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目之间，居然隐隐显出一股极痛的神色来。

　　飞照行没想到雪域影会忽然和他说这些掏心的话，既受宠若惊，又不敢胡乱应答。

　　雪域影在他心目中是难得的枭雄，这种人喜怒无常，善于把心事藏在深处，应该最忌讳别人了解他们。

　　飞照行低着头把茶碗重新捧起来，小饮了一口，假装在润嗓子。

　　“我诛杀了南赫锦一门。”雪域影忽问：“你知道外面的闲言了吗？”

　　飞照行点头道：“已经听说了，那些谣言也听了一点。”

　　“你怎么看？”

　　“亡国的皇族，不过是蝼蚁罢了，雪域王富拥天下，杀几只蝼蚁，又有什么？”

　　“我也不必瞒你。”

　　雪域影瞅着他，又是微微一笑：“外面的闲语倒也没说错，南赫锦并没有在投降后伙同太后刺杀我，我是无故，将他们一家三口杀死的。”

　　飞照行一愕，正不知如何答话，雪域影已经换了个话题：“商禄将军战死了，永昌军现在由谁掌管？”

　　飞照行道：“战场上失了主帅，只能临机决断，暂时由末将掌管。”

　　雪域影不在意地道：“程朝也大了，该给他历练的机会，现在雪渊都城局势稳定了，我正要调他出来在沙场上学一些本领。永昌军就给他管着吧，你下去之后，交割一下。”

　　飞照行应了一声。

　　不知为何，雪域影今日感触特别多。他叹了一口气，从椅上站了起来，道：“你来，随我到处走走。”

　　飞照行跟着他，在府里面缓缓步行。

　　庭院已经完全荒废了，池塘面上满是浮萍，偶尔突出气泡，在水里簌簌一现的，不是五颜六色的锦鲤，倒像是灰黑色的小小的野鱼，也不知道怎么到了这池塘。

　　虫豸在草中一递一声地叫着。

　　他们踏着深一步浅一步的草，一前一后走着。雪域影走了许久，忽然作声：“没想到这么快，连南昭也亡了。”语气里竟有不少感慨。

　　飞照行暗奇，他得到了天下，反而比原先更不快活。

　　偷偷瞧他的背影，挺挺直直，宛如一条被绷紧的弦。

　　也许是再没有足以与雪域影抗衡的大军存在，飞照行这次重见雪域影，总觉得比往日生疏上十倍。至高无上的威严，大概未登位已散发出来了。

　　“最后的南昭大军被消灭，三国已经可以大统，我打算下正式的诏令，以雪域王的名义，建立新国，定国号为定安。”

　　飞照行踌躇了一下，试探着劝道：“建立新国固然重要，但现在墨湛煊的事还未了，这是否……………”

　　“不用担心。墨湛煊就算有十倍的本领，也不能以一抵我数十万大军。光杆的将军，何足畏惧？”

　　雪域影冷笑道：“待我登基之后，名份确立。他就不再是墨镜的湛王爷，而是我定安国的逆贼，杀之天公地道。能有这么一个对手不容易，反正有时间，我要慢慢对付他。”

　　听雪域影的意思，竟是三国已经平了，再没有值得花功夫的敌手，倒有点不舍得将墨湛煊一下子弄死，要慢慢猫抓耗子似的逼死他似的。

　　也不能说雪域影自大，想三国之内，能和雪域影对抗的大军都被灭得干净，墨湛煊一个人能有什么本事挑战雪渊大军？

　　他若敢公开招募叛军，雪渊大军立即开到，十倍之数攻之，墨湛煊必死无疑。

　　飞照行心里觉得不妥，但雪域影语气笃定，似乎已无法兜转，只好不作声，点了点头。

　　雪域影却蓦地停下脚步：“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是。”

　　“我要你收集各国珍宝，珍珠宝石，还要找一批钻研镶嵌珠宝的能工巧匠。”

　　飞照行明白过来，问：“是要打造一顶王冠？”

　　雪域影摇头，竖起两根手指：“是两顶。一顶王冠，一顶后冠。两顶都要精美绝伦，不能有一丝差错。”

　　飞照行应了，雪域影又嘱咐几句，他才告辞出来。

　　回到临时安排给他的府邸，飞照行想来想去，总有点不妥，将身边一个留守在南昭的心腹召了过来问：“雪域王到了南昭后，是不是看上了什么女子？”

　　那心腹仔细想了，摇头道：“没听过他近女色，到了南昭，就是在定安王府处理各种事务。也难怪，见了旧家，难免要凭吊几天死去的亲人。”

　　飞照行觉得似乎有东西哽在脖子里，但又想不出说什么，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一点东西。正在思考，又有属下来报，雪域影赏他的东西已经送到了门前。

