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景,和眼前的人。
他看起来与我方离开那会儿,变得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我托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一二来,索性放弃。
如今已是掌灯时分,伏在案前的身影影影绰绰,鬓间仿佛落下了浅白色的霜雪,也不知是方才路过栖梧殿时落下的,还是那浓妆艳抹的妃子扭着腰肢硬凑过来时沾上的。念及那脸白得像鬼一样的嫔妃,我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小声地“嘁”了一声。他的眼光倒是差了许多,对着那样的一张脸也能啃得下去。
我心目中的皇嫂,该只有那一人才是。
那人呵。
我偷偷抹掉眼角的泪,掩去了发红的眼眶。我到底还是没能放心得下他,悄悄跑过来再望他最后一眼。
我听人提起过,西楚的帝王兢兢业业,雷厉风行,将这个曾在风雨中飘零的国家治理得再也无人敢欺。可我也忍不住想,那么多年他该有多累啊,身边也没有个知心的人,而那些名义上的嫔妃,都净想着争宠夺艳。
她们都不是真心待他。
而曾经我以为最能真心待他的那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她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却只是为了杀他,为了颠覆我们西楚王朝。
骗子。
我尚且如此,何况一生第一次爱人的他。我挪到他案台前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倦怠的容颜,趴在桌上瞧了半晌,然后怔怔地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眼角的褶皱,手却落了空。
我盯着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慢慢垂下了手。
“圣上,该歇息了。”
“等朕批完这些奏折。”
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不似少年时的清朗。
喊他的是那么多年来陪在他身边的大太监,我认得他。自他的暗卫死后都是那人照顾的他,让他不至于一直这么孤苦伶仃下去。
陪了他那么多年的暗卫是在他北上逃亡时死的,他们护着他,八十一暗卫,却无一生还。他几乎要崩溃了。
我瞧着外头即便是书房里的烛火也没办法点亮的天色,又扭过头望着仍俯首在案前的颜澈,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我这一辈子都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却等到了烛火堪堪燃尽,他还岿然不动,丝毫没有想要就寝的意思。
我急了,却又怕惊扰了他,便小声喊道。
“哥。”
我一声又一声地喊道。
他没有反应。
原是睡着了。
我忽地有些失落。
他素来不大会照顾自己,可那时世间女子没一个近得了他的身。好不容易有了个穆漓笙,她便满心欢喜地以为他终是不至于过得那样苦了。可也就是那人,伤他伤得最深,让他,甚至是她,爱恨不能。
再这样睡下去会着凉的。
他的身子这些年来被糟蹋得厉害,惯常不好,若是又染了风寒,无疑是雪上加霜。我张了张嘴想要唤他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给死死地扼住了。
腥红在喉间漫开。
我委屈极了。
趴在案台上只能瞪着眼盯着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向来不大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我以为我该忘了。但而今待在空荡荡的黑暗中睁大着眼细细描摹着他的容颜,却想起了那时我们在冷宫时的时光。
那时颜澈目不视物,有光或无光对他并无分别。而我却是怕极了黑的,他为了照顾我,无论在这深宫里走得再艰难,却还是拼了半条命给我留了半盏灯。我们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便在慢慢燃尽的烛火中相拥而眠。
后来他临危受命出征,他以为我不知道,我便装作不知道。西楚王朝皇子贵胄人才济济,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在冷宫里仰人鼻息、苟且偷生的瞎眼皇子?那些人,不过是想让他送死。而若不是那时我奄奄一息,太医院闭门不见,他也不至于明知道是条死路,却偏偏还要往上走。
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还是活着回来了。
自那以后他风头无量,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辱的皇子。他活着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血洗了当初见死不救的太医院。
他覆了一个王朝,却也从此倾覆了他的一生。
而如今,他当初的家国抱负,而今终是实现了。
他再也不必过任人欺辱的日子,从此,天高任鸟飞。
只是,我倒宁愿我们还在那冷宫里,还在那一尺三寸地。日子过得是艰难了些,但总归,还无病无痛、安然无恙地活着。
不至于在命运的浮沉里,苦苦挣扎。
“圣上。”
颜澈动了,他揉了揉倦怠的眉心。
问,“什么时辰了?”
“回圣上,卯时了。”
“该上朝了。”
天色渐渐明了。
我眼睛刺痛得厉害,似是有什么从我眼里溢出来。我捂住了眼睛,像针扎一样的难受。颜澈已经起身,堆积成山的奏折还有几近一半未批阅。
他嘶哑着声音喊道,“云盛,更衣。”
“是,圣上。”
他着了明黄色的龙袍,衣摆处绣着龙爪。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穿除了张扬的红色以外的颜色,神色庄重而肃穆,望起来不像是昔日那个一无所有的落魄皇子。
我扬起头望着他,笑弯了眉眼。
鼻尖却慢慢红了。
他推开窗,皇宫里一片银装素裹。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许是昨夜里不知不觉落下的。
颜澈望着落了一夜的漫天的皑皑白雪,紧锁着的眉头终是缓缓舒展开来,像是阴霾了许久的心情初雪稍霁。
云盛小声提醒道,“圣上,时候不早了。”
“知道了。”
他淡声应道。
他踱步往外走去。
我莞尔跟上。
我幼时最是喜欢雪天,那时我淘气,总喜欢跟在皇兄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踩着他在雪地里落下的脚印,望着自己小小的脚印与他的重叠在一起。
而今皇兄走在前头,沉重的脚步在雪地里落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我踏着那一深一浅的脚印,一步一步地紧跟着他。而这次,我望不见自己的脚印。
我们的脚印,没有重叠。
他倏地停了下来,回过头。
笑了。
他说,“回家了。”
就像幼时那般。
我慢慢红了眼眶。
如今分明是冰冷的冬,我却瞧见了灿烂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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