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钩，挂在布满星光的天幕上，夜空幽深浩瀚，俯视这方沉寂的城池，无声掩藏了繁华未尽的余温，独留一枕美梦。

　　明月青同其他侍卫换班在各处巡视，后半夜其他卫队换了他们的班，回到卫所，其他侍卫倒头便睡了，她刻意要了靠窗的床铺，和衣躺下后，听到离她不远的床铺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怎么也睡不着。

　　悄悄摸出房间，又无处可去，微一凝神，纵身跃上屋顶，在屋脊的横梁上枕臂躺下，仰望星空，感觉有那么一点点像躺在涧松院后那绝壁的巨石之上。

　　眨眼间，从华山回家有快有两个月了。这一个多月漫长而多事，很多事令她身不由已的深陷其中，躲避不了，亦无法抽身。

　　师父的那些游历生活，描绘得如此真实生动，令她无限向往，如今她生活在这万千世界当中，才感觉到，那些描绘的背后，还有很多无以言说的孤独与彷徨。

　　宣室殿内发生的一切，宛如一场春梦，短暂的美好，在霍昭仪进殿的刹那，如烟散去。

　　明月青眼望那遥远的弯月，长长叹了口气。自己这是怎么了？当初不是斗志昂扬的誓要护卫王子殿下的吗？为何会因为病哥哥的那些女人费尽心思的讨好他而难过？有人对他好，她应该高兴才对，可那一阵阵的怅茫、酸涩，搅得她实在是心绪难安。

　　她忽然很后悔答应刘病已会多在宫中留些时日，或许看不见他周围的一切，就不会有这么多幽怨了吧？

　　转而又想到欧阳宁城的纠缠，今后遇到他还不知会怎样。还有母亲的事，错过了今日，下次又是何时？她现在在宫里任职，行动不便不说，时间更是不由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平昌候空等她一场后，会不会再给她送信？

　　诸多事情一时涌入脑中，繁复杂乱，没点头绪，无意识的又长长叹了口气。

　　夜气浓重，露寒风凉，对于自小在华山上长大的明月青，这样的夜晚、这点凉意，却让她的身体感到份外舒适、惬意。

　　她静静躺在屋脊上，遥望着星空，一点也不想回到身下的房间里去。躺在这高处，脑中胡思乱想着，渐渐困意袭来，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

　　自那日之后，明月青再没单独见过刘病已，见面也是跟着刘病已、王婕妤和刘奭一起到上林宛的建章宫，上官太后的宫殿。

　　明月青和其他随行侍卫远远跟在最后，一路上，时不时遥望一眼前面并排乘坐车辇的三人，午后阳光浓烈，一张华伞替三人挡去了暴晒的日光，伞影下偶尔交谈的两个大人，还有仰着脸的王子殿下，那画面透着寻常一家三口的温馨，让明月青怅然不已，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刘奭在太后的寝殿呆了一会儿，便随郑氏等宫女出来，一出门便跑过来拉明月青的手，让明月青陪他玩。

　　明月青也不知道刘奭是怎么回事，自从她那次一时兴起帮他捉了只蝴蝶后，这小家伙就爱缠着她一起玩。

　　不过，刘奭性子温顺、乖巧，身上少了这么大男孩的顽皮、淘气，乖觉的小模样总让明月青拒绝不来。

　　刘奭从怀里拿出一支竹蜻蜓，手一举，递向明月青，也不说话。明月青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弯下身子，单膝下跪，个头就和刘奭差不多，从刘奭手中接过竹蜻蜓，放在双掌中一搓，向外一送，竹蜻蜓“嗡嗡”轻响着，旋转着飞向半空，刘奭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迈开小腿，高举着两只小手追了过去。

　　郑氏笑着去追刘奭：“王子殿下，您慢点跑。”

　　也许是明月青小时身体羸弱，这些孩子玩的东西，她很少接触，现在看到刘奭玩得高兴，不觉得也跟着笑起来，兴致昂然。

　　她放飞竹蜻蜓，刘奭追着拣回来给她，这一放一拣的来来回回，一大一小两人玩得十分欢乐，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不知道是第几次放飞竹蜻蜓，当竹蜻蜓悠悠飞向正往太后殿前走来的一行人时，玩得忘乎所以的明月青和郑氏等人这才注意到款款而来的是霍成君霍昭仪。

