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漂亮的丫头,怎么看都不像是缺钱之人。守在他们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不过,不管她有何所图,这十来日,有了这丫头的帮忙,实在让他们老两口省心太多。这梅香姑娘心思灵巧,手脚又麻利。
这些天下来,不仅把老妇人的活全都做了,也帮着老头儿招呼客人。
若论做生意,对梅香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她将茶棚中所有的茶叶仔细闻了一番,按各自气味分了不同种类。又用手中的那块碎银去药店买了一些药来与各式茶叶混在了一起。老头儿心中暗叹,自己从前说什么“上等龙芽”不过是信口开河。他收集的都是极劣质的茶叶,又哪里分得出高、中、低啊,而这丫头却能弄这么多的花样。
梅香拿了几个煎水的锅分别装了水架在炉上,又将混了各种药材的茶叶倒入各个锅中。这丫头嘴又甜得很,凡是路过之人,她一眼便能分辨个三六九等来。并能够依据不同的人,介绍不同的茶。
若有匆忙赶路之人,她便喊:“大哥,喝碗茶罢,保您去疲解乏,提神解渴。”
见到面色赤红之人,便道:“清凉下火,润燥顺气!”
遇到路过的妇人,便道:“大姐,我这里有各式花茶,能滋补美颜。”
见到带孩子的大婶,亦道:“大婶,我这里有煎好的糖水,您要不要给您的孩儿来一碗。不贵的,一文钱,您带孩子这样辛苦,也可进来坐一坐,休息一会儿!”
梅香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见王婶总是咳嗽,便也煎了些润肺的茶水给她。
老头儿笑得合不拢嘴,这几日下来,这丫头挣的钱,竟比他们夫妇二人几个月挣的还多。
老头儿笑呵呵地对着正在烧水的梅香说道:“梅香姑娘,快快歇一会儿罢。这几日真是辛苦你啦。”
梅香兴致勃勃地抬起头来说道:“没事,王伯,我不辛苦。”梅香接着又道:“和您商量一下,我们今日已挣了一百文钱。我若再挣得五十文,今日可否吃顿肉啊!我都好久没吃肉了,肚子里饿得荒啦!”
王伯一愣,唉呀!自己与老婆子常年不吃肉,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买些肉吃,平日倒也不觉得,如今被这梅香姑娘一提,才惊觉自己真是没给她吃过一顿肉。
王伯刚要开口,只听王婶自屋里走出来,沉着脸道:“怎么,才做得几日工,便要吃肉了么!我们日后如何养得起你,说是不要工钱,光是吃肉就要将我们吃穷。”
梅香撇撇嘴,哼道:“不吃就不吃,吝啬鬼!哼。”
王婶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钱往王伯手中一放道:“给你,去买些新鲜肉来。”
王伯接过钱,呵呵地点头道:“好,好。梅香丫头,今日托你的福,我也能吃顿肉啦!”
梅香嘻嘻地站起身,丢了手中的火棍,一把抱住王婶道:“哎呀,王婶,你真好。我可真是馋坏啦!”
王婶作势欲将她推开,口里嚷着:“瞧你这一身烟灰,不要往我身上蹭……”
梅香才不管她说什么,更把脸贴到王婶肩上道:“王婶,您早就一身灰了,不在乎再多一点。嘿嘿。”
王婶虽是嘴上拒绝,心里却是极甜。
她的女儿曾经也是如此蹭在她身上,如今有梅香这样一个讨人喜爱的丫头跟前跟后,让她又体会到了女儿在身边的感觉。
王伯自东街屠夫那儿买了二两肉,余下些钱,又买了些好吃的菜,便拎着这些往回走。
自梅香姑娘来到他们身边,他们孤苦沉闷的生活便发生了改变。难得这丫头不嫌弃他们,每晚收摊后,贴心贴意照料他们。这样的生活,让他觉得有了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暖,生活过得即充实又快乐,他只希望这丫头在他们身边能多呆些时日。
王伯正满心欢喜地自东街往回走,却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喊道:“老爷!”
王伯不以为意,继续走自己的路,又听见一声“老爷!”——这声音有点熟悉啊,是喊他吗?
王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苍老的男子,身着绸布衣裳站在不远外,轻声地唤着他。
他是——
“老爷,我是陈倌啊!您还记得我吗?”
