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景非你莫有,此貌非你莫属。
秦暮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霍青谣成了他的妃子,那天她不小心打碎了吴贵妃的一只青花瓷茶杯,他宠爱吴贵妃,便让她到刑房中领罚。
她从刑房中出来时,已是夜晚。沈司庭倚在长长的宫道上等她,见她走出来急忙跑了上去,说要将她送回寝宫中。
“阿谣!...”
秦暮羽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额间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凌风从重谣殿外冲进来,见他怅然若失坐在龙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从宫女手中取过锦帕,走过去帮他擦掉额间的冷汗,什么都没说。他方才喊的那声阿谣,他在外面听到了。
这是三个月前从南疆回来后,他第一次听到他再提起她的名字。
三个月前,他们举旗攻入南疆城中时,城中百姓四处逃窜,秦暮羽杀红了眼,他那双眼睛但凡见到身穿水蓝色烟纱裙的女子,都跑过去将她们的身子转过来,想要看看是不是霍青谣。那双眼睛在城中整整寻觅了三天三夜,最后经不住满身的疲倦,倒了下去。
三日里,南疆城的城门上,每一块石砖上都沾着血迹,城中一片萧瑟。南疆的皇室,无一生还。
战到最后,秦暮羽带去的十五万大军也所剩无几,能够生存下来的,他都一一给了赏赐,他们都是南蜀的功臣。
他在荒凉的城中待了将近半个月,底下的侍卫将城中的每一处地方都寻过来,就差把南疆城的地挖掘三尺了,就是没寻到霍青谣的踪迹。
秦暮羽站在城门上,望着一片荒凉的城池,凌风迎着冷风走上前,劝慰他,“皇上,您已经在这里候了半个月了,我们得赶紧回京城了。”
他们离开京城,已经有一个月有余,朝中无人干政,南蜀就还民心不稳,朝中的大臣也心急如焚。
从京城传来的奏折堆了一册又一册,全都是催他回去的。他敛下眉头,下了城门,跨身上马,回了京城。
就是从那时过后,凌风再也没听到他提起霍青谣的名字。
三个月的修身养息,让南蜀恢复了以前的繁荣,可秦暮羽,额角两边却已经生出隐隐可见的白发。
他才十九岁啊。
他也一直叫人留意南疆城中的消息,可带回来的消息,除了让他失望,便是失望。
凌风伺候他穿上明黄色的锦袍,让他梳洗完,便去上早朝。太傅和丞相今日格外高兴,他们在朝上说南蜀今年风调雨顺,百姓粮食充足,是祥瑞之兆。
可下了朝,凌风便听到几位大臣在小声议论,说是因为霍青谣死了南蜀才会有这样的祥瑞,以前她在世时,秦暮羽总是为她牵肠挂肚,是她害了秦暮羽。现在她一死,秦暮羽便专心治理朝政,南蜀的百姓有福,这祥瑞之兆便来了。
凌风也是听听就算了,不会将他们说的话如实禀报给秦暮羽。在回重谣殿的路上,王氏派辛夷到宫中给秦暮羽送了一样东西。
辛夷在外面的长廊上将东西交给秦暮羽,便离开皇宫。
看着手里的盒子,他那双黯淡了三个月的眸子才生出一丝亮光。颤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他当初让凌风还给霍青谣的那个淡青色玉佩。
凌风亦是诧异得很,辛夷说是有人在顾府前放下了这个盒子,里面留了一封信,说是让王氏转交给秦暮羽。
秦暮羽迫不及待打开那封信,信上落下的,是沈司庭的字,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留下的。
沈司庭怎么会有那个玉佩的,还有他现在在哪儿,他也没在信上提及。没人知道他和霍青谣的下落。
拿着信纸的手无力的垂落,秦暮羽无力的挪着步子走回寝殿里。凌风看了一眼手里的玉佩,将盒子关上,跟上他的脚步。
沈司庭没在状元府中寻到刘氏和姜禾尸首,跪在那片废墟前待了一夜,他无意间看到灰渣掩埋下的玉佩穗子,用手挖了挖,才想起是当初霍青谣跑到状元府来,扔到湖里的那个玉佩。
他将玉佩收起来,用盒子装了一些灰土,便从废墟边离开。在回南蜀的路上,他将玉佩装到盒子里,放到了顾府门前,让王氏将玉佩转交给秦暮羽,他带着刘氏和姜禾的骨灰回了乡下。
在南疆见到霍青谣的那一日,他从牢房中醒来时,牢中已经没了霍青谣的身影。
那时候,秦暮羽带领的军队也已经冲到了南疆的宫中,城中到处是一片混乱,哭声,惨叫声,混成一片。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急和惊恐。
他的腿也受了伤,最后寻不动了,便回了状元府,府门前,早已成了一片废墟。
他拖着受伤的腿,强撑着回了南蜀。
修养了三月,他腿上的伤才彻底痊愈。乡里的乡亲们见他回来了,都纷纷上门,让他重回私塾中教乡中的孩子念书。
他毕竟,曾经是个金科状元。
“先生,画上的这个人是谁啊?您怎么每日都看着她失神?”一个梳着两个发髻的小男孩走过来,奶声奶气地问道。他站在他身旁,努力伸着脖子,想要往案桌上凑。
沈司庭漾开嘴角,将他从地上捞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这个啊,这个是先生的一位故人,只可惜,先生现在找不到她了,只能整日看着她的画像。”
“您喜欢她?”