　　而刘奭浑然未觉的依旧追着竹蜻蜓奔向霍昭仪，竹蜻蜓飞到她的裙角处落下，刘奭追得急，一头撞到霍昭仪腿上。霍昭仪被撞的向后退了一步，“呀”的惊呼出声。刘奭立足不稳向后跌坐在地，郑氏吓得顾不上给霍昭仪行礼，几步抢上去扶刘奭。

　　其他宫女侍卫见到霍昭仪，连忙跪下行礼，明月青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跪下。

　　霍昭仪眼眸一眯，看向明月青，认出她就是那晚在宣室殿的侍卫，灯火下没有留意，此时阳光正烈，亮晃晃的光照下，明月青虽然低垂着眼睑，清俊的五官还是一览无遗，格外扎眼。

　　霍昭仪轻哼一声，低头看到脚边的竹蜻蜓，脚步轻移，踩向竹蜻蜓，“啪”的一声轻响，将竹蜻蜓踩在脚下。

　　刘奭被郑氏扶起来，正要伸出去拣竹蜻蜓，在“啪”的一声轻响时生生顿住，身子僵硬，半晌不动一下。

　　那“啪”的轻响，也在一瞬间点燃了明月青心中的怒火，险些压抑不住跳起来，揪住这个可恶的女人打上一顿，理智告诉她，这是个连病哥哥也极力容忍的家族，她就是再愤愤不平也得忍着。

　　看也没看刘奭和郑氏一眼，霍昭仪脚下没有丝毫停顿，踩着竹蜻蜓缓步、悠然的领着一众宫人进了太后的寝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霍昭仪一行人进了宫殿，郑氏扶着身子紧绷的刘奭，声音发着颤：“王子殿下……”

　　明月青走过去拣起被踩坏的竹蜻蜓，一回头，才发现刘奭紧抿着小嘴，眼中含泪，正竭力压抑，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的欲哭不敢哭、害怕又无助的模样看得明月青胸口疼痛无比，急急地道：“王子殿下，你别难过，卑职明日去给你拿几个新的来，不只竹蜻蜓，还有其他好玩的。”

　　刘奭睫毛闪动，眼泪终是滑落下来，轻轻点点头。

　　郑氏看得心疼无比，伸手替他拭去眼泪：“是啊，王子殿下，到时还让明侍卫陪着你玩儿。”

　　明月青单膝跪在刘奭身前，想去抚抚他的脸，却又顾忌自己现在的身份，始终抬不起手臂，垂下的手掌不觉紧紧攥起，似要狠狠捏碎什么。

　　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无力感，也是第一次，对这个宫廷深感厌恶。

　　……

　　转眼便到了王婕妤去北山佛光寺的日子。

　　出发的这天，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湛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澄亮的阳光刚刚爬上前殿巍峨的飞檐，明月青已经在张彦的交待下带队整装待发了。

　　她身着轻甲骑在马上，在卫队最前面，回头看看刘病已与王婕妤、刘奭话别，因为离得有远，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但却将刘病已专注于王婕妤脸上的眼神却看得分明，心里很不是滋味。

　　与其看了心中难过，不如不看。转回头来，心绪不宁地用手指绕着缰绳。

　　明明知道他是帝王，明明知道他有这么多女人，可亲眼看到他与她们温情互动，心里还是不免泛酸。

　　终于熬到王婕妤与刘奭上了马车，她收敛了心思。这是她第一次执行出宫的任务，绝不能有什么任何的差错。

　　“出发！”她轻喝一声，策马当先而行，宫人、侍卫一行五十余人的队伍跟随其后，踩着晨光，往宫外而去。

　　刘病已兀自站在原地，目送着队伍远去。

　　队伍最前方的明月青，身着轻甲的飒爽身姿，晃乱了他的心神。为何，那丫头都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未央宫外，另有身着轻甲的五十人的北军骑兵卫队在等着他们，领队的人竟然是欧阳宁城。

