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萋萋满别情
郭贵妃叹了口气:“用这计策,本宫也是不得已。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皇上为什么爱到本宫这儿来,并非因为本宫艳冠三宫六院,而是本宫这里,总有新鲜玩意儿给皇上,本宫如今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怎么和那些个年轻的妃嫔们比娇嫩?唯有在皇上身上,多花些心思,才能让皇上对本宫的宠爱长久一些,得到本宫想要的东西。”
“就像这茶,能令人飞向极乐,欲仙欲死。”郭贵妃盖上了茶盅的杯盖,“皇上昨儿个就说了,一个人还不够痛快,本宫怎么能不按他的心思招她们几个过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郭贵妃嘴角撇了撇,“咱们的皇上啊,什么都好,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要不是他好这一口,又怎么会对本宫如此宠爱?皇后娘娘败给本宫,就是因为她过于端方。本宫自当以她为鉴,牢牢抓住帝心,让他这一生一世,都爱着本宫。”
五月的微风,明明暖暖的熏人欲醉,采青却听出郭贵妃话语里的凉意,一时间竟觉得冷得彻骨,恍了下神,她又听到郭贵妃声音微弱地说:“……她们都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意她,他们患难夫妻,本宫怎么斗得过?真是可笑。”
声音低得像是不曾存在过,采青愣了愣,那句话已经在风里,寻不见了踪迹。
或许,贵妃娘娘如此恣情妄意,就是因为知道,皇上再怎么宠爱于她,都不可能把后位给她吧,所以得意时尽展欢颜,也只有这些年的好时光,她才能够在外人的眼里,压皇后一头。
哪怕,这宠爱来得如此心酸、可怜;哪怕,这宠爱如同梦幻泡影,她也要牢牢抓住。
只要他高兴,哪怕是违背规矩的事,哪怕是千夫所指,她也要去做,只要他高兴。
这三宫六院里头,真正爱着皇上的,就是她家贵妃啊!
郭丹宜看着承乾宫的外头,如果洪熙帝过来,她一眼就能看到他。
在这宫里头,只有她,会随着他的性子去疯去玩去闹。她其实,并不是想借此将皇后踩在脚下,她只是,贪恋他的宠爱。宠——爱。
她要他的心里头,只有她,只记得她。她要他对自个儿,专情至爱。哪怕,这爱,来得如此不地道,哪怕,这爱,是因为她对他千依百顺而得来。
她当然知道,如此纵情声色,对他的身体有碍,早些年,她何尝没劝过他,劝的结果,不过是他越来越少见她。何苦呢,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既然他喜欢这样,那她就依着他吧。
大不了,让人说她是狐媚惑上。
她只要他快乐,只要他觉得开心就好。
她要和他一道儿,尽享鱼水之欢,尽享人间至乐。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男欢女爱,更胜美酒滋味。
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有一个太过雄才伟略的父皇,两个虎视眈眈的弟弟,为太子二十年,他无时无刻不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当了皇上,还不能随着自个儿的性子,只是几天没有早朝,就被言官弹劾,他们都看不到他事必躬亲、勤政爱民吗?
他在南京监国之时,左膀右臂一个个被他的父皇生生折断,杨溥和黄淮被抓捕入狱的时候,他整夜都睁着眼睛。
人都说,若不是有一个贤良的太子妃,若不是有一个聪颖的儿子,他那个皇太子之位恐怕早就不保。可是,若没有他,永乐帝怎么能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一次次抛下偌大的天下去御驾亲征?
历朝历代的太子初登上位时,为求平稳,都不会大刀阔斧地执行新政,他却说,朕等得,天下受苦受冤的臣民等不得,轻徭役免税赋,释功臣赦天下。
女色不过是他疏解压力的方式,唯有身体内的欲望得到宣泄的那一刻,他才能安睡得像个孩子。
想到在她怀里睡着的他,眉头都会紧锁,非得她用手慢慢抚平,她不由心疼起来。
她们都只看到他的外表,觉得他肥头大耳又有足疾,远不如汉王、赵王英俊潇洒,唯有她,还在待字闺中之时,就听闻他在靖难一役中,以万人兵马周旋,大败李景隆几十万大兵的辉煌。
以弱抵强,以柔克刚。
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呢。相比汉王、赵王的生性桀骜不羁,暴躁易怒,他才真正学到了永乐帝看人看事的冷静透彻。
所以,她求着父亲,设法将她嫁入东宫。尽管,那个时候,就连她的至亲,都不看好太子的将来。
她不管,她要嫁,若他能青云直上,她就陪他冲上九霄,若他会被汉王、赵王拉下太子之位,她也一样陪他为庶民,或为冤魂。
生,同他在一起;死,亦要同他在一起。即使他一记若有似无的叹气,她都会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瞬间抽紧,从此再也无法自如地呼吸。
每一个他掌灯其他妃嫔宫院的时候,她都会在外面无言站定,看似毫无意识的目光最终都会落定在那盏他为别人点起的风灯之上。
灯光下,他也会像在自己这儿一般安睡吧?
