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冬季食南稻
且不说朱瞻基心里如何盘算要让汉王他们得些教训的事。转眼间,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四,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端本宫里自是一团喜气,挂红灯笼、贴窗花、剪了绢花挂在那树枝上,远远望去如同千树万树繁花盛开。
菡萏院子里福枝、桂枝她们正指挥着一众丫鬟、婆子张灯结彩,瑜宁和苏嬷嬷并肩站在正房门口,眼看着那一盏盏红绸蒙着的灯笼挂满了正屋和东西厢房,红艳艳的颜色显得喜庆喜气,方才觉得前几日孙清扬进宫去险遭毒手的阴影被驱散了。
孙清扬今日起得有些晚,她现在有孕在身,不用每日晨昏定省,也就常常睡到自然醒。
早膳之后,她在欣赏胡善祥遣人送来的百子千孙绣图,思忖着是装裱了挂起来还是裁了做件小衣裳。
绣图上一个个白胖胖的小娃娃喜笑颜开,栩栩如生,似是下一刻就要跳下来。
孙清扬眉眼舒展,笑着看了绣图许久,手轻轻拂过那些个小娃娃的脸,心里充满喜爱,这幅绣图,令她觉得,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不再是一团血肉,而是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了。
太孙妃这绣功真是了得,绣出这样可人心意的图来,下次见了,得好好谢她。
虽然胡善祥曾说过,这绣图里,只有中间那个娃娃是她亲手绣的,其他的由她院里擅长女红针线的宫女完成,但有这番心意,孙清扬仍是十分感动。
之前因胡善祥对她时时审视生出的不舒服,就淡了几分。
“贵嫔,何贵嫔来了!”丹枝掀了帘进去说道,孙清扬把绣图放回圆桌上。
另一个大宫女柳枝就手收了去。柳枝是桃枝犯事后,顶上来的一等宫女,平日里沉默寡言,谨慎小心,颇有几分像当年的杜若,孙清扬屋里的钗环饰物,就交了她在打理。
何嘉瑜来了?孙清扬不禁疑惑起来,虽然自去年里两人一同给皇爷爷侍疾,关系亲厚了不少,但何嘉瑜从未不请自来过,今日怎么会主动过来自个儿的院里?
不知是有何事?
她笑着让丹枝快将何嘉瑜迎进来。
两人互相行完礼后,孙清扬抬眼看向何嘉瑜,不得不承认,即使在美人如云的端本宫里,何嘉瑜仍然十分出众。
今儿个何嘉瑜外罩着一件五彩缂丝缠枝石榴花的白狐披风,雪帽上细细长长的毛,随着她的呼吸一动一动,仿佛她就是那个狐狸化身的美艳女子,解下披风后,里面是桃红色绣缠枝莲纹蜀绸面褙袄,墨绿色暗地织金福裙,这样的红和绿配搭在她的身上,只觉得抢眼之至又好看之极。
她一头乌发随意挽成的双刀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支宝石蓝吐翠凤钗,高鬟上戴着两朵珠花,细密璎珞的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着,整个人看上去越发明眸皓齿,润泽艳丽。
孙清扬笑着夸奖道:“何姐姐你好美。”
何嘉瑜轻笑一声,笑语盈盈道:“清扬谬赞了,要论美,这宫里谁能和你相比?我今儿过来是想问问你孩子还有什么缺的没有,免得将来送给你一堆没用的东西。”
只是这事吗?
孙清扬笑嘻嘻谢道:“何姐姐要是怕送来的东西没用,只管将你屋里的金啊玉的送过来,那些个东西,再多也不嫌多的。”
何嘉瑜扬起手里的帕子打了她一下,眼睛斜睨,笑说道:“你倒想得美,真是会顺杆儿爬,你这屋里头,什么好东西没有?倒惦记上我那一点点,哪有这种劫贫济富的道理?”
