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琉璃碎旧梦
洪熙帝的确半点儿也没有感动,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郭贵妃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耳边回荡的是郭贵妃忧心忡忡的话语:臣妾看前朝的历史,太子年长,等不及想坐上皇位,就用些阴谋伎俩。虽说咱们的太子最是孝顺,但也得防着他底下的人撺掇,臣妾那个族弟,就算有罪,也该皇上您来定论,怎么太子就敢在私下里将他处置了呢?
这会儿,他能够理解当年永乐帝因为他擅自赦免有罪的功臣,着礼部侍郎胡潆密查自个儿德行时候的感受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天子之权威,绝不能容人谮越,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甚至仍然有些愤怒。他的皇后,太子的亲生母亲,多么聪慧,多么能言善道,多么会指鹿为马。
她用几句话就挑明了太子子嗣受害,有蹊跷之处,当初怕他知道烦心,而今要他知道是事出有因,而且,她还暗示了这事恐怕是内外勾结,内宫里有人不想让太子后继有人,间接地回答了他想问的问题,甚至,她还用夫妻三十的情分来提醒自个儿,她当年是多么的劳苦功高,和他是患难夫妻,她就算有错,他也应该担待,看在过去鼎力助他的分上,看在两人是少年夫妻的分上,不要将她和其他妃嫔相提并论。
因为坐上皇位的艰难,洪熙帝最恨有人认为当年他的太子之位,要不是有太子妃张晗和皇太孙朱瞻基,根本就保不住。
这种心理,就像一个有才能的穷小子,娶了个豪门大户的姑娘,拼搏奋斗一路之后,风光霁月,可人人都说,他是凭着岳丈家的权势,才能够有那样的地位成就,完全抹杀他的努力,他的付出。
锥之处于囊中,早晚脱颖而出,以他的才能,父皇早晚都会像母后一般,明白他在三个兄弟里,才是最能胜任一国之君的。所以,是因为他,张晗才能当上太子妃,当上如今的皇后,朱瞻基才能为皇太孙,为皇太子,而不是反过来。为什么那些人,总看不到他于朝政上的贡献呢?
是他,在父皇当年起兵靖难时,留守北京,和母后一道团结部属,上下同心,巧妙周旋,以万人之军成功地阻挡了建文帝大将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保住了北平城,从而使得靖难之役转危为安。
是他,在建文帝遣书许以封王、争取他归顺之时,连书信看都不看,就原封未动地送到父皇面前,使建文帝的反间计失败。
早在少年时,祖父洪武帝派他在破晓时去检阅军队,他就回禀,清晨太冷,检阅应等到士兵们吃完早餐以后,令祖父赞誉他体恤军士;洪武帝要他审阅几份官员的奏章,他有条不紊地把文武两类分开,并相应地做了报告……令祖父不断地被他的文才和行政能力所打动。
还有他当太子几次监国时的政绩,他登基之后的兢兢业业,他的勤政爱民、体恤民情、处事宽和、政策开明,褒奖忠孝、鼓励大臣进谏、广开言路、让下情能够上达……大明帝国在他的带领下一定能够繁荣兴盛,欣欣向荣。
可人们,总记得当年事,总说,他的皇位是因为妻子和儿子得来的,他是夫凭妻贵,父凭子显,他如何能忍?
但他一直都是宽厚的,对两个曾经屡屡陷害他的弟弟,不仅从前屡次为他们求情,登基后也没有怀恨在心,甚至还为他们增加了亲王的俸禄,授予其子爵位。
他又怎么能像丹宜所说,痛下决心,痛下狠手腕,以免皇后、太子一派尾大不掉?
难怪父皇曾忧心他过于仁弱,将来会遭人胁迫,这天下,能够胁迫他的,想胁迫他的,不就是他的嫡妻,他的皇后,他的嫡子,他的太子吗?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天底下,父子夫妻之义,何尝能越过君臣之礼去?他们虽是他的至亲,却也是他的臣民,怎可如此欺君罔上?
