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整整下了一天,以黄色为主的紫禁城变成了一座雪白的冰雕城堡。
朱祐樘早已命人打点好了一切,备好了马车。到了辰时,张凤吟携着依依一起回张府看望父母。
张凤吟昨日便差人回家报信,是以张盛庭今日特地告假一日留在家中等候。马车到了家门外,已经有家丁进去通报,她们进了前厅,二老一见她立时下拜,“叩见太子妃。”
张凤吟忙扶起父母,说道:“爹娘,现在不是在皇宫,是在自己家中,怎么还有这种礼节?你们快快起来。”
随后有人抬了东西进来,“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太后知道我要回来探亲,特地命人备了这些东西给你们。”
他们打开见太后赏赐的都是一些上好的棉衣绸缎还有取暖的熏笼手炉和上等的红罗炭,“谢太后恩典。”
而他们真正开心的不是在于太后赏赐的东西有多少,有多高贵,是从太后的赏赐中可以知道自己的女儿在皇室中所受到的重视,这才是他感到最欣慰的。张夫人见女儿嫁人之后红光满面,尤胜往昔,先前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他们一起进了内堂,像往常一样只留下依依在一旁服侍。张盛庭无奈道:“凤儿,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贵为太子妃,连同我们的一举一动也是受人注意。若被人知道我们失了礼数,万一传到皇宫之中,只怕会给你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自从成亲那日,大街小巷的人知道张家的女儿嫁的是当今太子,一时之间不知有多少朝中大臣,乡绅名士要来巴结这未来的国丈大人。张盛庭深谙皇宫之事,知道皇室最忌后宫嫔妃的家属与权贵私交甚密,认为这是有结党营私的征兆。
更何况张凤吟是未来的皇后,张家更应该小心翼翼地避讳着。张盛庭终日除了在国子监之外,不过偶尔见见一些老朋友,其余时间都是闭门谢客,从不与任何有身份的人结交,也不收取任何人送来的礼物,以免连累到自己的女儿。
张凤吟心里难过,自己嫁了太子妃,人前显贵之后,反倒连最基本的骨肉亲情都变得这般不由自主。“爹娘,女儿也深知宫里的规矩,自会处处小心,安守自己的本分。可是你们也不要太过拘谨,我们做事只要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更对得起皇上,哪里管得了别人的闲言碎语,难道进了宫,就连爹娘都不要了么?”
张盛庭见女儿不悦,“话虽如此,但诸事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一家人难得相聚,他们不愿再没完没了地说此等不开心的事,张凤吟最关心的是父母能不能适应京城急转而下的天气。幸好二老都有提前准备过冬的衣物,虽然冷了点,还是可以适应得了,还不至于感冒生病。
而面对二老的关心,张凤吟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不能时刻陪在父母的身边已经让她心有遗憾,自己能够解决,已经解决的事情就没有必要说出来让父母担心。
他们正说得热闹之时,见门口处走进来一个人。张凤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马上站了起来,“赵姐姐,你怎么会在我们家?爹,娘,这是怎么回事?”
张夫人这时才缓缓道:“凤儿,其实有件事我们一直瞒着你。”
赵语接住张夫人的话,“不关老爷夫人的事,是我让大家不要告诉你的。”
张凤吟还不懂他们再说些什么,只是见赵语说话神情黯然,似乎这两个月之间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一般。看来她回开封之后并不顺利,难道又发生了更匪夷所思之事?一个不敢想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难道是……
张夫人知道她们一定有话要说,三人先走出房外。
当日朱祐樘令人将她一路好生护送到开封赵家,赵语心想由御马夫向她父亲说明情况,此事木已成舟,她爹就是再失望也无可奈何。
她又想到岑子清,他此刻一定在家里闭门读书,准备来年春闱。只要她一回到开封就去找他一起去见他父亲,再次向他表明两人的决心。相信经过这件事情,她爹没有理由再反对他们的婚事。
心中越想越觉得两人的前景即将迎来雨后的彩虹,来时觉得马车走得太快,如今真恨不得立马飞奔到开封。
御马夫奉太子之命好生照顾她,本想一路上多让她休息一会儿,不至于回到开封之时舟车劳顿。哪想到她却主动请求减少休息的时间,再加上两人一车抄近路而回,到了第三日下午,他们便已回到开封。
御马夫送她到了赵家,照事实跟赵老爷说了一遍,赵老爷失望之余也无话可说。见他送爱女回家,本想多留他一日,但他执意要回宫复命,他们也不再挽留。
赵语记得张凤吟对她的鼓励,要向她父亲证明两人的决心。她想起自己落选回家时,父亲眼中闪过的失落,心中颇感愧疚。切了一杯茶到他父亲房中准备和他好好谈谈。
她刚好见父亲房里的灯还亮着,想必还没休息,推开房门,他父亲正在书桌前不知为何事想得入神。
“爹,你还没休息?”一杯热腾腾的茶放在他的面前。
赵老爷一闻便知是自己最喜欢的龙井。赵语的母亲过世后,他们父女相依为命。他是反对他们的婚事,但他自问都是为了赵语的幸福,不想看她受苦,即便背上一个嫌贫爱富的骂名,他也在所不惜。选秀落败仍是运气使然,他也没有因此责备于她。
“这么晚找爹有什么事么?”