孙清扬笑道:“咱俩位分一样,我还降过位分几年,何姐姐得的好东西,自是比我多,况且你家里殷实,可不是我家里能比的,难不成害怕我到你屋里去搜刮吗?说得这样可怜。”
何嘉瑜笑起来,她最喜欢别人比不过她,相较而言,孙清扬虽然和她同封为贵嫔,但中间曾经降过位分,再上来,总不及她一直稳稳的来得如意,只是——看着孙清扬已经微微挺起的肚子,她神色黯然了片刻。
瞅了瞅坐在椅上,穿了一身水粉色常服,头戴木兰花簪,浑身素净,但丰腴了不少,更加成熟妩媚的孙清扬,何嘉瑜问道:“你这屋里的银霜炭够不够烧?要不,从我那儿挪一些过来?你这怀着身子呢,可别委屈了自己。”
到了冬日里,怕冷畏寒的孙清扬,总要比别人用的炭要多些,但宫里的衣食住行,都是按位分配给的,孙清扬虽然得朱瞻基宠,但朱瞻基这会儿还是皇孙,做不得主,顶多也就是把自个儿的东西多给她一些,所以何嘉瑜这句话,虽然是小事情,却显得很体贴。
孙清扬语气真诚地道谢:“没事,今年里许是怀了身子的缘故,特别怕热,有时都想喝冰水凉一凉的,不妨事,多谢何姐姐惦记。”
何嘉瑜笑笑,抽出手摸了摸孙清扬的肚子,动情地说道:“我不惦记你惦记谁呢?这宫里头,我们先前一起给咸宁公主伴读,一起嫁进来,去年里,还一起给皇爷爷侍疾,这样的情分,就是我那堂妹也比不了的。咱们姐妹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只盼着在你的心里头,能够像对赵姐姐、刘妹妹那般,也和我做个好姐妹,长长久久,欢欢喜喜的,同心同德。”
语气里,似乎真的很羡慕孙清扬与赵瑶影、刘维的情分。
何嘉瑜是永乐帝跟前的干将、三品大员锦衣卫同知何义宗的嫡亲孙女,父亲也是朝中大员,她从小伶俐,在家里最是得宠。
外面人都说她容貌出众,知书达理,还在总角之年,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但孙清扬却知道,何嘉瑜的知书达理,只是一种表象,她向来忌恨比她强、比她美、家世胜过她的人。
只是成年之后,韬光养晦,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和喜恶。
虽然,何嘉瑜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她们童年的相争也过去多年,这些年,在宫里头,两人一直相安无事,太孙妃与其他嫔妾与何嘉瑜也都相处得很融洽。
但在孙清扬看来,这个何嘉瑜不一般,单凭这么些年,朱瞻基到她院里的次数最多就能看出来。
如果不算孙清扬推辞的那些个日子,朱瞻基召何嘉瑜侍寝的次数是最多的。
瑜宁姑姑曾经含蓄地表示,何嘉瑜通晓床笫之欢,颇有些媚功。
而且何嘉瑜对着她献殷勤不是第一次了。
她刚刚嫁给朱瞻基那会儿,几乎是一人独宠,何嘉瑜在她跟前围前围后,引得朱瞻基注目,陆陆续续去了几回,然后成了孙清扬之外,最受宠的嫔妾。
可是,头一回学骑马,她就险些因何嘉瑜逞能丢了性命,虽然当时并非是存心害她,但若非何嘉瑜存心显摆骑技,想惊了她的马再救了她,引起朱瞻基的注意,她也不会受那罪。
她原谅了何嘉瑜,但她记得这事,所以两人之间,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从她怀孕以来,何嘉瑜先后送了好些个东西,吃的用的,甚至连穿的都送了过来。
瑜宁姑姑使人验过,虽然那些个东西都没什么问题,但这样的示好,总叫人心里不踏实。
她们虽然比从前亲厚,但毕竟没有到这样的情分上。
现在何嘉瑜又提出要和她像赵瑶影、刘维一般做好姐妹,是真心的吗?
孙清扬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拣了桌上盘子里的一只脐橙让丹枝剥了递给何嘉瑜:“这橙很是清甜多汁,何姐姐你尝尝。其实,咱们姐妹在这宫里,就和一只橙的橙瓣似的,紧紧挨在一起,这原就是难得的缘分,自是该长久。像这橙瓣,不过是碰巧有些挨得近,有些离得远,哪有什么分别?”
