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这种事也能叫小事?”他板起脸来想要教育瑽瑢,谁知瑽瑢却用一种几近玩笑的音调说:“先生你还没听我说完呢。”
甄琰于是闭嘴乖乖等着听弟子的高见。
“说是走水了,是因为当时有人这么喊了一句,在场有的人听见了,但更多的都没听见。后来等所有人都跑出客栈外时,发现其实并没有走水。”
“也就是说,不过是一场闹剧?”甄琰总结道。
“对。”瑽瑢替他一锤定音。
“制造恐慌,扰乱治安,其实也不算是一桩小事。”甄琰又道。
“先生。”瑽瑢淡淡叫了他一声。
刚刚擅自帮瑽瑢做决定的报应来得太快,甄琰决定暂时先安静一会儿。
“没有伤亡,就是小事。”瑽瑢喝了一口豆蔻熟水润润嗓子:“其实若是只有几个轻伤的话那也算不得大事。”
甄琰终于听不下去了。
“你这都是些什么话!”他开口训斥道。
瑽瑢意识到自己惹先生生气了,连忙识时务的不再说话,低下头作出一副害怕的模样。
甄琰见她这幅样子,降低了音量,却还执意不肯安慰她,冷嘲热讽道:“二小姐倒是越来越有当朝枢密使的作风了。”
“辛袂?”瑽瑢脱口而出。
“看样子你们确实是认识的。”甄琰的音调顿时冰凉刺骨起来:“离他远一点。”
其实怨不得瑽瑢,甄琰的话语虽然简洁明了,可也同时给她留下了太多想象空间,她一不小心就在脑子里补写出了一部家国情仇生离死别爱恨纠葛的大戏。
在她心里,甄琰化身成一个仙气飘飘的小人,周身云雾缭绕,荼白色衣裳衬的他两颊至耳根都微微泛红,眉目间是惯有的疏离,一双桃花眼中盛满了倨傲,却在见到辛袂的一瞬间化为了绕指柔。
而辛袂此刻却着墨色衣衫,依旧笑语晏晏。脚步不疾不徐,手随意这么一拢,春意便盈盈。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一对。
黑白双煞。
瑽瑢都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了。
“瑽瑢?”对面的甄琰黑着脸叫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瑽瑢都要嫌今天的自己烦了。
甄琰可能比她更嫌弃她自己,声音低沉可怖,甚至隐隐有冰碴嘎吱作响。瑽瑢无端的在暑天里冷的想发抖。
“益者三友,损者三友的道理我没有教过你吗?”甄琰问。
瑽瑢可能是嫌命长,想也不想的就接上一句:“我只知道孔子也说过‘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
“.…..”
好像所有的语言都苍白了,瑽瑢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大概是身为犯人被抓捕前的恐慌、临上刑场时的绝望,两者兼而有之的复杂情感。
甄琰最终缓缓叹了口气,妥协道:“好。”
瑽瑢:“啊?”
甄琰的目光径直越过她的发顶打向她身后的墙壁,语气的平静好像他刚刚不曾发过火一样。
他坚定又有力的重复了一遍:“好。”
而瑽瑢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好个什么劲。
瑽瑢没敢再问了,她把话题引向原本的目的地,或许也是那个引起骚乱的罪魁祸首最想看到的环节。
“先生下午去了哪里?”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甄琰回答:“南平王府。”
压抑在心头许久的疑惑像被狂风卷起的沙粒,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与之相对的,是细小的沙子从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填满身体的每一个罅隙。
不用说话,瑽瑢的目光和前倾的身体已经表达了她此刻的诉求。
为什么你会在哪里?
为什么你甫一到山阴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南平王府?
为什么南平王明明应该留在京城你却依旧要去他的王府拜访?
为什么?
好像有答案已经在心底里蠢蠢欲动,准备破土而出,只差最后一捧水。
甄琰无奈的笑了一下,说道:“我每年都来山阴参加这个兰亭诗会,与王爷恰是旧识。去年来的时候借住在王府,落了点东西在那,这回来便去取。”
说着他取出了一块羊脂白玉玉佩递给瑽瑢,质地温润坚密、莹透纯净,好似凝脂一般洁白无瑕。握在手心里时会传来温软的暖和感。
瑽瑢眨了眨眼睛仔细看时,发现玉佩上有精妙绝伦的雕花,上面刻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几穗的稻穗,旁边立着鹌鹑。
瞪大了眼睛更细致的观察时,甚至可以看见花瓶上的梅纹和鹌鹑一根一根的羽毛。
“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镂尘”,大致如此。
“这么贵重的玉佩落在了王府,先生就不好找人送来?非得等一年亲自去取吗?”瑽瑢仍然心存疑惑。
“贵重吗?”甄琰似是不解的皱了皱眉,复又很快舒展开来:“原本一直没有遇到它的主人,所以我刻好了它也只是闲时稍作把玩,没有放在心上。”
他望着瑽瑢摩挲着玉佩的手,继续说道:“如今它既然已经遇到它的主人,确实是贵重非常了。”
这两句话重点太多,瑽瑢挑了一个最感兴趣的问:“这是你亲自刻的?”