《袁氏世范》中曾说,盖中人之性,遇强则避,遇弱则肆。父严而子知所畏,则不敢为非;父宽则子玩易,而恣其所行矣。真是一点不假,他就是对他们母子过于宽厚,才使得他们无君无上,恣意妄为。
皇后迟迟等不到洪熙帝的回音,哪怕就是一个眼神的交流和一句肯定都没有,他只是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一言不发,甚至,还带着一些进来时的怒意。
带着一些审视和想对她下手的犹豫。
初时,她确有一些忐忑不安,毕竟,他是皇上,即使予她,一样有生杀大权,后来,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抬起眼睛望向洪熙帝,毫不闪躲。
她怕什么?是他对不起她,是他对不起她和他的儿子,若不是他一味地宠爱郭丹宜,郭丹宜怎么会生出不轨之心,放任郭氏一族动瞻儿的子嗣?他们才刚刚查出来一点线索,郭氏一族就抛了个远亲子弟出来,丢卒保帅,说什么只是那人为了巴结郭贵妃,擅自做的主张,还不等他们进一步往下查,拿到更多证据,那人就暴病身亡。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和瞻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不管是谁,都不能夺去。哪怕这个人是他,她的夫君,她的君上,也一样不能。
她等着他的质问,她准备好了说辞反驳。
良久,洪熙帝却轻轻吐出一句:“你变了,你再不是那个以夫为天的小姑娘了。”
已然是不需要听她的任何解释,也不需要任何证据,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就直接给此事定了性,她不再以他为天,她擅做主张,她眼里没有他这个夫君,没有他这个皇上。
她变了?皇后忍不住想大笑,眼泪却扑簌而下,她站起身,走到洪熙帝的面前,跪在他的脚下,仰脸看着他。
半晌之后,她低声道:“臣妾当然变了。从豆蔻芳华的少女,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皇上您看臣妾的眼睛,刚嫁给您那会儿,您曾夸它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晶莹无暇,还有臣妾的这双手,柔若无骨,指似春葱,还有臣妾的这张脸,面若莲蓉,色似春晓,可是现在呢?无论臣妾多么用心,多么努力地保养,它们都变了,再不像从前似的,那般晶莹光亮,细致光滑,臣妾是变了,变老了……”
“臣妾老了,可这宫里头,多的是美丽的少女,她们可以像当年的臣妾那样,陪着皇上谈天说笑,陪着皇上日夜疯狂。可是皇上,臣妾老了,您也不复当年啊,您怎么能如此不顾自个儿的身子,陪着她们疯闹?通宵达旦欢好,日以继夜云雨,她们这样做,不是要皇上您的恩宠,是要您的命啊。臣妾如何不忧,如何不忿,如何能置之不理?”
“臣妾没变,臣妾依然以您为天,只是,臣妾不像当年一般随皇上任性,因为臣妾知道,为妻者,当该劝诫夫君,而不是明知您犯了错,还拍着巴掌叫好。”
她猛地将头上的龙凤珠翠冠取下,仍然乌黑的头发倾泻而下,披散在她的肩头,她伏在洪熙帝的膝上:“皇上,您看到没有,臣妾的头发里已经开始有白发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如今,咱们总算心事已了,可是皇上您看,臣妾刚刚四十五岁,就有了白发,您说,臣妾这白发,臣妾这变是为了谁?”
她凄凉地笑着,去拉洪熙帝的手,如同很多年前那样,放在她的脸上,抚摸她的肌肤,“‘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皇上,您有没有对臣妾的变生出怜惜之意呢?您知不知道,这香粉之下的面孔,已经有了皱纹,您要不要看看?皇上,这宫里头多的是貌美如花的女人,当年臣妾是,如今她们是,将来也是一样,您的身边总不会少了鲜嫩的面孔,可是皇上……”
“皇上,只有臣妾同您才是夫妻,只有臣妾曾为您耗尽了青春和心血,为您夜里睡不着,为您担惊受怕!臣妾与您是患难夫妻啊,夫妻本是一体,您怎可听信他人之言,对臣妾生出疑心,对瞻儿生出嫌隙呢?”