并没有允诺要与何嘉瑜同心同德。
“是如同和赵姐姐、刘妹妹她们那般吗?”何嘉瑜不依不饶地问着。
“我们也只是平日里多在一起玩耍罢了……我和赵姐姐她们,还有你们,都是一样的啊,只不过平日里,她们两个来得多些,何姐姐你若是无事,只管来坐就是。”孙清扬避重就轻,笑着回答道。
何嘉瑜有些失望,但她也知道,只是平日里的那些个示好,很难打动孙清扬,眼前这个看着一团和气的人,别看平日里谁都不得罪,别人和她在一起总是如沐春风一般,但实际上,最是固执,在她的心里,和谁好,对谁好,一门子清。
幸好,自己是打着主意要和太孙妃结交了,孙清扬这儿,不过是留条后路,毕竟,眼下里皇太孙殿下仍然最喜欢她。
但花无百日红,随着新人不断进宫,容颜衰减,再得宠也有失宠的一天。
唯有那正妃嫡母的位置,无可动摇。
想到胡善祥手里的那张助孕方子,何嘉瑜脸上又堆出笑容:“这会儿,是不是大鱼大肉会觉得油腻,想吃些清淡些的菜蔬?要不,我让父亲想法送些外面的吃食到宫里头来,宫里头的这些个,吃来吃去都一个味道,只怕你也吃厌了吧?”
虽然并不缺什么,但何嘉瑜这话说得贴心,要再直接拒绝,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孙清扬就笑着应了一声:“总麻烦何姐姐你操心这些个事情,多不好意思,母妃隔三岔五也赏饭食下来,我也不挑食,吃着也还好,这平日里要个汤水的,小厨房就准备了,你要方便,让伯父送些青菜进来就行。”
腊月二十八,何嘉瑜的父亲托人送进端本宫来的,不仅有林林总总的各类青菜,还有一小袋胭脂米。
胭脂米,营养极其丰富,煮熟时色如胭脂、异香扑鼻,味道极佳,是补气养血、平调五脏的滋补佳品,因为产量极少,即使是在宫中,也不是人人能够随心所欲地享用。
“这不是北直隶那边的胭脂米,是南边有户人家试种的,我父亲得了一些,全送进宫里来了,我孝敬了一些给母妃,还给太孙妃送了一些过去,其余的,分给了你一半。”何嘉瑜倒没有说什么全都给你的矫情话,宫里的事情,能够瞒人的不多,不需要在这样的小事情上扯谎。
孙清扬喝过胭脂米粥,却从未见过胭脂米,她好奇地从袋里抓了一把出来,瞧着那呈椭圆柱形,比普通米粒稍长,里外都呈暗红色,顺纹有深红色米线的米粒,笑嘻嘻地说:“这么难得的东西,倒比金玉还稀罕些,你倒舍得分给我,说说,究竟所为何事?”
何嘉瑜白了她一眼,“怎么,她们待你好,就是真心实意,我待你好,就是必有所图?别老想得那么狭隘,就是这么些年待下来,觉得你真不错,所以愿意待你好罢了。”
何嘉瑜确实觉得孙清扬不错,佩服她的机灵和手段,也佩服她的冷静和隐忍,皇太孙妃对她那么宠爱,她都不敢张扬跋扈,一味地谨小慎微,事事奉太孙妃为先,前些年,她对孙清扬这样小心觉得嗤之以鼻,现如今,她发现这才是真正的聪明。
何嘉瑜冷眼旁观,这么些年孙清扬的所作所为,确实可圈可点。
她孙清扬不就是凭着见风使舵的性格,用了些个手腕,一步步稳打稳扎,才能够起起落落,重得圣心吗?