她总是习惯性地看着那灯光会在何时熄灭。
那是他所在的天地。
她总觉得随灯一起熄灭的是自己心中的一点微火。
唯有见到他的时候,才能再度燃起。
如果没有他在,她何曾有过片刻的快活?
即使只是坐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专心致志于经籍和史学那般枯燥的时光,都是快乐的。若不是怕他厌烦,她真想时时刻刻待在他的身边,一刻也不分离。
回忆时,刹那间的痛苦欢愉都令郭丹宜难以呼吸,暖暖的微风令过往骤现,她不知道为何会想起那些过往的画面,彼时风月,清平风光,一一在她的脑海里展现。
她鼻中酸楚,仅仅只是因为记起他看见自个儿时,当年那一室春光,一脉缱绻。
坐在床前,看着明黄帐里、黄花梨雕龙大床上迟迟未醒的洪熙帝,皇后两手攥紧了手中的锦帕,指甲拗得掌中生疼犹不自知。
据小内侍禀告,皇上午后从郭贵妃那里回来之后,先是喊心口绞痛,未几就昏迷过去,中间虽然有醒的时候,却极为短暂,连宣了太医院院判和几位医术高超的御医一同会诊之后,给出的消息都有些不好。
听到太医说出那消息,她简直要五内俱焚。
之前皇上率文武大臣谒长陵,耗时耗力的就有些心悸不适,只是,之前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就离不得药,走路尚需宫女搀扶,因此她也没把那事放在心上。
却不曾想,来得这样快。
若不是郭丹宜勾着皇上纵欲,又怎么会有今日之疾?
皇后恨恨地想。
想着洪熙帝刚才醒的时候,告诉她要急召皇太子回京师时,她心里更是难受。
只怕这一次,皇上真的是躲不过病劫了。
“你们都先退下吧,皇上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醒过来。如有需要,本宫会让人传你们来侍疾的。”
听了皇后的话,太子妃几个就施礼告退。
孙清扬去而复返。
“母后,玄武大人已经将父皇病危之事,密报传往南京,想来,太子殿下即日就能够赶回来了。”
皇后略松了一口气,“虽然已经按皇上的意思,派御马监的人去南京召回太子了,但他们走的是明路,京城不比其他,哪怕再小心谨慎,皇上病重的消息,只怕也遮掩不住,太子远在南京,而汉王、赵王却在山东,离京师更近,咱们不得不防,幸好瞻儿走前,留了玄武、朱雀给你,但愿他们能够平安赶回来。”
孙清扬上前,轻轻地帮皇后按捏肩背,松弛紧张,“母后,太子殿下曾说,若有大变,先得顾着京中的防戍事宜,母后可要早做打算啊。”
皇后点了点头:“这一点,你父皇也料到了,方才,本宫已经照他说的,召了英国公他们几个可信的进来,把五府军务以及京中调兵事宜一应交付,两两辖制,以防生变。英国公张辅、杨士奇为主,杨荣、杨溥为副,金幼孜、夏元吉佐理,加强京师防戍,在京的藩王诸子,都派了神策卫、羽林卫严加保护。一应内外政务,悉由六部汇总,内阁票拟,本宫亲自审阅盖印方可处理。对外只称皇上有恙,暂罢早朝。”
“母后宽心,英国公他们都是股肱之臣,定能够保得京师如常。”
皇后眉头紧蹙:“虽说罢了早朝,但总会有那觊觎之辈过来打探消息,若是皇上一直昏迷不醒,只怕消息早早就会报了出去,太子回来都来不及。唉!若是皇上能偶尔醒过来,说上几句,也能震住那些个不省心的。只是他偶有清醒,却时间不定,本宫只能勉力周旋。”
孙清扬思忖片刻,“母后,臣妾有个主意,您看看能否得用……”
听了孙清扬的主意,皇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主意,真胆大,不过,或许能行,你速速叫人唤她进宫。”
洪熙帝勤勉,自登基以来,虽然曾因宠幸郭贵妃,偶有早朝罢废之时,却从不曾连续数日不上朝,自端午露面之后,已经连续三日不曾早朝,虽说对外的言辞是身体抱恙,可朝中已然是议论纷纷。
“听说皇上这几日,连乾清宫的奴才们,都不曾见过,膳食总是递到门口,就让回避,会不会是……”
“嘘——这话可不敢乱讲。不过,也不是没可能,皇上身子骨一向不好,如今为国事操劳,难说会不会……要不,怎么近日京中防戍比先前增加了数倍,到了夜里街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光是国事,还有宫里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这个天,怕是要变……”说话的人露出一副你知我知、大家心知肚明的神情,干笑了几声,掩了后面未尽的话语。
“如今的情势和当年建文之时颇有些相似,皇太子年轻,外头有他的藩王叔父虎视眈眈……咱们,是不是也该早做打算?”