“您忘了,臣妾孝谨温顺,侍奉父皇母后尽心周到,故而讨得了他们的欢心。瞻儿聪慧好学,深得父皇母后宠爱,那个时候,多艰难,咱们夫妻父子同心,才得了今儿个的局面,您怎么能说臣妾不再以您为天,说臣妾变了呢?”
数十年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皇后已经是泪流满面,她丢开洪熙帝的手,看着他,凄声道:“皇上,您怎么可以为了旁人,跑过来指责臣妾?您怎么可以为了旁人,对臣妾兴师问罪?你今儿个来,是来责怪臣妾和瞻儿背着您查探子嗣被害之事的吧?您可知道,瞻儿的子嗣艰难,从前是因为您的弟弟,现在是因为您的宠妃。臣妾变了?臣妾没变!变的不是臣妾,而是皇上您的心,皇上,您怎么能这样对待臣妾和瞻儿?”
皇后越说越发觉得自个儿可怜,不被理解,一路操持,同甘共苦到了现在,却被郭丹宜狐媚惑上,夺了她夫君的恩爱不说,还想夺她的后位,她儿子的太子之位,而偏偏,这个操有生杀大权的人,就听进了郭丹宜的话,罔视她们母子旧日所付出的种种,对她们母子生出疑心,戒备。
想起前情往事,她越发哭得委屈可怜,越发肝肠寸断,越发心灰意冷。
彩云易散琉璃碎,耳边犹听玉笙寒。
洪熙帝怔怔地看着不顾形象号啕大哭的皇后,有些手足无措。
究竟,是她变了,还是他变了呢?
想起丹宜给他说的事,他的面色,仍然沉了沉:“听说,皇后早年里,想嫁之人并非是朕,而是朕的二弟,汉王高煦?”
多年前的往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提起,皇后愣了愣,哭声戛然而止。
洪熙帝语带讥诮:“怎么,朕的皇后不说话了?你该不是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情吧?倒也是,高煦神俊英武,外表上,确实非朕能比。怀春少女,有哪个会舍他而选朕呢!”
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些微的惆怅。
穷其一生,即使他坐上天子之位,富有四海,文采出众,政绩斐然,却怎么也不可能像高煦那样,可以驰骋万里,只是一挥剑一转身,就能捕获一堆倾慕的目光。
“皇上,您何必妄自菲薄?那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了,臣妾的心里,早已经没有他的影子,臣妾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不是恪守妇德、秉承妇言呢?您怎么会把臣妾少时不懂事的虚荣,记到这会儿,是不是有谁在挑拨?您可别信了那些个流言蜚语。”
看着皇后被泪水冲刷已经花了的脸,洪熙帝忽然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难道到了这会儿,自个儿还要为皇后多年前的事情吃些飞醋吗?
为什么同样的哭泣,有的人就能哭得楚楚动人,让人心生怜惜,有的人就哭得惨不忍睹,让人心生憎厌呢?而且,这个人,从前何尝不是一颦一笑,都能令他呼吸一滞!
岁月无情,皇后真的老了。
他也老了,所以,格外需要在年轻女子的身上,感受那种青春鲜活,抚摸到那些个年轻的身体,看着她们和自己巧笑嫣然,就感觉时光好像还停驻在年轻的时候。
皇后不明白,男人对女人的专情和怜惜,就是他们永远喜欢的都是少女。那粉扑扑的面颊,那柔软如柳枝一样的身躯,那娇喘那娇嗔……
他其实记得共患难的皇后所付出的种种,不然,也不会任凭丹宜如何使手段,仍然选择让她母仪天下,不会任她把持后宫,给她皇后应有的尊仪,甚至因为她不喜欢齐承徽,还未登基,就找了个由头将齐承徽打入冷宫。
她要宽仁大度,她一直忍着不动齐承徽,他就满足她的那一点点私心,给她一个痛快的机会。
当然了,齐承徽争宠动脑筋动到公主的头上,令他失去两个女儿,虽无证据,但他不想再留那蛇蝎女人在身边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患难与共多年,只要他有,只要她要,他愿意倾大明之物力,讨皇后之欢心。
只是,皇后不该犯忌,不该帮着太子把手伸得那般长,竟然干涉到他外廷的事情上。
或许如皇后所说,郭氏心怀不轨,是有一些可能,毕竟,那么大的家族里,保不齐有人想得到更多,妄自揣测贵妃之意。但丹宜确是不知情的,就像丹宜说的,她的几个儿子,排行是最末的三位,怎么都轮不到他们上位,她为什么要对太子不利,那么做,岂不是为别人做嫁衣吗?