先前母妃怕皇太孙殿下宠妾灭妻,对她多番压制,现如今呢?虽然明面上仍然以太孙妃为先,私下里,却不知给了她多少好处。连对她颇有顾忌的皇爷爷,也改变了态度,竟然主动提出恢复她的位分。
她甚至一直等到宫里头都对端本宫的子嗣翘首以盼时,才怀上这一胎,连最重嫡长规矩的母妃,谈起孙清扬肚里的孩子,都话里话外带着爱重。
何嘉瑜知道,翌日,皇太孙对她们的恩宠可能会有被新人取代的一天,但皇太孙妃,也就是将来的皇后的信任却可以让她保得位分,荣宠不衰,毕竟掌理三宫六院的,是皇后,而历朝历代,无过废后都是受人诟病的,她相信皇太孙应该不会做那样的傻事,所以无论孙清扬如何得皇太孙喜欢,也不可能一步登天。
但孙清扬聪明又识时务,这样的人,任何一个上位者都喜欢。
若非太孙妃膝下只有一女,对孙清扬多少有些忌惮,也轮不到她何嘉瑜表白忠心。
她没有第二个选择,但她可以给自己留条后路,所以,她会一方面,唯太孙妃马首是瞻,另一方面,对孙清扬示好。
有了太孙妃的信任,她在后宫里的位置只要不出岔子,定能够稳若磐石,可太孙妃到底根基不稳,也得需要多几个帮衬,将来自己或许会因今日对她的帮衬,青云直上,从太孙贵嫔坐到太子良娣,再到贵妃……
若没有太孙妃的提携,何嘉瑜实在不敢肯定,等皇太孙坐上太子之位、坐在那把龙椅上,已经年老色衰的自己,凭什么让皇太孙对她青眼有加,而不是把高位留给那些年轻貌美、更得宠的女孩子。
熬到那个时候,孙清扬恐怕比她好不了多少,但她如果生了男孩,而太孙妃一直没有再生,这男孩就有可能是将来的储君,甚至天子。
毕竟,孙清扬这一胎,如果是男孩,可是皇太孙的长子。
那不管有没有男人的宠爱了,她的位分都跑不了。
有的时候,何嘉瑜更希望自己如儿时那般刁钻泼辣、恣意妄为,但现实令她明白,如果不乖巧听话,什么都得不到,连太子和太子妃,都得收敛起自己的性子,做到温和大度、谦恭礼让。
她一个小小的太孙贵嫔,要想一路走得平顺,还不得花更多的气力,找更多的外援?
她必须未雨绸缪。
所以,太孙妃也好,孙清扬也好,谁能够为她所用,她就对谁好。
她不在意她们会把她当成棋子,毕竟,究竟是谁掣肘谁还不一定,就像祖父所说,官场争斗的残酷,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她们这些个关在深宫内宅的小女子们的争斗复杂多了,有祖父他们帮着谋划,她只需要固宠即可。
因此,抛开皇太孙不说,这端本宫里最有权的太孙妃,最有势的孙清扬,她都要围住。
孙清扬当然不知道何嘉瑜心里是这么看她、这样想的,听了何嘉瑜对她的夸奖,她眼睛闪了闪,看向桌上的那一小袋胭脂米,“何姐姐既如此说,清扬就承你好意,收下这份厚礼了。”
何嘉瑜嗔怪地说:“什么厚礼不厚礼的,不过是些吃食罢了,这要不是自家姐妹,我敢送吗?有孕在身的人,食物上最是小心,谁都怕有个什么问题扯上自己,别人避都避不及呢,我还巴巴地送上来,不就是为着当你是自家姐妹,所以才不避讳嘛。我这可是当面给你说,只管让人验验,你吃着放心,我也送得安心。”
话虽如此,孙清扬到底不敢说“我相信你”、“不用验”这些话,她将那小袋米递给了瑜宁,“这米还有那些个青菜,就劳烦姑姑都让人看看,免得出了什么问题,错怪了何姐姐。”
何嘉瑜笑道:“只管去验,你这要是直接下肚,我还害怕呢,万一有人借了我的东西使手脚,我岂不说都说不清?”