“这样的时候,当然要做个纯臣,不管是谁上位,都是朱家的天下,老实点吧,别站错了队。”
“是是,还是兄台高见,咱们就静观其变。”
……
知道内情的英国公等人听了朝臣们的私议,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却俱有一些忧色隐在其中:若是皇上一直昏迷,皇太子迟迟不归,这局面还能稳定到几时呢?首辅杨士奇轻咳一声:“诸位大人,休要私议圣躬,说不定,等咱们明儿个早朝,就见到皇上了。”
朝臣们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议论声却小了许多。
然而,外面无论怎么压制,小道消息还是满天乱飞,甚至有人传言天子已经驾崩,只是皇太子未归,所以秘不发丧而已。街头巷尾的百姓们甚至在官面严禁的时候,私底下也会悄悄议论什么时候会变天,在各府之间传递的消息里,都说这回皇上就像去年里永乐帝那回一样,是瞒着不报死讯。
到了第四天,已经有王公朝臣和留守在京的藩王世子,守在奉天门前伏阙叩问天子平安,嚷嚷着请求觐见洪熙帝。
皇后揉了揉眉头,对到乾清宫来回事的内侍说:“皇上今儿个精神略好些了,既如此,就让他们推举几个人出来,皇上还病着呢,要是一起都进来,乱糟糟的,岂不是扰了皇上?”
于是除开英国公张辅和首辅杨士奇,又挑了和汉王、赵王亲近的大臣,一个素来忠直的言官,一个宗亲,共计六人到乾清宫给皇上问安。
当众人以英国公为首,跟在内侍后头进了乾清宫后、皇上就寝的钦安殿,皇后已经在等候他们了。
隔着明黄的帐子,他们隐约可见皇后亲自把洪熙帝扶起,指挥着一个宫女在皇上腰后塞了两个软垫,皇上斜靠在大迎枕上,眼睛微闭。
待众人在外面叩拜之后,皇后代宣了一声平身,等众人站起来后,她微微笑道:“诸位大人,皇上如今风寒颇重,怕过了病气给诸位大人,你们就在外面坐下吧,有什么话,皇上听着也方便。”
内侍已经一早摆了些椅子在帐外,英国公几个谢恩之后,就坐下了。
看着靠在枕上的洪熙帝,杨士奇心想,不知是不是那些御医们妙手回春,皇上的病有些起色了?便轻声说道:“上天庇佑,臣等定将皇上并无大碍之事,告知天下,天下臣民必然会欢欣鼓舞。”
帐内的洪熙帝却道:“太医说朕这个病,不宜再操劳国是,今儿个宣诸位爱卿过来,便是为了此事,如前所议,杨卿拟诏,朝堂一应事宜由诸卿拟票,听凭皇后朱批处分,一切如常仪,且待太子归来,再定其他。众爱卿放心,朕无碍!”