小男孩歪着头,扬起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他。
听到他这声稚嫩的问声,沈司庭笑出声来,“烨儿,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烨儿咧咧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细弱的声音回着,“前几日,我阿娘在我阿爹的房中寻到一幅画,便气冲冲地跑到院中捏我阿爹的耳朵,厉声问他,他是不是喜欢画上的女子,将画藏得这么严,定是日日都在偷偷看画上的女子。所以我猜想,先生一定也喜欢这画上的女子。”
沈司庭揉了揉他的头,饶有兴致问道:“那后来呢,你阿爹如何回你阿娘的话的?”
烨儿想了想,便笑着回道:“后来,我阿爹说,那是我阿娘年轻时,他让集市上的画师帮我阿娘画的画,还怪我阿娘竟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沈司庭笑了一声,宠溺地看着他,“你没有说错,先生确实是喜欢这画上的女子,只可惜,先生现在找不到她了,想她的时候只能看着她的画。”
烨儿听不太懂他的说的话,但听出了他话里的失落,便放下手里的书,用那双小手握住沈司庭的掌心,“先生您别伤心,我阿娘说了,说...对了,她说,有情人一定会终成眷属的。”
看着他那双蕴满关切的大眼睛,沈司庭弯起嘴角点了点头,打开他带过来的书,教他识上面的字。
京城郊外的竹林里,霍青谣躺在小院中的躺椅上,用手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眸中透着一丝柔意。
她记得两年前,她也与秦暮羽到过郊外的一片竹林中修养身心,那时也正值冬日,天气寒冷,她到那的第一日便是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小院前的栅栏被人打开,李沉毅从外面提着一袋东西走进来,“李大哥,你回来了。”
霍青谣从躺椅上站起身子,李沉毅急忙放下手里的长矛,跑到她面前,“你躺着,不必管我。”让她重新躺回躺椅上之后,他举起手中的那袋东西,“我在集市上买了一只鸡,拿来熬汤,给你补补身子。如今你怀着孕,得将身子补好。”
“谢谢。”霍青谣扬起唇角,看着他那双幽黑的眸子。
李沉毅被她这么一看,面上生红,有些不好意思,只低着头说道,“你在这躺着,我去给你熬鸡汤。”
不想让她见到拘谨的自己,他赶忙走开了。
霍青谣收回看向他的眸子,掖好盖在小腹上的毯子,重新阖上双眸。
那日在南疆的牢房中,她迷迷糊糊睡过去时,听到一阵兵马嘶鸣声,秦暮羽带来的将士涌入宫中,有一队小兵寻到牢房中来,一眼就认出了她。急忙用剑砍开门上的锁链,将她带出牢门。
她却突然抢过一个小兵手中的剑,抵到脖子上,怒视他们,不让他们将在牢中见到自己的事告诉秦暮羽,否则,她立刻在他们面前自刎身亡。
那几个小兵脸色都变了,当即答应了她,她拿着剑,一点点走到牢房外,混入混乱不堪的人群中,逃离南疆的皇宫。
那时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分不清哪里是离开南疆的路,亦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能胡乱逃窜。
无助和恐惧涌上心头,那一刻,她真正体会到了崩溃的感觉。有几个好色的南疆小兵朝她扑过来,被她用手中的剑一一捅死。
他们身上喷出的血洒到她脸上,映红了她的眼。最后,她举着手里的剑,咬牙瞪向还想向她扑来的小兵,那把沾满鲜血的剑一通乱挥,厉声质问,“还有谁敢过来?!”