就这样,何嘉瑜隔三岔五,不是送吃食就是送衣物,甚至有时候没什么事,也会过来陪着闲聊。
转眼间,大年过了,永乐二十二年的正月初七,阿鲁台又进犯大同、开平,两地守将先后奏报敌情,早就有意北征的永乐帝,在一些惯会察言观色的大臣们的劝谏中,决意亲征蒙古。
初九,永乐帝下旨,征山西、山东、河南、陕西、辽东五都司及西宁、巩昌等各卫的士兵,以三个月为期限会合于北京及宣府。
这次亲征,由统领神机营的安远侯柳升、遂安伯陈英领中军;武安侯郑亨、保定侯盂瑛为左哨,阳武侯薛禄、新宁伯谭忠为右哨;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为左掖,成山侯王通、兴安伯徐亨为右掖;宁阳侯陈懋、忠勇王金忠为前锋,四月初四,帝驾由京师出发,大学士杨荣、金幼孜扈从。
皇太子朱高炽再次监国,首辅杨士奇等留京辅佐。
已经怀胎七个多月的孙清扬,这几个月脸上渐渐起了片片褐斑,如同蝴蝶停驻在脸上,挥之不去,再也不复往日的白净。
虽然以肚子里的孩子为重,但身为女人哪有不爱美的,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丑婆娘,孙清扬又砸了一面菱花镜。
镜子落地,她的心突然平静如止水,对福枝她们说道:“以后梳洗,你们看着就行了,再不要给我镜子了。”
丹枝、桂枝,已经召了小丫鬟把碎镜片收拾了出去,听到孙清扬的吩咐,瑜宁她们面面相觑,良久,瑜宁方才开口劝道:“贵嫔可以砸了镜子,可以不要镜子,总不能回回都拒绝殿下过来吧?”
瑜宁说话,虽然比平日小心,但仍然带点调笑的意味。
毕竟,孙清扬即使心情不好,也不会朝她们使气,顶多就是东西倒霉。
孙清扬摸摸自个儿的脸,自嘲道:“不拒绝能怎么样?难不成让他来看我这个样子吗?你没见他上回皱的那个眉头。汉代李夫人尚知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我如今这般燕媠之色让他看见,岂不早早厌弃?李夫人说得没错,‘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殿下宠爱于我,焉知不是因为我那副好相貌?与其等他畏恶唾弃于我的时候,自讨没趣,不如现在拒绝了,还多个念想。”
“奴婢看殿下那日的神情,多半是因为心疼您,殿下也说了,怀孕的人,脸上起斑很正常,是您自个儿心里过不去,总觉得没有从前漂亮了,所以左右都不开心,殿下见您不欢喜,自是心里不快的。”
孙清扬不以为意,“眼下他也许还心疼着,日子久了呢?这宫里头那么些个貌美如花的姐妹,他凭什么会一直顾念我这个丑八怪?等生下孩子,恢复了再说吧。”
丹枝听到孙清扬这话,看看她脸上的褐斑,嘟囔道:“贵嫔就是脸上起了些斑,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怎么就成了丑八怪?”
瑜宁年长些,能够体会孙清扬心里的失落感,叹了口气,“随您的意思吧,贵嫔放心,等您生下孩子,奴婢一准帮您调理回当初的模样,保证还是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一个。但眼下里,您可得想着放松心情,您要是心里郁闷,这小郡主在您肚子里,也不会安心啊。”
藿香前几日,已经替孙清扬摸脉说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孩。
孙清扬听了点点头,强笑道:“都说闺女打扮娘,偏我这个,整得她母亲这般难看,还不知道出来是个怎么淘气的呢。”
孙清扬强笑,底下的人却为着让她开怀,故意就此转开话题,瑜宁笑说道:“淘气的孩子才聪明,不过小郡主这么折腾贵嫔,等她出来,就是奴婢几个也要打打她的屁股,教训她一番呢。”
苏嬷嬷在一旁帮腔,“只怕等她出来,别说奴婢们,就是贵嫔也舍不得碰她一个指头,殿下和贵嫔都生得这般好相貌,小郡主还不知会长得怎么可人疼呢,到时只怕那小嘴一瘪呀,咱们的心都软了,哪还舍得打?”
说到相貌,又勾起了孙清扬的伤心事,她的手狠狠在脸上擦了几下,“要是这斑去不掉,还谈什么好相貌!”
