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庐的木槿花今年开的异常繁盛,将院墙装点的素雅洁净;初夏的阳光透过紫藤的枝叶斑斑点点地撒下来,几只灰雀在院里跳来跳去地找食,微风掠过墙外的杨树,噼里啪啦的发出轻微的响声。
公孙师傅独自坐在院中小酌,她有些微醺,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慵懒地斜靠在藤椅上假寐。
有轻扣院门的声音,“进来。”公孙师傅有些醉意地说道。门轻轻被推开,薛业走进来,看见公孙懒散的样子轻咳了一下。
公孙并没起身,她微微抬眼瞄了一眼来人,猛地坐起来,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急忙穿上鞋。
她慌乱地说道:“是兄长啊!怎么都没人通报一声,真是的,这些丫头,都跑哪里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屋里跑去,忽然又转身对薛业说道:“兄长请先到屋里坐,我收拾一下就来。”
“真不好意思,这么早,扰了祺妹的清梦。”薛业边说边往屋里走。
走到屋里,薛业四下看看,堂屋里的摆设几乎没变,还是他借住时的样子,甚至连案头的书的摆放都没变过。
薛业在榻边坐下,马婶奉上茶水和点心,薛业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品着,淡淡地叹了口气。
公孙匆忙梳洗了一下,换身衣服来到客厅,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让兄长久等了。”说着坐下来,给薛业斟了一杯茶,接着说道:“今日闲暇,小酌几杯,怠慢兄长了,兄长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里?”
薛业并不作答,凝视着公孙,看的公孙十分不自在,搭讪道“兄长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薛业这才叹口气说道:“祺妹,我知道你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可是也不必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心仪的人,过上安定平和的日子,这样我也放心。”
薛业顿了顿,接着说道:“每日流连在浏漓院的,有达官显贵,有文人墨客,有风流才子,难道就无一人入眼?”
公孙淡然一笑问道:“难不成兄长今日是来给我提亲的?”
薛业一听,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实在不善此道,祺妹若有心仪的,我可以托人说和。”
公孙端起茶壶给薛业又添满一杯茶,看着薛业说道:“那就不劳兄长费心了,我若看上谁,我自己去说!”
薛业无奈地笑了笑,说道:“那就好。今日我来是告诉你,我要离京去陇右数月,若是你有事需要帮忙可去找兵部的裴将军,我们两家是世交,我跟他已经讲过了。”
“要去陇右?这怎么行?你的身子才养好,怎么能再去那个苦寒之地!你不要命了?不行,你不能去,我不许你去。”公孙急切地说道。
“此次是辛帅亲自来京邀我,我怎能推脱?”薛业说道。
“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去,如果旧疾再犯,那个地方缺医少药的,谁能救你?”公孙激动地说道。
“看来我不该过来,我本想走后托人告知于你,可是,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来一趟,毕竟在这京城里,我是你唯一的亲人。祺妹,没有你,我怕是也难活到今日,可是我毕竟还是朝廷的都护将军,军命难违,一切天定了。你我就此别过,我留一封书信于你,若是有一天你愿回蒲州,拿着这封信去薛府,定会有人照应你。”薛业说完拿出一封信交于公孙。
公孙接过信,含泪说道:“没有你的地方,我还去做什么?”
薛业听罢,十分无奈地摇摇头,说道:“祺妹!何必如此?”
公孙忽然问道:“辛帅此时接你回陇右,难道是突厥又来犯境?”