他们面面相觑,踌躇着,看到她脸上的血迹,杀红了眼的样子,皆吓跑了。
她手中的剑落到地上,无力的坐在地上,无力地呼吸着。看着满城的尸首,滚滚的硝烟,突然冷笑一声,她霍青谣,一代京城贵女,怎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最后,从南疆城出来时,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双腿走得没了知觉,眼前一黑,不小心滚落到山下。再睁开眼前时,便是一间小屋。
从小屋外走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看到她醒来,高兴地说道:“你终于醒了。”
那时的她,脑中的意识还未完全恢复过来,对谁都有戒备心,当即握紧手里的被褥,抖着身子瞪向他,“你是谁?!”
李沉毅怔愣一下,而后看到她眸中的戒备心,便放下手中的药碗,对她解释,“你别担心,我不会害你。前两日我上山打猎,从山上下来时,看到你倒在山下昏迷不醒,这才将你救了回来。”
尽管如此,她依旧没放下对他的戒备,手中仍紧紧握着被褥,不让他往前靠近一步。
过了良久,李沉毅对她指向桌上的药碗,“那你等下记得将药给喝了,我出去给你做饭。”说完,便转身走出小屋。
霍青谣裹着被子在床上坐了许久,看着窗外在忙前忙后为她做饭的李沉毅,那双眸子里的戒备才慢慢散去。
她下床,拿起桌上的药碗,将碗中的药汁一点点喝下去。
将饭做好,李沉毅便将饭端进来给她,自己却不待在屋里与她一起吃饭。霍青谣看到他走到外面做饭的茅草屋下,自己盛了一碗饭,就着一碟素菜,津津有味地吃着。
再回头看向屋中的桌上,不仅有素菜,还有一小碟肉。
心头微暖,她将他盛进来的饭菜一一吃光。空腹几日,她的确饿了。只是,她依旧极少开口,不问他是谁,也不告诉他自己是谁。
他将药盛进来她就喝,他将饭端进来她就吃。
直到一个月前,她见到他端进来的肉,突然觉得胃中一阵翻滚,急忙从床上下来,跑到屋外吐了一地。
李沉毅担心她,从屋中跑出来,站在她身后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她撑着外面的廊柱,脑子里有那么一刻,是完全空白的。
下一刻,之前发生的种种便铺天盖地在脑中散开来。这两个月里,她拼命让自己不去想以前的事,将它们封存在心底,才变成这般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的样子。
她蹲下身子,除了落泪,还是落泪,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沉毅不再说话,试图伸出手,将她扶回屋里,她没有拒绝,回到屋里坐下,她的双眸依旧是空洞的。
往后的几日,皆是如此,她一看到油腻的食物,就会反胃。她隐隐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
李沉毅出了竹林,为她带来一位太夫。太夫摸了摸自己的长须,为她诊脉。没过多久,便眉开眼笑,对李沉毅说道:“不必担心,令夫人只是有身孕了。”说罢,便给李沉毅拿了一些安胎药。
李沉毅与太夫解释,说霍青谣不是自己的夫人,太夫这才讪讪地笑了笑,跟他们致歉。在离开小屋前,他还叮嘱李沉毅说,霍青谣情绪不稳定,让他多留意着。
‘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霍青谣躺在床上,这句话隐在她喉间。她将手覆到小腹上的那一刻,眼眶中突然溢出两行清冷的泪,滑落过脸颊,浸到软枕中。
可是,这个孩子不会有爹爹。她在李沉毅回到屋里前,擦掉了从眼眶中溢出来的泪水。
也许是腹中有了一个能软化她冰封了许久的心的小生命,她才在后面的一个月里,慢慢在李沉毅的面前打开心扉。
关于肚中胎儿爹爹的事,她没有与他提,只说了自己是京城人,从南疆逃回来的。她不想说,他便没有多问。
李沉毅与她说自己从小便没了爹娘,他一直在这片山林中靠打猎拿到集市上去卖来生存。
霍青谣见他比自己年长,便唤他一声李大哥。很多时候,李沉毅只会在她面前憨笑,从来不让她干活。
夜晚吃晚饭时,他将鸡汤中的肉都夹给霍青谣,自己只舀了一小勺鸡汤拿来拌白米饭。
霍青谣从自己碗中夹了几块鸡肉,放到他碗中,“平日里都是你上山打猎,用换来的钱来养活我,理应多吃点。”
李沉毅嚼着饭的嘴巴停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将她夹过来的鸡肉又放到她碗里,闷着头三两口便将碗里的饭吃完了。
霍青谣心里叹了声气,与他相处这三个月来,她知晓他的为人,便也没再说什么。
唯有将碗中的饭菜都吃完,才是不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屋外,又下起了雪,夜间比白日里又冷了几分。李沉毅拿来一个火盆,给她烧了炭火。屋里,暖烘烘的。
他像往常一样,从柜子里搬出一床被褥,要到屋外的回廊上睡觉。
霍青谣从他给她生炭火那刻起,就一直坐在床边上绞着手指头,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她都觉得冷。
他夜里睡在外面,还没有炭火,那副身子不是铜墙铁壁,怎么能受得了。
在他跨出屋外前,霍青谣叫住他,“李大哥,不如你今夜就在这里面睡吧。外面太冷了。”
李沉毅停下脚步,转过身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可是,你...”