瑜宁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有奴婢在,再加上夫人的玉容膏,保准您一定比先前还漂亮,再不行,还有藿医女呢,咱们找她用药调理看看,上回奴婢还听她说,有好些个药材,不仅能当药,吃了还能养颜呢。”
孙清扬正和瑜宁她们说着话,就见何嘉瑜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后面跟着她随身的几个宫女。
一进门,喘息未定,何嘉瑜开口就问道:“清扬,你那胭脂米还有没有?”
孙清扬哪管这些事,抬眼望向瑜宁。
瑜宁点了点头,“回贵嫔,因为胭脂米难得,所以也就是煮粥时用个一小把,吃得差不多了,还余了些,可能还有个一碗的样子。”
孙清扬笑道:“怎么,何姐姐又有胭脂米要送给我了吗?”
何嘉瑜坐到了椅子上,“送什么呀,你快让她们拿出去烧了,那米里有虫,我今儿个一发觉,就急忙赶过来和你说。”
“生虫?怎么可能?”孙清扬心里一阵恶心,但她更觉得奇怪。
大米久存易生蛀虫,故而不应陈放太久,但宫里头的米都是放了花椒防蛀的,那胭脂米当日验过没事,瑜宁就叫人放了花椒进去的,怎么还会生虫?
何嘉瑜端过桂枝递上来的茶盅,啜饮了几口,放下后一脸惊惧地说道:“不是一般的虫,说是什么红颜色的水盅,因为和胭脂米的外形差不多,所以才没被发觉,但那虫子虽然在冬日里蛰伏,却遇热会动,入体即成童虫,今儿个要不是阿薇过来和我讨些米去,还没发现呢。”
想到自己当时和袁瑷薇看着那米里缓慢爬动的小虫魂飞魄散的样子,何嘉瑜还有些后怕,“我原不知道那虫子有什么坏处,还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看,说是那虫原是红水盅的卵,进入身体后,约摸百天之后方会孵化,估计是这会儿天气热了,所以不再是僵化的样子,从米里爬了出来,才被我们发觉了,就赶紧过来和你说一声。”
尤其是,太医说那虫子会导致气竭血亏、腹泻、腹痛、不同程度的消瘦、乏力,何嘉瑜想到这些症状在自个儿身上都有反应,骇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强定心神说道:“怎么办?清扬,你说怎么办啊?”
她神经质地抓住孙清扬的胳膊。
孙清扬只觉得耳朵一阵轰鸣,她摇了摇头,试探道:“何姐姐,看你这样子,是这米里的虫子,会要人命吗?”
何嘉瑜闭了闭眼睛,努力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按太医的说法,前期还不会要人命,只是会气血不足,腹痛,瘦弱无力,这些个症状,我都有啊。对了,还有你脸上的斑——”
她指着孙清扬的脸,惊恐道:“太医说,若是孕妇吃了,因为气血不足,就会脸上起斑,面黄肌瘦……清扬,你别怪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也吃了好些,我的那袋也就余了两碗,要不是那天在阿薇那儿说漏嘴,她今儿个来问我要,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清扬,你说咱们怎么办?”
听完何嘉瑜的话,不光孙清扬,瑜宁几个全呆立当场。
难怪吃了这胭脂米,初时那三个来月确实补气养血、平调五脏,皮肤光亮红润不说,连说话走路都有气力,但这一个来月里,却逐渐消瘦,慢慢憔悴。算来,连她脸上起斑,也就是这一个来月的事情,而且越来越重。
怪何嘉瑜吗?她原是一片好心,要是她有意陷害,怎么会连自个儿也搭进来?看着何嘉瑜血气匮乏的面色,孙清扬只觉同病相怜,半句责骂的话也说不出口。
只是于容貌有损,还不打紧,她怕的,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
半晌,孙清扬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愤愤盯着何嘉瑜的瑜宁等人说道:“速去太医院请藿医女来,看她有没有办法。”
一面,又对何嘉瑜说:“何姐姐,你设法让伯父查一查,这米究竟是怎么来的,我担心这回的事情,只怕是你也着了别人的道,好端端的米里,怎么会有这般凶险的虫子?”