说不定,也有可能是皇后与太子贼喊捉贼,碰巧死了个胎儿,就拿这事大做些文章来。
太子借此,帮她的母后铲除异己,皇后借此,巩固太子在朝中的位置。
他想安慰皇后几句,或者是警告几句,可话到临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揉了揉因为久坐而困倦的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扔下一句:“朕还有事,皇后你早些歇着吧。”
次日,洪熙帝派人,将无数珍宝奇玩赏赐到了坤宁宫。
再次日,洪熙帝下旨,戒谕皇太子朱瞻基,遇事不可擅做主张,时刻谨守为人臣子的本分。
洪熙元年正月二十一日,洪熙帝朱高炽谕礼部尚书吕震:朝臣在任久,今皆令其还乡展省。有得诰敕者足为家乡之荣,还乡展省皆由朝廷赐予道里等费,第一个还乡展省的,就是武定侯郭玹,按令赐五千贯道里等费,衣锦还乡,一时风头无双。
正月二十八日,洪熙帝诏广西右布使周翰、广西按察使胡概、福建太参政叶春等巡行应天、镇江、常州、苏州等地,察民利病。上谕道:我君临天下,夙夜以康济为心。而南方诸郡,灾害频仍。但民众地远,情难上通。特命你们巡行其地,察民安否?何弊当去,何利当兴,审求其故,具实以闻。你们必公必勤,勿徒苟应故事,以副我忧悯元元之意。
一时间,皇上仁政爱民之声名,传诸各地。
镇守边塞将领,曾多佩将军印,而系皇帝特命,称“挂印将军”。洪熙元年二月初一日,洪熙帝颁制谕及将军印于边将:镇守云南的称征南将军,两广称征蛮将军,辽东称征虏前将军,大同称征西前将军,宣府的称镇朔将军,甘肃称平羌将军,宁夏称征西将军。为防御北边,又于同月初四,命礼部铸征虏大将军印。二月二十四日,铸镇朔大将军印。
同时,命令有旧授制谕者封交朝廷,借此将亲近太子朱瞻基的将军尽数换了个干净。
二月初八,洪熙帝命于去年自西洋回国的太监郑和率领下番官军守备南京。于内则与王景弘、朱卜花、唐观保协同管事;遇外有事同襄城伯李隆、驸马都尉沐昕商议,然后施行,自此,开始将太子朱瞻基的东宫之权,逐步分化、残食。
四月初七日,洪熙帝再次戒谕皇太子朱瞻基,道:惟祖与孙、父与子,亲爱天下无加。而唯明所以长保富贵寿康之道以期之,圣人之心。你是我的长子,我皇考鞠育提训,随事示之。永乐甲辰春亲征北虏,车驾将发,子孙皆在,顾你告我:古之令主,盘盂剑几,皆有警铭。人主之道,莫大中正。我欲以“人主中正”四字制宝,师还授你当勉,不幸宾天。你今为皇太子,谨制授你。当敬其内以慎其外,隆古帝王传授尽此。
人主中正。朱瞻基想到父皇的戒谕,这是在警告他,不要以皇爷爷时的功绩,忘记了自己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作为人主,须得不偏不倚,纯正不能有结党营私之心。人主之道,莫大中正,敬其内慎其外,父皇这是在告诫他,不要行事张狂,意图有不轨之心。
什么时候,他们父子相疑,竟然到了这一步?