“哦,哦,我记得,我记得!”王伯胡乱地应着。当年的生活,不过是一场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海市蜃楼。
经过了这么多年,现如今即使努力回想,也记不清当时的模样。陈倌是谁,是那个养马的马倌吗?呵呵,他都快要忘记了,自己曾经那样风光,他的家中养了几十匹马,可如今自己一日辛苦挣来的钱,却连养一匹马都不够。
唉,不想这些啦,这些只会给他徒增烦恼。他是带罪之人,能逃脱官差的魔爪来到这个大宋管不了的青唐城已是万幸。他如今只想与老婆安安稳稳地渡过余生。他的茵儿,他就是挣一辈子的钱,也赎不了她,他只求自己给茵儿减些负担,也让她能早日给自己赎了身才好。
这陈倌便是杜府的管家陈叔。
王伯问道:“你是途经青唐城吗?这是打算去哪里?”
陈叔摇摇头道:“我来青唐城,便是特意来寻您的。”
“寻我?”
“嗯!我想接您回京城。”
“回京城!我是有罪之人,如何能够回去。”王伯说到此时,不禁声带哽咽。回京城啊!他日日夜夜都想着回去的家乡。年纪越大便越害怕自己会客死异乡。
可是,他怎么能够回去,他是有罪之人,回去只会再度被官差抓了,送到更艰苦的地方。他与夫人年纪都大了,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王伯想到此处,眼眶不禁湿了一圈。
陈叔亦忍不住红了眼睛。他轻声说道:“不会的,老爷。我此次已经帮您将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打点好了。您的罪籍已被消去,我这里给您办了新的甲籍,您现在可以放心回京了,您再也不是有罪之人啦!”
一个多月前,公子用钱打通户部的小吏,在京城给两人造了新的甲籍,并拿了一笔钱给陈叔,让他去金城郡跑一趟,将老爷、夫人当年在金城郡官府中的记录从在逃改为已亡。
其实这事若是叫莫氏来做,本是极容易之事。公子却似不愿再叫莫氏为了自己的私事奔波,因而让陈叔来打点,虽是花了些功夫,好在按照公子交待的方法终究还是办成了。
这些公子不让他说给老爷听,他便也守口如瓶。
陈叔从怀中拿了新造的籍牌递给老爷。王伯接过籍牌,掉下泪来。九年啦,离开家乡九年了,他终于能够回去啦!
陈叔看到老爷如此模样,不禁一阵心酸。
王伯抬起头,看到陈叔满面尘灰,心中感念,对陈叔道:“一路辛苦你啦。先随我到家中去罢!”
“嗯!”陈叔恭敬地点点头。
王伯拉着陈叔满心欢喜地往家赶去,他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老婆子。
……
茶棚
此时梅香正蹲在灶边煮茶,便听见王伯大声喊道:“我回来啦,你们看我带谁来啦!”
王婶只觉好笑,这老头儿,今日有肉吃,便就高兴成这样。她扬着笑容自屋里出来。
梅香听到王伯的声音,亦欢快地从灶边站起来,心中正纳闷,与他们相处这十来日不见王叔王婶有何熟识之人啊。
梅香一抬头,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陈叔,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了。
陈叔亦未料到会在这里遇见香儿,激动得手都颤抖起来,顾不得老爷在身边,快步冲到了梅香身边,他想要抱住女儿,却又不敢,只得停下来,激动地唤到:“香儿,香儿。想不到你原来在这里!”
梅香犹豫一会,便低低地喊了一声:“陈——爹爹!”
“唉,唉!”陈叔高兴地抹着眼泪,她的这声“爹爹”,实在是天籁之音,叫他听多少遍他都欢喜。
王伯与王婶听到两人称呼,都愣住了。她与他,原来是父女。
那她是——?
王婶迟疑地对陈叔问道:“梅香——梅香,难道她是你与杜梅的女儿?”
陈叔此时才看向王婶。他恭敬地对夫人行了一礼,喊道:“夫人。”
王婶仍旧问道:“梅香是你的女儿?”