何嘉瑜听着连连点头,转身就吩咐她跟前的亲信宫女晚萝:“你去和太孙妃讨要对牌出宫,赶紧回府让我父亲查查这是怎么回事,告诉父亲,兹事体大,半点都不能马虎。”
晚萝奉命,急急去了。
孙清扬又派苏嬷嬷去把太子妃和太孙妃那儿余的米,全拿到菡萏院来,只说她有用,不让讲原因。
她如今怀有身孕,胭脂米又最是补气益血,纵然前去讨要,太子妃和太孙妃也不疑有他。
好在苏嬷嬷及跟着去的人,带了满满两袋胭脂米回来。原来,太子妃的那袋,她准备赏给单嬷嬷的孙媳妇,因那媳妇子到南京那边办差,还没回来,所以暂时先搁在了屋里没动。太孙妃的那袋,她想试试胭脂米在京城里头能不能种出来,全给了庄子里做种子,这还没到种稻子的季节,所以也全追了回来。
两人还对前去讨要胭脂米的苏嬷嬷戏言,等孙清扬生下了皇女,得了封赏,要加倍给她们还回去。
过了半个多时辰,亲自到太医院去请藿香的瑜宁领了她进来。藿香在路上,已经听瑜宁说了情由,进门给孙清扬、何嘉瑜施礼后,说道:“请贵嫔将那米让下官看看。”
孙清扬早命人去拿了那剩余的胭脂米,桂枝将米盛在全白的瓷盘里,让藿香查看。
藿香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唤人将这米全烧了,如今快到夏季,天气热起来,这米里的虫子已经到了孵化期,若是钻进了水里,流到了外面,还不知会染上多少人。”
听了藿香的话,福枝和几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把苏嬷嬷讨回来的米,和孙清扬这余下的一碗,一并拿到小厨房里看着烧了,一粒也不敢遗漏出来。
藿香又给孙清扬、何嘉瑜先后搭了脉,半天,方吁出一口气:“好在是刚开始发作,还有得救,这要是再晚个十天半月,出现间歇发热、畏寒怕冷的症状,就是下官也救不得了。这东西虽然名红水盅,其实并不是盅,而是一种以血为生的虫子,和蚂蟥、钉螺差不多,只不过这种虫子,是在人体内寄生,不像蚂蟥、钉螺生得大,在体外吸血较易发觉。”
“因为在体内寄生,以血为养,所以比较凶险。”说着话,藿香脸转向何嘉瑜,看着她,露出一抹忧色,“另外,下官还要恭喜何贵嫔,你有了身孕,虽然日子尚浅,脉象还不分明,但下官可以断定,这是喜脉。”
何嘉瑜正惊魂未定,乍听藿香道贺,还没有回过神来:“藿医女,你说,你说什么?”
孙清扬苦中作乐,搂着她说:“藿医女说你有了身子,怀上皇嗣了。”
何嘉瑜一把抓住藿香的手,惊喜道:“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吗?那他会不会有危险,那虫子在我肚子里,会不会害了他?”
藿香微微摇了摇头:“眼下还不好说,孙贵嫔胎象已稳,那虫子虽然凶险,但母体内的营养尚能跟得上,我这就开方子抓药打了去,应该没有大碍,何贵嫔您这是才怀上,头三个月本来就容易出现滑胎小产的事情,加之这虫子以血为生,气血不足,就容易导致肾元有亏……”
想到藿医女告知自己此事时的神情,何嘉瑜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上浇下,先前的恐惧,到狂喜,再到如今的失望、担忧、害怕……种种情绪涌了上来,一下子气血攻心,昏厥过去。
待藿香施针将她救醒过来,她抓住坐在榻边的孙清扬的手,凄楚地说:“清扬,你说这是不是命?我千辛万苦想要个孩子,他却偏偏在这会儿来了,若是因为这件事,我没能保住他,我该怎么办?你说,究竟是谁,要这么害咱们,万一他这次没得手,下次又想其他办法怎么办?”
越说越害怕,越说越伤心,说到后来,何嘉瑜索性哭了起来,仿佛唯有如此,她才能将自己的那些个情绪发泄出去。
虽然藿香说得颇有把握,但想到那虫子就在自个儿体内一点点生长,一点点吸干自个儿的血,一点点吞噬自己的生命,甚至,还有孩子的血,孩子的命,孙清扬也一样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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