四月十六日,父皇一意孤行,定北京为行在,不顾南京地区时有地震的报告,意图重新迁都回南京,这一次,自个儿到南京拜谒皇陵后,就要留在那儿负责相应的事宜。
自打被册封为皇太子,除了晨昏定省以及必要的朝会、朝贺以及祭礼,自个儿就没怎么踏出过端本宫之地,甚至还不及从前是皇太孙的时候过得自由、恣意。尽管早就定下由他带领部分文武大臣四月里前往南京去拜谒洪武帝的皇陵、祭孝陵,但一应准备他都不用插手,只需到时候启程上路即可。
父皇在政事上的英明令他钦佩,但父皇感情用事这一点,却令他头痛。
皇爷爷当年迁都北京,是做了多少规划,多少准备,多长远的打算,父皇就因为南人不习惯北地的生活,这才登基不到一年,就有了迁都的打算。定都北京,固然增加了东南的负担,令各地增加了开支,但迁都回南京,却是断了国脉,更加劳民伤财啊。
为了防备自己对此事阻止,父皇甚至两个月前,就调了他的亲信去南京守备。
想到杨士奇告诉自己,四月十六日父皇视朝结束后,召了他和蹇义去,提及当太子监国二十年,为谗言所构,心之艰危旧事,甚至潸然泪下,还对杨士奇他们说起自己去世后,无人知道他们君臣三人同心的话语,朱瞻基有些不祥之感。
母后也说父皇自登基以来,因为宠爱郭贵妃,本来就孱弱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早朝时有罢废,母后屡次劝诫,他都不听,光是四月里,已经传了四五回太医。
父皇登基以来,要权制武臣,制衡文官,还要纵情声色,他的身体能支撑多久呢?
自个儿这次去南京,会不会起什么变数?
不行,他得早做准备,未雨绸缪。
想了想,朱瞻基扬声唤道:“玄武——”
他对玄武吩咐道:“孤这次去南京,带青龙和白虎前往,你和朱雀留守,孤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务必要保证南京到京师的水路陆路消息畅通,自孤出发之日开始,消息每日一递,不计成本,务必用最快的速度将京师的动向报与孤知道。有什么事情,一应通过孙良娣去内宫里请母后定夺。”
五月初五端午节。
挂艾草、菖蒲于宫门上……饮黄酒、食青粽,宫里一片热闹。
这可是洪熙帝登基后的第一个端午节,宫里的娘娘们都变着花样过这个端午。
宫中照例会赏赐群臣五彩丝线以及艾草等物。
皇后一大早起身,便应节气由着瑞香给她的手臂系上五彩长命缕,戴上避邪的五毒金步摇。
“皇上没在乾清宫吗?”她问进来后一直立在一旁不说话,等她梳洗的珊瑚。
前两天皇上说端午这天,要同皇后一道给群臣赏赐过节的五彩丝线和艾草,所以天还未亮,她就嘱咐珊瑚到乾清宫去看皇上几时起身,免得耽搁了正事。
珊瑚进来的神情,已经令她明白了一切,却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皇上昨儿个夜里,歇息在承乾宫,已经起身了。”珊瑚的答案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既然皇上起身了,你为何进来了不说话,还是这般神情?”