赵语吐纳几次呼吸,终于鼓起勇气向他爹请求自己婚姻的自由,还将岑子清准备参加春闱的事情也一并说了。
赵老爷又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之中,赵语见父亲还不松口,再三表明两人的真心和在一起的决心,以此来恳求他父亲给他们一个公平的机会。
“好,爹答应你,会重新好好考虑你们之间的事情。”
赵语听到这句话,顿时觉得之前所受的委屈都变得微不足道,曾经经历的痛苦和绝望都是上天对自己的考验,“谢谢爹。”
第二日一早,她就迫不及待地要带岑子清来见他爹。自从岑家落败之后,所有的家产都已散失,只剩下城东五里处还有一个破旧的宅子给他们父子居住。
她一路往城东走去,心情是美的,连同看到周遭的一切都是带有明媚的光彩,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到了,门是关着的。她轻敲了两下,她的心也开始砰砰直跳,不是紧张,是带着幸福的频率在跳。等待开门的时间比预想中久了一点,不过没事,她很有耐心地等下去。也许只敲一次,他们没有听到,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门已经开了。
她本来以为会是岑子清来替她开门,已经做好了第一时间向他公布喜讯的准备,开门的却不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岑伯伯。”
两家虽交情不在,但岑老爷对她没有芥蒂,往时见到她也都是笑脸相迎,可他现在的表情很冷漠,是一种失去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时,伤心绝望的冷漠。
而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更加对应了他的表情,“你终于回来了。”表情是冷的,语气是苍白无力,不带有任何色彩。似乎天地万物都不能勾起他任何的感知。
赵语觉得自己瞬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湮灭了她所有的热情。“岑伯伯,你怎么了?清哥在家么?”她笑着对他说话,只是她的脸部也开始颤抖,声音也开始发抖。
对面仍然是一个苍白的声音在告诉他,“子清在里面等你,等着见你最后一面。”浇灭她热情的冷水已经化作了冰块,将她的心冻了起来。她从旁掠过,跑进了屋子。
从天堂掉到地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天堂掉不到地狱,却一直在靠近地狱。你的心无法绝望,却一直在揪着,害怕着,直到真正绝望的那一刻。
一个形同枯槁,奄奄一息的躯体正躺在床上,见她进来,微弱的身子,突然积蓄他仅存的力量向上坐立了一些,“你终于回来了。”想要伸手,到了中途实在无力地下垂,险些连坐立一半的身子都要沉了下来。
赵语抱住了他,支撑着他不会倒下,“清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子……”怀里的人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告诉她,在这冰冷的房间里只有她哭泣的回音。
这时候,她又听到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回答他,“子清从天津负伤回来后,以为没有了大碍,其实早已坏了根基。再加上他为了来年的春闱,整日苦读,身子终于撑不住了。
我们家道中落之后,已经不剩多少生活费,往日的亲朋好友一个也联系不上,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他在苦苦地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见你最后一面,他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小语,”他歇息了一会儿,终于积蓄了一些力量来叫她的名字。
“别说了,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我去请最好的大夫来。”想要放下他,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不用了,你听我说……”
“好,你说。”
“你以后要好好地活着,为自己而活。”
赵语摇摇头,“你振作一点,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爹已经不再反对我们的事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他笑了,因为他已经完成他最后的心愿,他终于等到她。然后抓住她的手臂已然下垂,不动。他的脑袋枕在她的怀里,不动。身旁的一切都已经不动了。他的表情也没有改变,依旧很安详地笑着。
地狱到了,绝望来了,哭吧,尽情地宣泄出最悲愤的力量。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命运对她这么不公?这是每个绝望的人都会发出最后的怒吼。
南山上又多了一座坟,坟前跪着一名老人和一位少女,却只听到少女哭泣的声音,老人只是在哽咽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泪水和血液一样都有流干的时候,如果说血液的干涸是因为伤口的不断破裂导致,那么泪水的干涸是因为心口的不断破碎,每一次破碎都会流泪,碎到心口弥补不了的时候,泪水就会完全枯竭。
赵语走回街上,周遭的一切已是一片空洞迷茫,她分不清前面的方向,只是凭着自己的意识在走路。而路上的人都在看着一位少女哭肿了眼睛,拖着沉重的身子,摇摇欲坠地往前走。
赵语到了中午还没有回来,赵老爷心急如焚,料想她一定会去岑家,可是派人到岑家去找,只回报说岑家空无一人。赵老爷心中更慌,立刻派家丁四处打探。
“老爷,小姐回来了,只是……”
“小姐怎么了?”赵老爷猛冲了出去,同样看到女儿哭到红肿的双眼,伤心欲绝的神情,还有凌乱的头发。说句最坏的揣测,就像是刚刚被人欺负过的少女,“语儿,你怎么了?”
赵语也是用绝望而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不说任何言语。
赵老爷抓紧她的双臂,“出什么事了?你不要吓爹。”
一阵天旋地转后,赵语昏倒了。
“来人,快叫大夫。”
幸好她的身上没有什么任何伤痕,更庆幸的是没有发生他最害怕的事情,昏倒只是因为伤心过度。过了一会儿,赵语悠悠转醒,赵老爷大喜,“语儿你终于醒了,大夫说你没事了。”
赵语从山上下来,到她昏倒前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现在醒了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依旧用漠然地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语儿,你跟爹说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虽然她身体无恙,可她的神情更令他堪忧。
赵语不知道该不该把岑子清的死归咎在他父亲的身上,岑子清是被锦衣卫打伤,她父亲毫不知情。可是归根究底,若不是她父亲嫌贫爱富拆散他们,逼着她入宫选妃,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清哥已经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赵老爷见她如此悲痛欲绝,知道她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他知道是他的棒打鸳鸯间接害死了岑子清,难道他真的错了么?他现在更担心赵语这个样子会想不开,“语儿,是爹对不起你们,爹发誓,再也不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爹只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这个房间再也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泪水滴落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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