“是的,夫人,她正是我与梅儿的孩子。”
“难怪,难怪!难怪我看她总觉有些面熟。”王婶面色难看到极点,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一步一步退到房里。她喃喃说道:“当年是我亏欠了杜梅,你们是要来找我偿债的吗?不要,不要,我已经老了,求求你们,放过我罢,我再也经不起折腾啦。”
梅香见到王婶这副模样,心中一阵酸楚。九年了,即使他们当年有错也都已得到了报应,如今他们已是风烛残年,她又如何狠得下心找他们复仇。
梅香摆着手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们复仇的。真的,请相信我。”
“我不信,我不信。”王婶惊恐地摇着头,一直往后退,眼看着便要被身后的凳子绊倒,王伯与陈叔赶忙冲上前,将王婶扶住。梅香亦急忙冲到王婶面前,王婶刚回过神来,便看到眼前的梅香,她尖叫一声:“啊——杜梅,不要来找我!”王婶说完便晕了过去。
……
原本应是极开心的一日,却因王婶惊吓过度变得安静下来。
王伯,陈叔,梅香都守在王婶身边。
王婶醒来见到梅香,仍是害怕。就连王伯和她说能够回京城的事情,她也听不进去,只一味地恐惧。
陈叔见王婶如此害怕梅香,便劝她回避一下,梅香却不理会。只强行拉着王婶的手道:“这是心病,一味躲避又怎么能行。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来找你偿债的。你若真觉得亏欠了我娘亲,就更要对我好些!我正好没有娘亲疼,你当加倍偿还我才是!”
王婶一愣,抬起头看着梅香。眼泪滚滚而下,她抱住梅香的手道:“孩子,孩子,是我对不起你娘,我也对不起你,是我害得你没了娘亲,你还能这样对我!我,我……”
王婶抱着梅香呜呜地哭泣,心中尽是悔恨。
梅香亦流着眼泪,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开心,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娘亲会不会开心。但她想,娘亲一定是极善良之人,如果看到老爷与夫人过得这样凄苦,定然再不会忍心伤害他们了!
陈叔来到这里第二日,便将王伯煎的草药倒掉。王伯诧异地问道:“这是治病用的草药,你为何倒掉。”
陈叔无奈,只得说明原委。
原来当年这王伯即王咸容与夫人曹氏被流放到金城郡,那里时常面临西夏人的侵犯。官差们从来不顾这些流犯死活,偏是逼他们到城外夏人时常侵扰的地界垦荒。
对于这些流放的犯人,大宋的官差不将他们当人,西夏人自然更不理会他们的死活,每每过来侵扰,不杀些人便不罢手。
夫妇两人寻思横竖是死,倒不如博一博,找个机会逃离这个鬼地方。若是能逃出去,便找个深山野林躲起来。
如果逃出去是那样简单,这里又怎会有那么多的流犯。
王咸容夫妇二人终究是寻了个机会逃了,却没成功。被抓回来的结果便是,王咸容的一只脚被打断了。那官差对着奄奄一息的王咸容还不解气,一杖便要向他的头上打下去。曹氏见此,哪里还顾自己也在挨着鞭子,拼了性命冲上前去,挡在王咸容身上,硬生生挨了这官差一棒。
这一棒打在胸口,曹氏当场喷一口血出来,昏死过去。
再后来,当两人醒来之时,便发现自己被丢在一驾破马车上。驾车之人是一白衣少年,身边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两人脸色蜡黄且僵硬,不管是说话还是笑,都不见脸上半点变化。王咸容哪有心思去看这些,他清楚记得,当那官差一棍子要往他头上打去时。他的夫人——曹氏,这个一向被自己认为只有利用价值之人,却用自己柔弱的身躯为他挡了那一棒。夫妻之间,只有在患难之时,才可见到真心。王咸容落到如此地步,身边亲戚无一人伸出援手,唯有这曹氏对他不离不弃。原本依着她母家的权势位,可免去罪责,她却毅然随他来到这荒芜之地。这样的真情,如何叫他不感动。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轻拍曹氏的脸,试图将她唤醒。拍得一阵,那曹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咳了两声,便又咳出血来。
王咸容吓得赶忙给她擦血,一边哭一边低声说道:“夫人啊夫人,你可不要死啊,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快醒醒罢!”
王咸容哭得伤心,他的哭声显然触怒了驾马车的少年。那少年重重地扬了一下马鞭,马儿受了惊吓,猛地跑了起来。王咸容吓得赶紧抱着曹氏,生怕她被颠下马车。马车的颠簸,只令得曹氏更加难受,不停地咳了起来。王咸容虽然心疼,却再不敢吱声,生怕自己又惹怒那少年。
马车一路向西,直到青唐城才停下。
少年来到城门口,跳下马车,对王咸容道:“下来罢,只能帮你到这了。这青唐城,大宋的官差管不了,你们只要不离开这座城,便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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