珊瑚一脸的不痛快:“皇上说,说今儿个给群臣赏赐,也要郭贵妃一道去。”
皇后微微闭了闭眼,睁开眼后,神情一如平常,并没有因为此事不高兴,“知道了,你们去准备吧。既是皇上的意思,就高高兴兴应着,别让人觉得咱们坤宁宫的人,还需要争这些个宠。琉璃,替本宫更衣。”
坤宁宫里,诸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仿佛这一日,和平日里并无什么分别。
等在大殿里为群臣赏赐完毕,郭贵妃望着洪熙帝笑语:“皇上,您昨儿个不是说臣妾那儿的茶好喝吗?不如今日午膳,就到臣妾那儿用,膳后臣妾再为您泡一壶。”又有些挑衅地看着皇后道,“姐姐不知道,臣妾今年得的茶,比忘忧还要好喝呢,是秦司膳从她姐那儿得来的,说是今年只有那一点点,全给了臣妾。”
齐司馔前几年已经出宫嫁人,据说嫁的就是当年赠茶给她之人,也算是一段佳话,她的表妹秦司膳虽然没有她的好味觉,但为人善逢迎,颇得郭贵妃的欢心,所以洪熙帝即位后,就到了尚食局里任司膳。
秦司膳今年得的这茶,就是从齐司馔那儿得来的,因这茶难得,已经好些年没能炮制成功,所以这些年里,就连皇后也没喝过。
皇后却不急不躁,淡然一笑:“如此,恭喜妹妹有口福了。”
“那茶味道不错,皇后也一道去尝尝吧。”洪熙帝似乎觉察出他的后妃之间有些不愉,在中间和稀泥。
“皇上和郭妹妹慢慢品尝吧,今儿个是端午,许多命妇要进宫来朝贺,臣妾还要招呼她们,就不去打扰郭妹妹了。”
皇上沉吟了片刻:“皇后说得有理,那些命妇们在内宅操持,朕的臣子们才能尽心尽力,朕也应该去和她们照个面,丹宜,你先回去,朕晚些再过去。”
郭贵妃弯弯笑眼:“皇上可不能失信于臣妾,臣妾一会儿,就邀请宫里的姐妹们都到承乾宫恭候皇上,您可别叫她们等急了。”
皇后似没看到郭贵妃狐媚的样子一般,立在一边等皇上。
她已经想通了。
每一次,她只要按宫规罚了郭贵妃,事后,郭贵妃就能得到诸多补偿,而后,风头更劲。所以她索性不理不问,任郭贵妃张扬,她就不信,随着她郭丹宜年华老去,还能够一直得到皇上的这般宠爱,等一朝恩尽红颜老的时候,自有她的苦果吃的。
自个儿只要无过,保得后位、瞻儿的太子之位,其他的,不必争一时闲气。
皇帝要去承乾宫,后宫里的妃嫔们自是趋之若鹜,所以得了郭贵妃的邀请,除开李贤妃、张敬妃、赵年妃等几个推脱有事,年轻的几个妃嫔,像谭昭容、王昭容、黄婕妤都到了。
承乾宫里的茶香气四溢,王昭容抿唇一笑,亲自替郭贵妃续上茶水:“皇上对贵妃娘娘真是宠爱,这昨儿个才到您宫里头歇息着,今儿个中午还要过来一起用膳,咱们那儿,还得贵妃娘娘多提携,沾沾贵妃娘娘的贵气,也蒙皇上留个一晚两晚的。”
郭贵妃笑声朗朗,再不复从前在东宫时为良媛、良娣时的谨小慎微,取代往日里白莲花一般纯净气质的,是一派牡丹富贵般的华艳,“本宫自当为你们进言,只是皇上爱去哪宫,本宫也是管不到的。”
黄婕妤干笑一声:“贵妃娘娘哪里话,这宫里头,除开皇后娘娘,便是娘娘位分最高,但说到宠爱,皇后娘娘可不及您太多了,由您给皇上提一提,皇上肯定会答应。”她顿了顿,“皇上哪回,不是依着娘娘所请,这宫里头啊,我们几个,是只知贵妃,不知皇后的。”
听了黄婕妤这番表白,郭贵妃志得意满:“好说,好说,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客套,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你们这番话,在本宫这里讲讲就算了,到外面可别乱嚼舌头,不然被皇后拿了错处,就是本宫也保不了你们。”