薛业摇摇头说道:“那倒没有,估计是他们探得了我病重的消息,就派使臣过来想一探究竟。偏偏今年陇右大旱,几乎颗粒无收,调粮还需些时日。辛帅也是无法,只得请我回去先镇住突厥使臣。”
“你回京后,辛帅就该奏请朝廷再派大将去镇守陇右,大旱之时就该早早奏报圣上调粮才是,怎么拖到现在才想出这个下策!”公孙不满地说道。
薛业叹口气说道:“这些辛帅早有奏报,只是朝中官员相互推诿,拖延至此,辛帅也是无法啊!好了,我该回去了。”
他站起来,准备告辞,忽见公孙伏几痛哭,只得转身回来,轻声安慰道:“你这是怎么了,我还好好的,你就这般摸样。放心,辛帅知我身体大不如前,特意为我备了马车,不必风吹日晒;还请了两个郎中随行照应;重阳时节,就会返京,放心吧。”
公孙自知无法阻止薛业,止住哭泣,站起来说了句:“兄长此去保重!”竟再也不知该说什么了。薛业拍拍公孙的肩膀,转身走出屋门。
薛业刚走到廊下,院门忽然被撞开,久无消息的屈蔚仗剑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见公孙师傅正立在檐下,抽剑指着她大声喊道:“亏你还是珍儿的师傅,珍儿惨死,你竟不闻不问?!”
他说着便冲到公孙师傅面前,上前想抓公孙师傅。不想却被一旁的薛业一掌打倒在地,薛业正准备上前继续教训这个狂徒,却被公孙拦住,急忙劝道:“兄长!误会了,他是云靡道长的徒弟,给你看过病的。”
薛业愣住了,他仔细看看屈蔚,可是并没有映像。
公孙师傅上前扶起屈蔚,屈蔚踉跄地站起来,醉熏熏地说道:“看来薛将军恢复的不错,这一掌甚是厉害呢!”
他扭头看看公孙师傅,接着说道:“公孙师傅不愧是名满京城的舞姬,连薛将军都拜倒在您的裙下。为了你这个红颜知己,对我这个郎中可是一点都不手软啊!”
“屈蔚!你胡说什么?将军是我兄长,当时病的厉害,一时没认出你而已。”公孙师傅呵斥道。
薛业忽然想起乐城曾跟他说过,先是请屈大侠来救治他,控制住病情后后,才是云靡道长过来做的后期治疗。
薛业感到十分尴尬,拱手说声:“抱歉,一时情急,竟没认出是屈少侠。不过,既然大家都是熟人,有话还是坐下来慢慢讲吧。”
屈蔚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也不看薛业,对公孙师傅说道:“珍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公孙师傅一定知道,是吧?”
公孙师傅并没回答,转身对薛业说道:“兄长,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薛业有些犹豫,公孙说道:“没事的,黎叔在呢。”薛业转头看见黎叔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廊下,点点头,转身离去。
公孙师傅对屈蔚说道:“屈少侠,有话进屋说吧。”屈蔚跟着公孙师傅身后进到屋里。
“坐吧,什么时候进京的?”公孙师傅问道。
“前日到的。”屈蔚回道。
“哦?即是前日到的,怎么今日才来闹?看来珍儿在你心中并不是很重要嘛。”公孙师傅淡淡地说道。
“我,我是怕她怨我,谁知她竟……”屈蔚说不下去,抽泣起来。
公孙师傅冷笑一下,说道:“你是真的在乎珍儿吗?”