　　飞照行亲自出去接了，开了其中一箱来看，都是极名贵的东西，看来雪域影赏赐毫不手软，将来绝不是个吝啬的大王。

　　飞照行暗暗高兴，赏了送东西过来的侍卫不少钱。雪域影的侍卫头目也亲自来了，笑嘻嘻恭喜了飞照行，又说：“兄弟奉命过来，还有一件事，就是程朝将军要掌永昌军的事，请飞将军用一下帅印，交割清楚。”

　　飞照行早就知道这事，痛快地在递上来的文书上盖了印，算了交割了永昌军，送走了那群拿了不少赏钱的侍卫。

　　因为心里高兴，虽是征途刚刚结束，飞照行也没有早睡，唤来属下几名将领一同喝酒庆祝。

　　“来来，干！这一杯敬我们将军步步高升，前程无量。也敬我们王爷早日荣登大窦！”

　　一名副将忙压低声音道：“别再提王爷三字，上面已经下了令，从今之后一律只称呼陛下。张将军，你可要小心犯忌讳。”

　　“嘿，我沙场上的厮杀汉，哪里晓得什么忌讳。干！”

　　那副将还要劝说，张将军胡乱摆手，一脸不耐烦地嚷道：“晓得了，晓得了，很快连雪域王也不叫，要叫皇上了，听说那些文官现在都自称微臣了呢。”

　　这些将领在战场上都严禁喝酒的，口馋了多日，兴高采烈，几壶几壶往里灌，飞照行迷迷糊糊间，被人扶了上床。

　　睡得朦朦胧胧，却不知为何浑身一冷，被吓醒过来。

　　猛一睁眼，飞照行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跳怦怦不止，一股隐隐的不安泛上心头。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对自己的直觉有奇异的信任。

　　上次乐震准备杀人灭口，他也是凭着忽然涌上心头的不安，夜间狂奔出城，逃过一劫。现在心里微颤，不由份外小心起来，把白天里雪域影和自己的对话反反覆覆想了许多遍，但想了又想，又找不到什么蹊跷。

　　雪域影要他办的事，他都办了，不但灭了墨镜大军，杀了乐狄乐震，连商禄也一并处置了，还能比这办得更好？

　　如果说自己平常贪一点金银珠宝，雪域影也是应该早就心里有数的，不该为这些小事对付自己才对。

　　到底哪出了问题？

　　难道又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飞照行一惊，连连摇头。

　　不不，雪域影不是乐狄，不是乐震，他是雪域王，有雄才大略，有容人的气度。

　　仗打完了，新国将立，不像从前那样礼贤下士，也是人之常情，只要荣华富贵仍有他飞照行一份就是了。

　　他苦思冥想，想不出个所以然，终于又迷迷糊糊睡去。

　　但从此对着雪域影，倒真的加了三分小心，更加十二分谨慎。

　　兵贵神速，墨湛煊领着人马前往且柔，开始还担心路上劳苦，颜妍吃不消。

　　但颜妍也是常跟着军队远行的，让墨湛煊很快就没了顾虑，一心赶路。

　　一千人的精兵，在边界化整为零，潜入雪渊腹地，又悄悄在且柔郊外碰头。

　　这些人都是大战后残留下来的精锐，个个精得像鬼一样，经过霖风逐一挑选，又再三叮嘱，没有一个出岔子。

　　一千人潜行到了且柔附近，一点消息也没有走漏。雪渊军不知这么一支要命的敌人已经近在咫尺，且柔城里的人，更对这场迫在眉睫的大难毫无警惕。

　　而君凌，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湛王爷的目标。

　　这位且柔城守，正为另一件与墨湛煊毫不相干的事头疼。

　　“他们是存心逼死我！好啊，来吧，老子在军中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呢！”

　　刚刚传来的公文被君凌揉个稀烂，狠狠扔在地下。屋前屋后都可以听见城守大人的咆哮：“我怎么知道那两个大人跑哪里去了？这么多人亲眼看着他们离开了且柔，他们又是习惯了到处巡视的，说不定早巡到边境去了。人不见了，怎么发公文来要老子追查？老子上哪追查去？奶奶的！”

　　负责传信的府役早吓得抱头溜走了，只剩下师爷杜京，皱眉看着君凌像被人捅了屁股的老虎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城守大人今天的怒气，真是非同小可啊。

　　“大人请息怒，这公文虽然没道理，毕竟是上头的意思，我们也不能不管啊，这事………………”

　　“我也知道不能不管。”君凌咆哮了一顿，火气都发泄完了，反而浑身轻松，居然又笑起来，用脚尖碰碰地上蜷成一团的公文，猛一发力，把它踢到角落去。

　　他在椅子上大摇大摆坐了下来，吊儿郎当地把腿架桌上：“嗯，那就追查。

　　“师爷，给老子在且柔城贴公告，画上那两只……………不，两位大人的相，记得画得真一点，然后在上面写……………”

　　他把笔咬在齿间，含糊不清地吩咐：“现丢失官员两名，城守大人正到处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人赏赐银两一百，见尸赏赐银两两百，就这样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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