听到皇上声音虽有些嘶哑,但精神尚佳,众人放下心来,纷纷找了话头,闲问了几句。
未几,皇后开口道:“皇上的病尚未痊愈,各位大人不宜多说,明儿个本宫会找时间,换一批大人过来觐见皇上,你们今儿个回去,就把皇上的情况告诉其他人,也好令朝野之中沸沸扬扬的流言歇止。”
就这样,从五月初八开始,每日都有朝臣到钦安殿觐见,出来的人都说,皇上虽然卧床不起,但听声音精神尚算矍铄,外头的流言就渐渐消了下去。
五月十一夜里,皇后却再次召了英国公、杨士奇等人进宫,亲听洪熙帝让他们拟了遗诏,对这几个他最信任的大臣安排自个的后事,说是若他大渐之时太子未归,务必一切如常仪,勿让外人得知实情,将来他们辅佐太子,就要像对待他一般尽心尽力。
“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君临天下甫及逾年,上惟皇考太宗皇帝山陵未远,迫切哀诚;下惟海内北南凋瘵未复,忧劳夙夜。时用遘疾,奄至大渐。夫死生者,昼夜常理,往圣同辙,奚足悲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长子皇太子天禀仁厚,孝友英明,先帝夙期其大器,臣民咸哉其令望,宜即皇帝位,以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
朕既临御日,浅恩泽未浃于民,不忍复有重劳,山陵制度务从俭约,丧制用日易月,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释服,无禁嫁娶音乐。在外亲王藩屏为重,不可辄离本国,各处总兵镇守备御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员,亦毋擅离职守。闻哀之日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悉免赴阙行礼。皇考太宗皇帝服制仍遵去年八月之令。
呜呼,南北供亿之劳,军民俱困,四方向仰咸南京,斯亦吾之素心。君国子民宜从众志,凡中外文武郡臣,咸尽忠秉节佐辅嗣君,永宁我国生民,朕无憾矣。诏告中外咸使闻知。”
勉强提起精神看完杨士奇按自己的意思拟好的遗诏,洪熙帝点了点头,就躺回了龙榻之上。
待走出乾清宫后,杨士奇走在英国公的身边,小声说:“国公爷,听觐见的朝臣们说,皇上这些天,白日里精神尚好,说话虽有些嘶哑,但中气十足,怎么到了今儿个夜里,就连多坐一会儿都成问题,我瞅着刚才,若不是太医给扎了针,就是那一会儿,都撑不住。”
英国公叹了口气:“白日里,皇上为了安那些人的心,所以强撑着吧,说不定用了老参什么的提着气,看今晚这情形,只怕皇上知道自个儿大限已至,所以才叫了咱们准备妥当,不然,万一突然哪天……岂不是咱们都措手不及?”
金幼孜忧心忡忡:“可如今这事,不比在大宁那会儿,万一有个好歹,消息只怕掩不住。”
杨荣却道:“无妨,拖过这几日,皇太子或许就能赶回来了,只要眼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等得了消息,只怕也拦不住太子。咱们只管按皇上所说的去办,不要露出端倪,叫人看出究竟即可。”
且不说几位大人做的安排,入夜之后,郭丹宜已经在乾清宫门前跪了两个时辰了。
平日里娇美的她,面色惨白,容颜枯槁,只是短短数日未见洪熙帝,她就已经快要疯了,朝夕懒梳妆。
自端午节那日午后,皇后就下令乾清宫禁止外人窥探,违者杖毙!责令东西六宫妃嫔不许出宫半步,她半点消息也得不到,究竟洪熙帝如何了?
好容易今日连唬带吓,才让守着承乾宫的侍卫放了她出来。
“皇后娘娘,求您让臣妾见一见皇上,求您了……”
听着宫门外传来时隐时现的凄惨呼唤,洪熙帝伸出一根手指,“传——”
“皇上,皇上您如今的真实情况,不能叫外人知晓……”皇后急忙阻拦。
这几日,只有晚上的一小会儿,洪熙帝精神头略好,皇后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实情。
“丹宜,不是外人。”洪熙帝的口中蹦出几个字,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皇后。
皇后欲言又止,终于对着帐外的内侍说:“宣郭贵妃进来。”
洪熙帝看着皇后说:“你答应朕,朕大渐之后,好好待她。让她随老八或是老九他们去封地,安享余年……你,答应朕。朕求你——”
皇后愤愤地看了洪熙帝半晌,终于软了下来,将他的手放回被里:“臣妾答应皇上,善待于她,皇上放心。”
洪熙帝勉力露出一个微笑:“谢谢你,朕的好皇后,你还是那般宽厚。”
不等皇后回答,急奔而进的郭贵妃已经扑到了龙榻边:“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她泪如雨下。
“丹宜,朕不能陪你了,你和皇后,要好好的,好好的——”洪熙帝伸出手,将榻前两个女人的手,用尽全力拉在一起,看着强忍悲泣的皇后、泣不成声的郭贵妃,露出最后一抹笑容,失去了最后一丝知觉。
“皇上,皇上——”听着郭贵妃的哭泣哀恸,皇后真想也跟着大哭一场,然而,她却厉声道:“别哭了,你难道想世人皆知皇上已经去了,让那些个狼子野心的人趁机作乱吗?”
