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青那日听张彦提过霍云,算是对这个叱咤朝堂的大家族窥得一斑,同时感受到了大殿里突然冷肃下来的气氛,也连忙站起,走到张彦身边垂手静立。
刚刚站定,殿外便大步走进来一个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黑色阔袖朝服的男子。待那男子走近了,明月青偷偷瞟过去,原以为他是个满脸虬须、长相凶恶、身形壮实的汉子,没想到入眼的竟是个皮肤白净,剑眉细目,风姿翩翩的佳公子,这让明月青怎么也无法把他与玩弄权谋的阴险形象联系起来。
霍云走到大殿中央后,向刘病已施礼:“臣见过陛下。”
刘病已抬手道:“霍将军有何事觐见?”
霍云直腰挺背,目光直视刘病已:“臣听闻前天夜里昭阳殿侍卫领班与宫女秽乱一事,特来向陛下请罪。”
明月青站在张彦身后忍不住嗤鼻,有这么理直气壮,目光凛凛的请罪么?
刘病已却是面目动容:“霍将军真乃我宫城守卫的楷模,此等小事还劳将军亲自前来领罪,实在让朕深感羞愧。那名侍卫领班与宫女已按律处置,相关人等均已按律受罚,将军不必为此忧心了。”
相对于霍云的不卑不亢,刘病已带着讨好的态度,让明月青心底翻起一股不适,眉尖也蹙了起来。
霍云拱手道:“臣谢陛下不治之罪。”顿了下又道:“臣会尽快选派人手接替昭阳宫侍卫领班职务。”
刘病已袖袍下的拳头一紧。
他就知道霍云冒雨觐见定有图谋,果不其然。
这么迫切的想要在昭阳殿安插上自己的人手,目标定然是交到王婕妤处抚养的奭儿。那么,前夜侍卫与宫女秽乱事件是偶然还是蓄意,得好好深思了。
极力控制因愤怒而轻颤的身体,正要开口,张彦已抢上前道:“将军,昭阳殿侍卫做出如此不堪之事,实乃下官失职,下官此次定当悉心择选,不负圣意。”
霍云转脸看着张彦,这才注意到明月青的存在,目光微凝:“这便是张大人选的人吗?”
闻听此言,刘病已、张彦心里都是一惊,明月青尚未反应过来。
张彦看向刘病已,心内焦灼成分。
他刚刚借了选派昭阳殿侍卫领班一事为由,让明月青进宫与刘病已相见,而真正的昭阳殿侍卫领班一职,他还未找到合适的人替补,没想到霍云对此事的反应如此迅速,如若让他在刘奭身边安插了他的人手,王子殿下的安危将尽由霍云掌握。已经失了皇后,王子殿下决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
心思在电光火石间飞转着:不如先让明月青顶着这个职位,待找到合适人选,再找个由头撤换掉明月青。
想法已定,目光对上霍云,语气坚定:“是的,将军。”
张彦此言一出,刘病已大惊,而明月青似已明白过来,心里焦急,却不敢在此时出声。
霍云侧身仔细打量明月青,看到她不过是个身子清瘦,还未长成形的十五、六岁少年,心里一沉,目光也冷了下来。
明月青对上他的眼睛,只觉那阴沉、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自己内心最深处,让她的想法无以循形,连忙低下脑袋。
张彦脚步轻移,不动声色地挡住霍云的目光:“将军,刚才陛下已对明月青审核过,同意下官择选之人代领昭阳殿侍卫领班之职,下官这便去安排了。”对刘病已躬身道:“陛下,下官告退。”
事出突然,他怕霍云会对一无所知的明月青进行盘问,一旦被霍云抓住把柄,必将对明月青引来杀身之祸,必须尽快将她带离大殿。
多年相交,彼此之间虽未达到心有灵犀,关键时候却是心意相通。
刘病已猜到张彦突然这么决定的意图,收起惊骇之心,对张彦微笑道:“去吧。”
事情变化太快,容不得明月青反应过来,也不允许她询问,懵懵懂懂得跟着张彦向刘病已躬身施礼,然后退出了宣室殿。
一出大殿,明月青顾不上撑伞,急不可待的拉住张彦:“张大哥,你们……”
张彦忙用眼神制止住她:“青弟,一切回头再说,先跟我走。”
明月青看他神色凝重,只得住口,撑开伞,跟着他大步走向台阶。
大殿内霍云牙根紧咬,细长的眼睛闪过一道森冷之光。
他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侍卫领班公然反对宣帝的决定,从而暴露出自己的意图。棋差一招,让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张廷元,若不是你,本将军怎么会晚这一步,失了先机?
没有呆下去的必要,霍云也很快退出宣室殿,见张彦和明月青刚刚走下石阶,扬声道:“张大人且留步!”
张彦停住脚,和明月青一起回身看着霍云撑着伞不紧不慢的走来,心再一起提起。
霍云目光再次投向伞下明月青清俊的脸庞:“张大人推举之人这般年轻,真能胜任昭阳殿领班一职吗?”
张彦嘴唇一抿:“将军不是对陛下的决议也有所怀疑吧?”
霍云目光锁住明月青:“但愿张大人所选之人不会令本将军失望。”
那目光的寒意让明月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张彦马上道:“下官不敢。”
霍云冷哼一声,抛下两人,扬长而去。
雨幕中,看他执伞的背影走远,明月青如释重负的吐口气,瞪向张彦:“张大哥,你什么意思?刚刚说让我当昭阳殿侍卫的领班,不会是真的吧?”
