细细描画着那双站立在秃枝上的寒鸦……她忘却她画了多久,她只感到身上寒滋滋的,双手却因为跃然纸上的寒鸦而火烫。许久许久,她终于放下画笔,双手紧执画纸,含笑注视着那双鲜活般立于画纸上的寒鸦。
一阵寒风吹过,纸上寒鸦瑟瑟而动,仿若有灵!真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佳作!
她禁不住在心中不带半点谦虚地、沾沾自喜地称颂了自身一番。或许是因为这双寒鸦过于栩栩如生,又一阵寒风吹过,纸上的寒鸦居然脱手而飞!一会儿随风刮上苍蓝的天,旋即又随风跌落苍茫的地……她赶紧站起身,匆忙追逐着那双几度沉浮跌宕的寒鸦。
是命。
由于她过于专注那双于寒风中跌宕沉浮的寒鸦,以至于她竟一不小心撞上了拐弯而来的那人。
是命。
她一个惊吓,急往后退,竟一不小心踩到身后的融雪。脚下徒然一滑,眼看就要狠摔在半湿寒冷的雪地之上……
是命。
被撞那人反应极快地伸手拉住了她。
是命。
过于轻盈的她,在那人的轻轻一拉之下,居然整个人投进了那人的怀抱之中。
天地万物在一瞬之间变得极度虚无,就连她自身都变得一同虚无……她永远忘不了,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男子如此靠近。
不若夏侯家男子的彪悍健硕,近在咫尺的这名男子高且瘦,看上去十分纤弱。弱不禁风的身躯披挂着一身崭新得刺目的官服。苍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惨白的嘴唇没有半点红润。没有男子该有的粗犷气概,却有着难以掩盖的书卷气息与文质彬彬。简单平实的五官拼凑在一起,竟能清秀得让人一见难忘的,尤其是那一双清冷的眼眸内一闪而过的惊艳与羞涩……就在那一瞬间,男子原本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变得通红。
男子赶紧地放开了她。
她羞涩地后退了两步。
突然一阵怪风吹过,竟将那双于寒风中跌宕沉浮的寒鸦吹拂到男子的身前……男子本能地伸手,抓紧了那双寒鸦。垂目看着那双足以以假乱真的寒鸦,男子禁不住低声惊叹:“此画实在妙绝。”惊叹过后,男子迟疑着抬目看向距离一步之遥的她,小声而有礼地问:“敢问姑娘,这画可是出自姑娘之手?”
她羞涩地点了点头。
他默然地注视着她。
本已停歇的雪花再度飘然而落,落在她那头如水柔顺的青丝之上,落在他那身崭新得刺目的官服之上……她与他,便就这般,一见误终生了。
她后来辗转得知,该名男子正是当朝的新晋状元,那日正是新晋状元第一次进入大乾王宫面圣。她深信,她与他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若不是命中注定,他绝对不会因为迷路而独自一人游荡到中心花园;若不是命中注定,她绝对不会糊里糊涂地撞进他的怀抱中去;若不是命中注定,那双寒鸦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飘落在他的手心。
是命,都是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纵使不是命中注定,她亦会对他芳心暗许……身为状元的他,才华横溢,才高八斗,却总是那般谦逊有礼,一点也不恃才傲物……那是她喜欢的男子。
神女有意,那襄王是否有梦呢?
她不知道。
纵使不知道他心意如何,但她每日仍然会在同一个时辰,于同一个古树秋千下坐着。一边画画,一边等他……有时候,她能遥遥看到他与同袍边走边商讨些什么要事;有时候,她会遥遥看到他在侍从的随行下极快地向宫门走去;有时候,他也会不着痕迹地遥遥看她一眼;有时候,他会似乎什么都不曾看见地大步离开。
纵使从不曾明说,但她相信,他是晓得她的心意的。
时光若能一直如此流逝,也未尝不好,然而世俗从不曾轻易放过任何人……就在她痴痴地编织着仅属于她与他的美梦之际,王兄居然要她远嫁以蛮横著称的羌尤!王兄居然要她嫁给羌尤的新主库里可汗!
她不要!
她不要嫁给库里可汗那般蛮夷!
她不要远嫁到羌尤那般蛮夷之地!
她不要嫁给除他之外的任何男子!
冲动之下,激动之中,她猛然选择跳进了那冰冷的莲池……她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然而却没有,因为她竟轻易便被救活了!为何要将她救活?既然她宁愿一死,为何还要将她救活?她怨恨,她痛恨,她悲戚,她痛哭……因为她的内心不愿痊愈,所以她的身子痊愈得很慢。生拖死拖,好拖歹拖,身子却还是痊愈了,她为此悲戚更甚,甚至不愿再说任何一句话。
王兄因而责问太医。
太医却对王兄说,她的心中有心结,而心病还须心药医。
王兄竟因此回绝库里可汗的婚事!可惜,库里可汗居然坚持要等!王兄毕竟是疼她的,王兄说在她的心病痊愈之前不会强迫她出嫁!既然只要心病仍在,就不用出嫁,那她就一直地病下去吧……然而,谁能猜到,库里可汗居然如此这般坚持不懈地咬着她不放!整整十年!
不知道第几片雪花,落在了她的指尖。
过往流光,如梦似幻,纵使双手紧握,点滴尽在流逝……夹杂着刻骨的悲凉,充斥着割人的沉香。夏侯芷转目望出车窗,遥遥呆望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走在队伍最前的库里可汗……的背影。
突然,那个雄伟的背影在风雪之中徒然一僵,然后,那个背影从刀鞘中拔出利刃,剑指猛然挡在他马前的那一抹纤弱的身影!
是他!
他真的来了!
他居然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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