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的风声渐渐远去,四周死一般寂静。云泽忽然觉得这样才好。
“在你的记忆里,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眼前那个与自己有着相同眉眼的少年低眉垂目地收起最后一根银针,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连一点点回忆的迹象都没有。
半晌之后,少年的嘴角隐隐一翘:“那年,我只有三四岁吧,除了连天的战火,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
“别说话了。”谭皓彻整理好针囊,对着云泽有些严厉地要求道:“你再睡一下,二姐去采药了,喝了药等你好一些,咱们好继续上路。”
寄居在光线昏暗的林间,身下的土地有些潮湿,云泽睡意全无,但仍旧听话地合上双眼,在袅绕烟雾中慢慢吸收着脑中穿行而过的钝痛。
琴霜门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医者门派,入门仅仅三年的谭皓彻得到冷门主的亲授,一碗烫口的汤药入肠,不出一日便觉神清气爽,脑海之中的疼痛感消退了大半。
渐渐好起来之后,云泽起身搜索着谭皓彻的身影,这里又是一处荒废已久的村落,连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棚都不复存在了。阳光刺眼,云泽抬手遮挡,阴影下,一个和煦的声音问道:“你好些了?”
云泽抬起头,谭皓彻双眼澄澈,却隐含悲戚,重墨绘出的眉毛微微舒展开来,朴素的布衣下摆,还沾着泥,想来,也是从泥泞之处行至而来。
“已经不怎么疼了。”云泽如实回答。
谭皓彻轻轻点点头,挽起袖子,马上开始着手整理了各人的行囊:“你睡下的时候,我粗略整理了一下咱们各自的行囊,发现在你的背包里,有一封书信,我没打开,你看一下。”
一封灰黄色的信笺递到自己眼前,谭皓彻骨节清晰指尖修长的手很快撤了回去,云泽抖开大致阅读了一下,有些奇怪:“这字体,不像是百里阁主的啊。”
萧舲背上行囊,凑过来看了一下,附和着确认道:“的确,这和师傅的字体大相径庭,看上去,像是一个男子的字迹呢。”
“说的什么?”谭皓彻冷冷地飘来一句问话。
云泽重新折起信笺,总结了一下:“说是桓安城里有一家燕山车马行,我们到了那里,自有人接应。”
谭皓彻眉梢一挑:“看来百里前辈没少替我们安排啊。”
萧舲埋怨:“都说了不是师傅的笔迹。”
云泽抖抖信笺:“不管是不是,咱们先进城再说吧,因为我已经耽搁了一日,争取在明日,早些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吧。”
又是一天过后,云泽一行三人终于来到了距朝阳关不过三十里的桓安城。
可是……
当云泽衣衫褴褛地走在陇间,满身是千里奔波的尘土,眼前高大宏伟,延绵无尽的城墙上,竟无一人驻守。凛冽的北风掠过,桓安旧都安静得宛如一座死城。
末了,萧舲口中喃喃:“这里,真的是桓安么?”
谭皓彻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记忆之中那个物宝天华王气蒸蔚的城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得如此萧条死寂?
巍峨城垣今犹在,不见当年殿中人。
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一块块古老的青砖,但是谭氏兄弟站在遥远的陇间默默凝望,实在是难以想像得到,这里曾经是他们的故园。
北风打着旋儿从天际掠过,乡道上的麦子熟透了,风打起麦穗,一阵阵麦香随风飘荡,在破败的桓安城外,麦子洒落满眼金黄。
云泽感觉自己刚刚压制下去的疼痛又一次袭了上来,在他的眼前,青灰色的城墙变得模糊,所见俱如灰色,有一个身影似乎正在向自己走来,那似乎是个温婉的妇人,看不清眉眼,却依然感觉到她眉间带笑,她似乎在轻唤:“孩子,孩子……”
“谁?”云泽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又一次恢复了萧条。
“你想起什么了?”谭皓彻紧紧抓着云泽手臂,急切地问道:“你看见谁了?”
云泽痛苦地摇摇头,一闭上眼,那妇人的身影又一次打在了眼帘上,这一回,却是焦急,是紧张:“快走!你快走!”
仿佛有一声巨响,将所有的回忆尽数隔断,云泽的脑海之中闪过一到光线,竟然再一次回到了静谧的场景之中:
一个清秀的少年拉着自己的手,指着浅湖对岸说道:“来,哥哥,教你射箭。”
云泽的手还没有搭上少年递过来的弯弓,忽然间一记戒尺凌空而下,似乎感觉到掌心微痛,一个鹤发老头吹胡子瞪眼地说道:“这本《中庸》你背了多久还没背下来!”
耳畔一个小男孩哭哭啼啼地回应:“太师……太师……我知错了……”
再然后,云泽双脚忽然无力,整个人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在完全封闭的思维环境里,记忆的脉络变得清晰起来,俊朗威严的君王露出难得一见的笑颜,拉过小男孩的双臂,稍一用力,便将其抱上了城楼上,看着城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说的什么尽数消散在了风里。
“这是你的弟弟。”妇人双颊微微发红,额头紧紧贴着一个刚出生不久浑身还发皱的婴儿,“从今天起,你要做哥哥了。”
“太好了,我也有弟弟了,父王,我可以给他起名字吗?”
君王微笑点头,于是男孩口齿清晰地说道:“太师刚刚教过《说文》,‘彻,通也’,父王,弟弟的名字叫彻好不好?”
“甚好……甚好……”
可是为什么,一切又变得模糊了起来,郎朗的读书声不再,嬉闹欢声戛然而止,少年清俊的面容变得狰狞,所有人开始哭泣。
火光,冲天的火光。
喊杀声,哭号声,一个个从火里逃出的人,变得焦黑,变成一具具死尸。
“云泽,云泽。”是谁的呼声,在惊天痛苦的回忆里,仿佛是仙界伸出的一只手,云泽紧紧盯着那一只手,看着不远处的光芒,思维之中的他开始奔跑,那一道光,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萧舲的笑颜展在自己面前,云泽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长跑,浑身上下被冷汗湿透,呼吸急促而沉重,他双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看着陇间的麦穗环绕下,谭皓彻的模样渐渐变得亲切相熟。
喜欢南渡舲歌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南渡舲歌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