郭贵妃听了皇后的警告,顿时用手掩着自己的嘴,不再出声,但汩汩而下的眼泪,却显示着她已经悲痛欲绝。
“别哭了,将来你就和老八或是老九、老十去他们的封地,好好当王太后,安享余年。”待郭贵妃平静些了,皇后面无表情地说。
郭贵妃愕然片刻,突然失声惨笑:“皇后,您真好,真好,到了这样的时候,您竟然不趁机要了臣妾的性命,是想留着折腾臣妾吗?”
皇后冷哼一声,抬起郭贵妃的下巴,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本宫是该趁机要了你的性命。本宫和皇上二十余年苦苦隐忍,如今好容易等到他君临天下,你却勾着他不好好保养身子,一味弄些女人与他厮混,若不是有你们这些个狐狸精,皇上何至于英年早逝?本宫为皇上多年操持内务,恭谨持成,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口舌,到头来皇上却因为你半句规劝也听不进去。本宫原想,他这回熬不过去,就让你们通通都陪葬,看你们到了地下,还如何去媚惑他?”
“可是,可是他刚才竟然求本宫放过你,他到死,都还念着你,为你安排妥当——”皇后的声音中悲凉之意多过悲哀,“本宫,答应了皇上。郭丹宜,本宫虽贵为皇后,可到底,不及你,他到死,都是念着你的。”
郭贵妃闻言,反身挣开皇后的手,扑到龙榻上,将洪熙帝已经渐渐失去热度的手握在唇边,泪水再次汹涌而下:“皇上,皇上,原来,您的心里,真有臣妾。臣妾得您如此相待,死而无憾。皇上您等等,丹宜这就来找您了。”
她每一次对洪熙帝提要求,都是为了证明自己在他的心中有一席之地,像个孩子似的任性,讨要糖果一般索取他的宠爱,等糖到了手里,又患得患失,非得再一次的证明才能心安。
因为,她知道,在他的心里,皇后的分量截然不同,他们是少年夫妻,曾经患难与共,虽然皇后如今年长,他更爱年轻娇美的妃嫔们,但那份情意,那份默契,她就是拍马也追不上。
所以,她就希望一点点地在他心里多占据一些,换我心为君心,始知相忆深。
等到真正知道他心里确实有自己时,却已然是阴阳相隔。
郭贵妃抱着洪熙帝,亲了又亲,吻了又吻。
半晌,她抬起头,泪眼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皇后道:“皇上曾说,他这一生,虽在少年时遇到米紫嫣,但真正爱着的,只有皇后,所以,他给臣妾宠爱,但入主中宫的,只能是您。也许到了今天,他的心里终究有我郭丹宜的一席之地,虽然,这份情义和他待皇后您的,没法比,但臣妾已经满足。他这一去,臣妾不忍独活,自是要下去陪他的。皇后,从今往后,您替他守护这大好河山,臣妾陪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总不叫他孤单……”
说时迟那时快,她拔下发上的金簪,朝自己的喉间直刺而下。
皇后大惊,郭贵妃抱着洪熙帝痛哭之时,她甚至有些羡慕,羡慕她可以如此恣意地表露自己的感情,而她却只能端然站在一边,吩咐宫人们去取温水、衣物,为洪熙帝擦拭更衣,处理一切善后事宜。
却在怔忡之时,恍惚听到郭贵妃说:“……从今往后,您替他守护这大好河山,我陪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总不叫他孤单……”看着她用金簪刺向她自己的咽喉,看着她倒在龙榻边。
皇后向前一步,抱住郭贵妃,血已经汩汩从郭贵妃的喉间涌下,郭贵妃张大嘴,努力地呼吸:“皇后,埏儿他们三个,就托付您……丹宜,没有,没有害过皇上的子嗣、没有害过瞻儿的子嗣,是他们自作主张,你信我,信……”
话未说完,已经断了气,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握着洪熙帝的手。
皇后的眼里,流下两行泪。
“来人——为郭贵妃梳洗、更衣。”
许多年以后,张晗都问自己,郭贵妃殉死之时,她是拦不及,还是根本没想拦?