宫人呈上来茶水,郭贵妃微啜了几口茶,与王昭容几个继续闲话,谭昭容嫣然一笑,“贵妃娘娘恩宠本就厚重,再得了这样的好茶,皇上还不得待您如珠似宝,待他日执掌凤印,臣妾几个,贵妃娘娘可要放在心上,别只顾着自个儿高兴啊。”
谭昭容自恃曾同郭贵妃同夜侍君,情分比别人又不同些,所以说的话,直白露骨。
郭贵妃却沉吟着抿了一口茶,淡淡地道:“皇后圣宠恩重,又正是春秋华年,她为人宽厚,由她操持中宫,正是我们后宫众姐妹之福,谭昭容何出此言?莫非你对皇后有不满吗?本宫却是听不懂了。”
谭昭容连忙道:“臣妾自然无此意。”
一旁的王婕妤用帕子掩嘴笑道:“谭昭容姐姐的意思,只是觉得皇后娘娘毕竟年长,日夜操劳于她身子有损,如果贵妃娘娘执掌凤印管理六宫,一来可为皇后娘娘分忧,二来也是皇上圣心所在,三来臣妾等跟着您,也好水涨船高,故出此言。”
谭昭容连忙说:“不错,王婕妤此话,正是臣妾心中所想,贵妃娘娘您,可要顺应民心啊。”
郭贵妃将茶盅上的杯盖轻轻磕碰,“各位妹妹慎言!皇上的心思,咱们哪里能猜得,就别妄自揣测了。话说回来,本宫颇得帝心,按照宫规,也一样幸不过三,盛宠之余,自是要劝皇上去你们那里的,年妃几个,都已经年老色衰,你们的位分能不能更上层楼,还得自己努力才行。今儿个皇上来了,饮了这茶,定是神力过人,你们喝了这茶,身娇体软,正好相得益彰。昨儿个晚上,本宫侍候得都累了,今儿个,你们就好好用点心,莫辜负了本宫的好茶。”
她的声音极小,只有在她跟前的几个妃嫔才听见了这话。
王昭容几个微微福身,抿唇笑道:“如此,臣妾几个这就去梳妆,等皇上来了,好生侍候。”
郭贵妃却点了名:“王昭容、谭昭容、黄婕妤、王婕妤,你们四个今天就留下来,一会儿侍候皇上用膳,其他人,都散了吧。”
点到名的欢心喜悦,没点到名的暗自懊恼,想着下回自个儿也要像她们几个似的,好好巴结贵妃娘娘。
郭贵妃唤了宫女将王昭容她们带到偏殿里准备,露出一些困倦之色。
有眼力的,自然赶紧告辞,众人也就纷纷起身。
郭贵妃却冷眼扫了她们一圈,“出去后,在本宫这里听到的,该说的、不该说的把嘴都闭严实了,要是让本宫听到一星半点,可都知道本宫的手段。”
众妃嫔自是噤若寒蝉,满口表白忠心不二。
待她们散后,一旁的采青面有忧色:“她们一个个巴着主子,不过是为了皇上,主子干吗还要处处为她们着想,连皇上今儿个来,都要让给她们呢?”
采青是郭贵妃的心腹宫女。
当年郭丹宜嫁给洪熙帝的时候,还是太子良媛,有回见在太子妃宫里做事的采青,颇合她的眼缘。
因为眉目清秀,采青很是受太子妃跟前的红人余嬷嬷忌恨,每每派重活脏活给她,连冬天里手上长满冻疮,都不能少做半点,郭丹宜见她被欺负得可怜,不忍心,重重训斥了余嬷嬷一番,还赏下药膏给采青涂抹,后来索性问太子妃要了她在自个儿身边使唤,采青感激涕零,这些年为她当牛做马,忠心耿耿。
郭贵妃瞟了采青一眼,眼中似笑非笑,“谁用谁,还说不准呢,怎么,你还怕你家主子被她们几个利用了不成?就凭她们几个,人头猪脑的,也能利用本宫吗?本宫要不是看她们生得还有几分姿色,青春少艾,还合些用,你以为本宫会敷衍她们吗?”
采青笑出声来:“是,是奴婢糊涂了。贵妃娘娘是何等人才,还能任由她们把玩吗?娘娘如此,自是有娘娘的道理在里面。”顿了顿,又说,“娘娘如今的荣宠,宫中一时无人可比,招人羡慕,也招人忌恨,找些人来分分别人对娘娘的注目,确是好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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