　　明月青猛然见到欧阳宁城，也是吃惊不小。

　　对擂过后，她向张彦打听了一下欧阳宁城到底是什么职务。张彦大概给她讲了一下帝都军制是怎么回事，她才知道欧阳宁城实际是骑兵校尉。

　　就是知道了才更纳闷，他一个骑兵校尉亲自护卫一个婕妤出行，是不是有点过啊？

　　她不知欧阳宁城是刘病已指定领队，虽不合规制，却只有欧阳宁城和明月青两人能让他放心将刘奭交托出去。

　　明月青心里很快释然，她已经知道王婕妤是欧阳宁城的表妹，于公于私，他都有理由护她周全。只是自己一心想躲着的人，偏偏被安排在了一起，巧得让人牙疼。

　　感到意外的不只是明月青，欧阳宁城看到宫中领队的人是明月青，也是一脸惊愕。

　　一身轻甲的明月青，俏丽的脸庞在澄亮的晨光里，格外英气逼人，欧阳宁城呆了呆后，向王婕妤报到：“骑兵校尉欧阳宁城奉命护送婕妤与王子殿下。”

　　王婕妤挑起纱帘向欧阳宁城微微点点头，声音轻软：“有劳欧阳将军。”

　　车厢里传出的声音，听得明月青心头一跳，光这声音，就忍不住让人心生喜欢。病哥哥……应该也是吧？

　　欧阳宁城安排卫兵入列，自己策马与明月青并辔而行。

　　“昭阳殿领班？”欧阳宁城眼睛斜了一下明月青：“明侍卫真是让本将军又一次看走了眼。”

　　明月青被他一眼睃得浑身不自在：“我……不是故意欺瞒欧阳将军的。”

　　欧阳宁城冷笑：“刺伤本将军的肩膀就跑，还敢说不是故意的？”

　　明月青自知理亏，嗫嚅道：“那个、我……对不起，当时情况特殊，我也是迫不得已。”

　　欧阳宁城步步紧逼：“究竟是何事，让明侍卫接连几夜守在柳条巷的小院附近，还不惜动手伤人？”

　　明月青吃惊的看着欧阳宁城，发现他居然在不知不觉的套自己的话，而自己险些就中了他的套，怨不得张彦这么担心她，也怨不得这家伙这么傲骄。

　　不由细细打量起欧阳宁城来，晨光中他线条分明、五官立体的脸，英俊非凡，那双宛如星辰一般的黑眸望着自己，只看得她的心跳蓦然加快，连忙别过脸：“我、我不能说。”

　　“你……”欧阳宁城气噎：“为什么不能说？”

　　明月青皱眉：“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你为什么非要知道？”

　　开玩笑，她若据实相告，她女儿家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欧阳宁城忍着想要一脚将明月青踹下马的冲动：“莫不是明侍卫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明月青急道：“我没干坏事！”

　　欧阳宁城随口诈她：“干没干坏事，你心里清楚，本将军只提醒你一句，那些少女何其无辜，莫要仗着艺高助纣为虐，干些伤天害理之事。”

　　被欧阳宁城误解，明月青又气又急，脱口道：“我是找张廷元……”突然住口，暗恨自己又一次落了欧阳宁城的套。

　　欧阳宁城紧逼一步：“找他干什么？”

　　明月青闭嘴不答，内心懊恼不止。

　　她的表现让欧阳宁城心里莫名的失落，痛心疾首的道：“张廷元明里是步兵校尉，实则是霍云等人的马前卒，决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明月青嗤笑：“说他不是好人，那你自己还不是替他解了穴。”

　　欧阳宁城一怔，既而恍然大悟：“那夜在千风堂，是你点倒的张胖子？”虽是问话，但语气却十分肯定。

　　明月青自觉又失言了，恨不得在自己脑门上拍一巴掌：“谁、谁、谁说是我点的？”

　　看明月青欲盖弥彰的话都说不利索，欧阳宁城一下心情大好，原来这小子不是与他们一伙的。只是她对自己还有戒备，缺乏信任，也罢，来日方长。

　　瞟一眼正强自镇定的明月青，正想再套套她的话，后面侍卫叫他，说王婕妤传他过去。

　　欧阳宁城应声策马转去后面，明月青一下觉得轻松不少，抬手抹了下额角冒出的细汗，暗道：这人脑子转得太快，以后在他面前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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