甄琰颔首:“是我刻的。”
瑽瑢震惊到无以复加,随机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送给我了?”
“送给你了。”
瑽瑢觉得从原理上来讲,自己不应该收下这么贵重的玉佩,可满心不想把它推出去再给别人。
经过一番热烈的内心斗争,瑽瑢把玉佩捧起了,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心跳声一下一下有力的透过温润的玉石传到她的掌心,瑽瑢微微仰头。
她说:“谢谢先生!我太喜欢啦!”
被刻意拉长的尾音俏皮的在空中转了个圈,晃出数不尽的欢喜,仿佛站在桃树下时恰有春风吹落了一树繁花。甄琰抬手摸了摸头发,好像还能从上面拂下一片娇艳欲滴的花瓣。
这是属于少女的特权。
“可是哦先生。”瑽瑢终于问出她关注到的第三个重点:“稻穗,鹌鹑,这都代表了什么?”
“岁岁平安。”
原来是这样。
内心所有疑惑都被解开,瑽瑢彻底放下了心里的石头,握着手中玉佩开心的无以复加。
就在这时,她再一次听见甄琰的声音。
与往日里冷冷清清,百年不见一点变化的音线不同,甄先生现在的声音就像被一团热气包裹住的将化未化的冰块,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瑽瑢,我愿你岁岁平安,永世无忧。”
回去路上,依旧穿过寂寥无人的窄巷。
街道两旁的房檐下过一段路便垂挂着一个红灯笼,偶有几只飞蛾扑在上面弄出点动静来,剩于的便是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和瑽瑢一人的说话声。
“先生先生!”瑽瑢气喘吁吁地抱怨道:“你别走那么快呀,我又追不上你。”
甄琰闻言放慢脚步,倒是真的在等瑽瑢。
“先生,你看今天天上的星星,比平常多许多呢!”
甄琰虚扶着她,生怕旁边这个一边仰头看天一边走路的千金小姐一会儿跌倒了又哭唧唧的,也不抬头,也不搭话。
瑽瑢用尽了力气,也没能让他开口。
最后她实在是没办法了,想借着灯笼里的烛光打量甄琰究竟是不是她的先生,还是刚刚在街上被人掉包了。
可惜这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甄琰。
冒牌货大概做不到一边能这么平静的走路,一边耳朵红的像一片火烧云一样吧。
瑽瑢坏笑着凑近甄琰身边,说:“先生,我都没害羞,你害羞什么呀?”
甄琰当然是不理她。
最后两人终于在瑽瑢零零碎碎的嬉笑声里抵达客栈。
甄琰把瑽瑢送回她房里,立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里面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甄琰点了灯,露出房里两个不速之客的面容。
一个是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的男孩子,另一个却恰恰相反。
他皮肤如同上好的白瓷一般白皙精致,几乎没有瑕疵。眸里仿佛有一方砚台,晕染开层层叠叠深邃的墨色。眉毛一挑便是说不尽的风流。
他正翘着脚坐在桌上啃桃子吃。
桃子也不好好啃,东一口西一口,汁水滴在了他的衣襟上,他歪头看了看,就继续吃。吃完之后伸出满是桃汁的手,偷偷摸摸蹿到另一名少年身后就想去蹭一蹭。
甄琰出声阻止道:“培风。”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放弃了手里的动作,不情不愿的转过身来,嘟着嘴:“您又偏袒图南了。”
甄琰淡淡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陆续把屋里的灯一盏一盏点起来。
两个少年才严肃起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属下见过王爷。”
瑽瑢房间里,疏竹伺候着她洗漱完毕,她就抱着玉佩在床上滚来滚去。
还要时不时地放到心口捂一会儿,珍贵程度让人怀疑她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疏竹好奇问道:“小姐,这枚玉佩与其他玉佩有什么不同吗?我看您喜欢的不得了的样子。”
“当然不同,那简直是非常不同。”瑽瑢停止滚动,盘着腿坐起来一本正经的说。
“奴婢眼拙,看不出来有哪里不同的。”
“它呀。”瑽瑢用指腹小心翼翼的摸着鹌鹑的羽毛,根根分明的质感从指头上传到嘴角。
她笑道:“它有个名字,所以和平常的玉佩不一样。”
“它叫什么名字?”疏竹又问道。
瑽瑢想起了下午在船头和甄琰一人一首唱的《千秋岁》,又记起来刚刚店铺里甄琰好听的嗓音和发红的耳朵。
仿佛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她认真的说:
“千秋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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