张彦无比认真的看着明月青:“是真的。”
明月青脑袋嗡的一声响,不可思议看着张彦,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来。
……
傍晚时分,张彦才同明月青出了未央宫。
连绵了大半天的小雨终于停了,黑蓝色的天际,飘着片片被霞光染成了粉灰色的云朵。空气清新湿润,夹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气,让走出宫门的明月青精神为之振奋,长长吐了口气。
雄伟的建筑、华丽的宫殿、身份尊贵的宫人,才不过小半天的时间呆在宫内,这一切都让明月青不喜,让她压抑,现在可好,张彦更是连半点暗示都没有的,就把她安排在了昭阳殿当什么侍卫领班。虽然知道他是迫不得已,心里还是十分的生气加气闷,更多的担忧和害怕。
一出未央宫,竟然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外面的空气真好啊,外面的天空也真美啊,跨上张彦的马车前,明月青仰头深深呼吸了下,将带有草木香味的空气吸入肺中,经由血液,传遍四肢,通体舒泰后才跨步上了马车。
站在后面的张彦看到明月青此举,不由摇头苦笑。他一定尽快找到合适的可靠人选,早早换了她。
坐上马车,不待明月青开口,张彦便说道:“方才在宫中,人多眼杂,许多话都不便告诉你。我知道今日这个决定,太过荒唐和冒险,但当时情况紧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青弟,先委屈你几日,我会尽快找到合适的人来替换你。”
张彦的这番话,说得明月青心里稍稍舒坦了些,想想被人逼迫着做这些,而且还不能让人发现她女子的身份,胸口还是堵得慌:“张大哥,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抢着让我去做这个侍卫领班吧?”
张彦身子稍稍前倾,挨近明月青,压低声音:“霍家野心勃勃,为夺后位,即做得出下药谋害许皇后母女的事,难保他们不会对陛下的皇子刘奭做出不轨之事。原本前夜昭阳殿发生的侍卫与宫女通奸的事,今日只是以此为由,借着陛下验看我挑选的侍卫为借口,让陛下与青弟见上一面,没想到让霍云误会成真。我若不说你是陛下挑选通过的侍卫,只怕他会立刻安排他的人进去,王子殿下的命便随捏在了霍家手上。”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道:“陛下与许皇后夫妻情深,许皇后病发身死,陛下未来得及见上她最后一面,虽知道是霍家所为,却苦无证据,亦无根基去动霍家。如今,许皇后只留有一子在这世上,说什么也不能让陛下再失了这唯一的亲人。”
听了张彦一席话,明月青靠着车壁的脊背一阵阵发寒。
原以为这世上唯皇帝最大,皇帝能一言定乾坤,一言左右天下,更能一言判人生死,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的发妻女儿遭人谋害,幼子性命被人觊觎,而他只能被动承受,悄悄防范,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痛苦、无助的吗?
一股不可遏制的想要保护刘病已,还有年幼的皇子的念头涨满了明月青的胸口:“张大哥,你放心,在你找到合适的人之前,青儿一定会尽心竭力护佑王子殿下,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张彦被明月青眼中灼灼闪亮的坚定震住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好。”他有种直觉,明月青既已答应,定会全力而为,不负所托。
他坐直身子,忍不住细细打量起她来,想起那日她与都尔干对打时敏捷的身手、轻盈的步法,自己决非对手。谁能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人竟然是个女子,唉……可惜。
明月青被他瞧得眉头皱起:“怎么?张大哥不相信我?”
张彦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匈奴的护国大将军在青弟的手下都没讨到便宜,为兄又岂会怀疑青弟的能力?”
明月青展颜一笑,颇为得意。师父啊师父,你教得徒弟可没给你丢脸。
看看快到明家医阁了,张彦又细细将宫规、侍卫职责、如何交接等事项再一一交待了一番,说完这些,马车也在医阁门前停下了。
明天一早明月青将正式进宫入职,这么大的事,怎么也瞒不了父亲,明月青怕父亲承受不了这么突然、这么离谱的事情,拉着张彦一起进了医阁。
果然,明月青缩着头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完了后,明正林震惊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言语。
明月青抬眼偷偷向父亲的脸上看去,只见他定定的望着自己,脸上表情难测,她以为父亲没听明白,悄悄伸手扯了扯站在一旁的张彦。
张彦也是满心惶恐,毕竟,未经人家父亲同意,就将人家女儿置于危险之地,任谁也难以接受。但事已至此,不做也得做。
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明先生,今日之事是小侄不对,实在是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小侄会尽快找人替回青弟。”
明月青小心翼翼望着父亲,等着他的反应,不管是骂也好,打也罢,她都不怕,可是父亲只是这么定定的看着自己,让她心惊肉跳不已:“父亲……”
明正林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张彦,声音低沉:“此事,是皇上应允的?”
张彦连忙点头。
“好,我知道了。”明正林闭上眼,一手支额,往扶臂上一靠,整个看上去像是疲惫的瘫在了上面。
张彦还想说话,明正林已软软地挥了挥手:“你们出去吧。”
父亲心灰意冷的模样,让明月青的心如针扎般难受,却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垂着头和张彦一起退了出来。
张彦细声宽慰了她几句便走了。
张彦离开不久,明月霄便进了家门,吴媛和王姑婆端上晚饭,坐上饭桌,才发现父亲、明月琼、明月青都不在,一问之下知道明月琼自晌午去林家娘子府上,到现在还未回来,而明月青刚刚去了父亲的房里。
明月霄见吴媛说起明月青的时候神情古怪,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家里定是发生什么事,当即快步向父亲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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