“我没事。”
她脱了鞋子,转身躺到床上,盖过被褥,背对着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将回廊上的躺椅搬进屋里,放在门口,将门关上,躺到躺椅上。
霍青谣悄悄转回头,见他就睡在门口,离自己极远。远远看着已经闭上双眼的他,扬起唇角,也合上了双眼。
秦暮羽手中握着那个淡青色玉佩,站在皇宫里的长廊上,望着漫天飘落的大雪。眸中,尽显黯淡。
寒冬腊月,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年入冬以来下的第几场雪了。
凌风拿来一件狐裘披肩,拢到他肩上。他贵为一国之主,这副身子得好好护着。
“不知晓她那里有没有下雪?以前一到冬日,她手脚就易冰冷,那对手脚,也不知晓有没有好好护着?”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与身后默默站着的凌风说话。
与他一样,凝着空中飘落的雪,过了良久,凌风才回道:“皇上这份挂念的心思,她一定能感受得到。”
会吗?她真的能感受得到吗?若是真感受得到,为何迟迟都没回京城来找他?
倒是自己,派了这么多人出去找她,就差将南疆和南蜀翻过天来了,都没寻到她的踪迹。
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安慰自己,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他心中还能留有一丝期盼的念头。
擒到萧殊敬的那一日,他狠狠揪着他的脖颈,额头上青筋暴起,狠声质问他将霍青谣带到哪里去了。
萧殊敬冷冷笑着,那双眸子里满是阴险,他说他将她和沈司庭关在一起了,还给沈司庭下了药,强迫他与霍青谣承欢。
那一夜,霍青谣在沈司庭身下发出的凄凉的惨叫声,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可他,偏偏没告诉他,他将霍青谣关在了哪里。
秦暮羽手中的剑刺到他胸口上,刺了一剑又一剑,直到他身上没一块地方是完整的,他仍未停下来。
凌风用力将他从萧殊敬身上拉起来,他那身银色铠甲,沾满了萧殊敬的血。几个小兵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兵走到他面前,说他方才说见到霍青谣了,他才回过神来,用力摇了一下那个小兵,问她是在哪里见到的霍青谣。
那个小兵努力睁开眼睛,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秦暮羽凑到他耳边,想要听清他说的话。
可他只张了张口,就闭上了眼睛。
“你醒醒,醒醒啊!你还没告诉朕阿谣在哪里!”
秦暮羽的身子止不住地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摇他,想要将他摇醒,那个小兵却没再睁开过双眼。
那一刻,他再次体会到了绝望了感觉。是那种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被浇灭的绝望。
手掌心里,后背上,全是冷汗。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三个月过去了,他心中清楚,若是她还活着,想要回来找他早就回来找他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死了,要么就是她不想见到他。
阿谣,若是你还活着,别再躲着我了,回来告诉我你还活着好不好?我只要知道,你没事就行了。
在鹿鸣山中,将南蜀的军队引入山中的前一晚,围着火堆时,她曾与他说过,“这次若是能顺利收复南疆,我想重新回到京城中,与娘亲好好活着,让爹爹在九泉之下能安心。”
昏黄色的火光照到她脸上,照亮了她的双眸。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依然觉得她是闪着光的。
整个人,都是流光溢彩的。他静静看着她,狭长的眸中尽是满足。尽管,她今后的心愿中,没提到他。
可是第二日,与她的那匆匆一别后,从此,他就没再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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