她找不到答案。
南京端敬殿的南书房,朱瞻基接到玄武、朱雀加急送来洪熙帝病危的密报,已经是五月初九。
看完密报,好半晌,朱瞻基仍然有些没回过神来,密报上短短的一行字,竟如千斤重石压在他的心头。
父病重,速归。
这份密报,没有任何可辨别身份的东西,即使落在别人的手中,也不会引起怀疑。
但从朱雀这条线过来的密报,父,只可能是指洪熙帝。
父皇这一次竟然真的一病不起了?朱瞻基一拳打在桌上,这一拳用的力大,骨节都撞出了血迹,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痛意。
这几个字对朱瞻基来说犹如晴天霹雳,虽说之前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等到这消息真的到来,他还是承受不住。
虽然自小养在皇祖父、祖母的跟前,这么些年来,与父母的感情都不算亲厚,小的时候,他很是羡慕父皇对他几个弟弟的那种亲昵,不像和他之间,永远都是淡然相对,直到成年后,他才体会到父皇对自己那种时时刻刻的关怀,明白那种淡然中,其实隐藏着骨肉至亲的疼爱。
尽管,这半年多来,也曾父子相疑,但在去南京的路上,他想,这或许是父皇用另一种方式,让他感受父皇当年有多艰难,在那样的境况下,父皇都能不折其志,上位之初就按自己的想法大刀阔斧地实施仁政,以此磨炼自己的心志。
想到和父皇同甘共苦的那些个日子,再看密报上的那行字,更觉得彼此之间提防暗斗变得微不足道,心中只余孺慕之情。
他神色黯然,对着立在一旁的青龙、白虎倾吐心事:“……上次孤就没赶上见皇爷爷最后一面,终身抱憾身为人子,要是这一次再不能见……”
青龙低声道:“太子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咱们还不知道,如今之计,得设法不露声色地尽快赶回京师才行。”
听了青龙的提醒,朱瞻基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后,冷静下来,他沉声说道:“孤这一动,要想不惊动南京这些个官员,恐怕不易,但若是让他们知道,不免泄露风声,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青龙沉吟:“如何能不惊动他们,除非殿下有不见人的事由,可得想想编个什么由头才好。”
白虎看着密报上的那行字,想了想:“装病。”
“装病?”朱瞻基听得眼睛一亮,“好办法,只说孤得了风寒,谢绝会客,等过几日,再告诉他们实情,到时候,就算有人知道消息报知出去,也是鞭长莫及。青龙留在这里,和黄大人他们商量,挡挡南京这边的麻烦,牵制大理寺少卿刘观,此人先前就与富阳侯有些扯不清,得防着点儿。过几日,青龙持孤的手谕,让丰城侯李熙整顿府军前卫,打点行装从南京出发,你和他从陆路回京师,等他们发现孤不在其中,只怕孤已经到了京师。”
青龙一听朱瞻基是打算轻车简行,早些赶回京师,不由有些担心,“殿下是打算从水路走吗?要是不想让他们察觉,您这一路的随从自是不会太多,倘若路上有个不当,来不及赶回去怎么办?”
“没有不当,咱们的密报是最快的,别的人纵然得到消息,也是数日后了,他们见你们从陆路走,定是会想孤走的是水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此时动身,就能令他们措手不及,孤带着白虎,加上精挑细选的影卫,不会有问题。南京往京师的两条路,运河水路和官道陆路,都得经过山东。按照孤那位王叔的手段心性,只怕山东等地的文臣武将,大多是他汉王的私僚了,所以孤即便是走暗路,路线也得好好斟酌。”
朱瞻基拿出地图,对青龙和白虎比画起来。
“除开水路和陆路外,因为海禁,原来的海路就没有再开,但如果到了太仓走海路,到天津再下船换车马,一路赶到京师,就可避开山东……”
青龙思虑周全:“虽说太仓那边的船先前都已经整修过,这个季节,也正是顺风,船行得快,要是殿下过去,随时能扬帆起航,但走海路,最怕遇到风浪暗礁,用于赶路,最怕忙中出错,属下觉得不太合适。”
白虎却道:“不管太子殿下走哪条路,咱们影卫的人,明面上都挂在锦衣卫里,哪个兄弟不曾办过差事?总有知道内情的。再一个,这南京到京师的路径属下最熟,而且玄武会在沿途接应,到时候,少不得借借那一带三教九流之辈的力,就是咱们从山东大摇大摆地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青龙知道白虎胆大,虽听他这主意和朱瞻基的虚虚实实不谋而合,却仍然低喝道:“你别托大,汉王的劫杀可不好对付,这回不比其他,可不敢让太子殿下涉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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