“那当然,珍儿是我唯一深爱的女人。”屈蔚说道。
“哦?是吗?那当年走的时候竟不当面告知,两年来没有只言片语,屈大侠对唯一深爱的人竟是如此吗?”公孙师傅问道。
“当时走得急,可是我让小公主给珍儿带话了。后来在外漂泊,琐事繁多,实在是没遇到可以带话给珍儿的人。”屈蔚说道。
“哼!你若心里惦记着她,当初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即便不方便带她走,也定会想方设法地回来见她,绝不会一去两年毫无音信。”公孙师傅站起来,盯着屈蔚说道。
屈蔚一时无言以对。
“可怜珍儿对你倒是真的动了心,她视你为知音,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谁知竟也不过也是个风流浪子罢了,逍遥完了就一走了之,是你让她彻底陷入绝望。她不是没有等,可是却什么也没等到!所以她才去做那等疯狂的事情,不惜堵上自己的性命!我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可是什么也阻挡不住那颗因为对爱情绝望而疯狂追逐名利的心,活着对她来说就是痛苦!是绝望!也许只有死了才是我们这些人最后的解脱。”公孙师傅说完,转身怅然离去。
屈蔚如霜打一般,颓然瘫坐在榻边。公孙师傅说的没错,也许正是自己害死了珍儿。
扪心自问,当初自己也确实只是觉得珍儿不过是自己遇到的无数风尘女子中的一个,虽然颇有才气,可终究不过是个风尘女子。
可是自离开长安后,心里却时时挂念她,挥之不去。这两年走遍大江南北,也出入了不少风尘之地,却再也没有象珍儿这样能长留在他心底的女子。
本想此次回来,收了这浪荡形骸,回来和珍儿琴瑟和谐,相濡以沫,偏安于京城一隅,象其他人一样,成家立业,养儿育女,从此过上平凡而温馨的生活,谁知天不随人愿,珍儿竟已不在人间。
“屈少侠,请回吧。”马婶一边收拾桌几一边说道。
屈蔚神情恍惚地走出锦庐,来到二娘曾经的住处。他推开房门,屋内显然已经很久无人打理,家具上已经蒙上厚厚的灰尘,幔帐中散发着一股霉味,再也没有珍儿的脂粉香。
他四下看看,桌几上珍儿的七弦琴还依然摆放在上面。他坐下来,小心地擦去琴上的灰尘,拨弄了两下,琴声依然清脆悠扬。
一曲《春风渡》缓缓而出,如月下清泉,舒缓动人,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二娘魅惑的笑声和柔美的嗓音。
屈蔚依稀又看见二娘身着华美舞衣,随乐曲轻盈舞动的身影;温润的红唇,明眸皓齿;纤纤的玉指,灵动柔美;婀娜的腰身,绵香温暖;那是多么令人沉醉的往事,无法忘却的身影。
屈蔚忘情地弹奏着他与二娘初遇时一起合奏的曲子,似乎在召唤二娘回来,不知不觉间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屈大哥,你回来了!”乐城站在房门口惊讶地问道。屈蔚止住琴音,擦去朦胧的泪水,扭头看看乐城,缓缓说道:“是你啊,小公主,都长成大姑娘了。”
还没等屈蔚继续说下去,槐香急忙过来拉着乐城离开。乐城想挣扎,却被槐香死死拽着进了自己的屋子。进了房门,乐城推开槐香,瞪着眼睛看着她。自从知道二姐的死和姑姑有关,乐城一直极力疏远槐香。
“你若为他好,就什么都不要说。”看着乐城充满敌意地看着自己,槐香继续说道:“你若告诉他,他必定要为二娘报仇,可就凭他单枪匹马的,结果必定是以卵击石,难道你想他也死吗?”
乐城惊恐地摇着头,槐香接着说道:“为了大家都相安无事,你什么也不知道,懂吗?”见乐城低头不语,槐香继续说道:“你也知道,二娘她是自己找死,一个舞姬妄想谋夺贵妃娘娘的位置,简直是疯了!”槐香冷冷地说道。
乐城此时终于明白二姐的死因以及事情的前后因果,她颓然地坐下来,思虑良久,也许姑姑说得对,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好的结果。
对于乐城来说,二姐和贵妃娘娘都是值得自己尊敬的人。如果她们之间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乐城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看看槐香,忽然觉得姑姑或许有自己的难处,心里不再那么抵触姑姑了。
她无精打采地走出房门,看见师傅进了二姐屋子。
“屈少侠,若你对珍儿还有真情,她的这些物件,你都可以带走。”公孙师傅走进屋里对屈蔚说道。
屈蔚缓缓站起来,幽怨地凝视着公孙师傅许久,随后抱着二娘的七弦琴走出浏漓院,消失在街巷尽头。
乐城回身准备回屋,扭头间忽然看见一个人站在街对面盯着自己,不禁停下来疑惑地看着那人;一身银灰长袍,两道剑眉下一双犀利的眼睛正直视自己。
乐城停下来打量那人,那人见乐城看着他,冷笑了一下,并没搭话,转身慢慢踱步离去。这令乐城非常疑惑,难道这人认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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