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煞的视线落在余小小手中的汤药上，那黑乎乎的药汁背后，似乎是这小阉人一个月的拼命钻研。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法子的？”

　　“看书。”余小小冷声回答。

　　“看了多久？”

　　“半个月。”

　　九煞看着她的眼神，已经溢满疲劳，毫不怀疑，这不仅仅是几个字的事。

　　“你怎么不就给我说说，你为了制造这个解药，究竟受了多少苦？”

　　“只要结果出来了，过程不重要。”余小小垂下眸子，平静没有波澜。

　　“可我想听。”

　　想听她为了给他解毒，付出了多少心血。想听她亲口说，她是怎么努力，怎么执着地，来救他这么一个坏人。

　　“好几个晚上不曾睡觉，除了吃喝拉撒睡，几乎都在忙你这个事。这样，可够？”

　　九煞眯着眸子，看着她似乎有些摇晃的身影，“你身子怎么了？”

　　“有些劳累过度而已。”余小小额头上冒出冷汗，有些发虚。

　　孙允德死后的这个月，她每天都忙着给九煞解毒，应该是操劳太重，所以身子有些吃不消。

　　“坐下！”九煞沉声命令。

　　余小小坐下，将汤药放在他面前，问：“你考虑好了没有？”

　　考虑？他怎么可能考虑？西梁皇宫里的那群人，是怎样的嘴脸？他当初被当狗一样对待，栓着链子被所有人欺辱的痛，就这么不值一提么？

　　至于云染？他为什么要帮他，帮那个人得到江山，然后将小阉人管得更紧，护得更周全？那他呢？

　　“你考虑好了没有？”余小小又提高了音量，再一次问道。

　　“我问你，这两件事，对你可有什么好处？”九煞皱眉，“那些人死不死，管你何事？还有云染的天下，你以为他打下来是送你的？你担心个什么？”

　　“我且问你一句，你想要的是什么？”

　　余小小勾唇一笑，有些苍凉，“我想要的，是对得起自己良心。”

　　“你连你自己都对不起，还谈何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我怎么就对不起自己了？”

　　“你若对得住自己，就多爱自己几分。不要将一颗心，不值钱的送给别人。”

　　九煞看着她，有些气恼地说：“你到底是太傻了。”

　　一个聪明人，是会将自己的心小心翼翼保护好。别人对你好几分，你便还那个人多少。别人若捅你一刀，你便多伤那人几分。

　　热血很烫，但现实的水冰且凉。你若想安然立于世，不管不顾地倾其所有，付出一切，这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可余小小只是眼睛一瞪，固执地不像话：“每个人观点不一样，你可以不支持我，但你不能说我就是错的。”

　　有的人，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宁愿飞蛾扑火，也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有的人，就比较现实，活得潇潇洒洒。该放弃的放弃，该斩断的斩断，不转身，不回头。

　　余小小显然就是前者，是那种傻的不行的姑娘。傻到甚至让人有些讨厌，恨不得戳着她骂：你就长点心吧，别犯傻了！

　　九煞幽幽开口，“这药你拿走，那皇宫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九煞，杀戮太重，你就不怕做噩梦吗？”余小小气急，就因为过去，他就要理所当然地杀掉所有人？

　　“我不杀人，也会做噩梦。”九煞看着她，觉得这样的人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

　　善良，干净，纯粹。可他只想要报仇，只想要用鲜血，洗刷掉那些过去，祭奠那些死掉的东西，比如尊严，比如那时候还会大笑的自己。

　　他痛苦了那么多年，不是一碗药就能治好的。毒能解，可心病不会。

　　“这世界上真的有命，你知道吗？”

　　余小小看着他，“上有神明，下有鬼怪。你杀孽太重，一定会有报应的。”

　　“呵，是吗？”

　　“是。”因为我就去过地府，在那里看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目睹了几千年的时光，告诉了我，什么叫命。

　　“可我不怕。”九煞一笑，担得起‘风华绝代’四字。

　　余小小站起身，自知劝不住这个一意孤行的恶魔，她的背影有些无力，摇摇晃晃。

　　“这药就当我我白送你了。”一个月的成果，就当是她傻逼了。

　　九煞愣在原地，又听见那道声音响起，轻飘飘的。

　　“那些人死后，你去找些法师和尚吧。给他们超度超度，不要让皇宫，成为几千亡魂的徘徊处。”

　　“还有……”余小小站在门口，突然转过身，目不转睛看着九煞。

　　“我曾以为我能叫醒一个人，后来才发现，这个人一直在装睡，我是叫不醒的。”

　　你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余小小抬起脚，走出去。

　　九煞看着那碗汤药，久久失神。最后拂袖一挥，药碗摔落在地，溅出汤汁。

　　他站起身，朝着屋外说了一句：“去帝都。”

　　西梁国破的这一年，也就是蜀然永泰一年，时为秋天，吐理的襄王，下令屠杀帝都皇宫的千余人。

　　女的，赐白绫。男的，赐毒酒。

　　九煞站在皇宫的最高处，血红的残阳挂在天边，近在眼前。巨大的落日下，整个皇宫染上了美艳的光辉。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尖叫声，哀嚎声。

　　这是一场注定会被后人唾骂的屠杀。他们会在吐理的襄王面前，配上很多刺眼的词语。

　　畜生不如，惨无人道，暴戾嗜血，会有人指着他在史书上的名字，恼怒大骂。

　　可是没有人知道。

　　曾经有个十七岁的少年，在这座光鲜亮丽的皇宫里，被关在囚笼中，锁上铁链，刺穿琵琶骨。

　　会有人给他喂各种用于淫乱的药，会有人将他当猫狗一样戏耍，会有人踩在他的身上，骂：“啧啧啧，一个王爷，活得还不如最下等窑子里面的小倌。”

　　一个濒临死亡的少年，是经历了怎样的抽筋剥骨之痛，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又用了多少年，才能站在这样的高度上，踩踏着别人的尸体。

　　他看着残阳落下，晚霞散去。他看着月上穹宇，繁星满天。

　　这巨大的皇宫，只剩下上千具还未曾处理的尸体，静悄悄的一片。

　　九煞依然是那个姿势，依然静静地站在原处。月光在他脸上洒下冰凉的清辉，倒影出他修长的身影。

　　他好像依然是当初那个少年。

　　又好像，已经成了一个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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