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握卷使忧忘
“你撒谎!你们两个都在撒谎。”她眼神冰冷地看向杨宁和桃枝,“说,为何你俩突然要陷害于我?当时明明是小杨公公一直在煎药,桃枝陪着我寸步未离。”她目光转向陈丽妃几位,目光清澈,一片坦荡,“各位娘娘,他们两个在撒谎,我虽然不知他们为何会联合起来说谎,但我确实没有在中间煎过药,碰过药罐,望各位娘娘明察!”
已经带着太孙妃、太孙贵嫔赶来的太子妃,从王安公公嘴里得知了情由,听到孙清扬所说,走到她的身边,淡然地看着上首的各位娘娘,施礼道:“这事,各位娘娘还真是要明察,她是皇上的孙媳妇,怎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龙惠妃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为什么?太子妃你觉得还用明说吗?”
太子妃坦然地看着她:“臣妾确实不知,请惠妃娘娘明示。”
龙惠妃扬了扬眉:“皇上如果出事,太子就能上位,这,不是摆在眼前的事情吗?还用明说?”
太子妃淡然一笑:“可眼下这种情况一出,岂不是连太子殿下都要被牵连进来,又何来上位一说?谋害皇上、陷害太子,始作俑者这一箭双雕之计,各位娘娘难道没有疑惑吗?”
太子妃这话一说,包括龙惠妃都开始疑惑起来,是啊,如果这是一个陷害太子的圈套,那她们岂不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一旁的王安开口道:“老奴有一话,请各位主子听听有无道理?现在各执一词,摆明了对太孙嫔不利,但这两个奴才,并不是在一处共事的,即使勾连,也没有机会,偏他们所说,又都指向了太孙嫔,既然如此,何不都关押起来,严加审问,总能问出究竟是谁说了谎。”
陈丽妃想了想,问龙惠妃几个:“王公公此说,颇有道理,现在皇上昏迷不醒,她们几个各执一词,但显然谋害皇上之人,就在她们三个之中,既然如此,就将太孙嫔、小杨子、桃枝一并关押,严加审问,不相信查不出谁是谋害皇上的凶手,各位姐姐,你们意下如何?”
龙惠妃、张顺妃、王贤妃齐道:“就依丽妃所言,先将她们三个人收押起来。”
龙惠妃还补了一句:“这就让宫正局的即刻过来带人,务必要审个水落石出。”
太子妃说:“各位娘娘,宫正司虽然有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责,但那主要是管教宫人的,太孙嫔有品级在身,去宫正司恐怕不妥,以后就是能证明她的清白,有这样一段经历,怕也会被人笑话。”
龙惠妃没好气地说:“究竟是不是清白,还没有查呢,依太子妃之意,这关也关不得,审也不用审,她就清白了?”
太子妃笑了笑:“当主子的,连体面都没有了,就算有清白,又有何益?如果她真是犯了错,挨骂、挨打甚至杀头都不为过,但如果她是清白的,单是去过宫正司,和宫人们关在一起的这份屈辱,可就是宫里头一分了,一个主子,去宫正司受罚……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太子妃沉吟道:“按理说,太孙嫔做错事,应有太孙妃和我管束,但此事牵扯到慈庆宫和端本宫,我们若是出面,不免引人猜疑……”
龙惠妃讥笑道:“原来太子妃也知道这事儿你们该回避啊?那你还在这儿多嘴多舌……”
她的话未说完,陈丽妃几个已经轻喝:“龙惠妃——”
陈丽妃更是面色一沉:“眼下事情既然尚未分明,惠妃你对太子妃如此说话就不免失礼,太子如今尚是国之储君,不要轻下断语叫人误会了去。”
龙惠妃掩了掩嘴,面色不愉:“我这也是惦记着皇上的病情,着急上火,不是有心。太子妃既如此说,那依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既然慈庆宫和端本宫都不宜出面,臣妾就请各位娘娘管束,先将她拘在哪位娘娘的宫里,等查明情况后再行发落。”
龙惠妃大惊失色:“我可不敢让她在我宫里,倘若给我也下点儿毒怎么办?”
“惠妃失言了,如今尚未查明真相,你怎么可以断言是孙嫔所为呢?”陈丽妃看着这年纪比自己还长几岁,说话办事却极沉不住气的龙惠妃摇了摇头,“既然如此,就依太子妃所言,将她带到我宫里先软禁起来,查一查那两个奴才所说,是实情还是谎话,再行定夺。”
一直在旁边冷眼瞧着的黄俨上前道:“丽妃娘娘,容老奴说一句,如此处置恐怕不妥。这可是弑君谋反的重罪,并非宫人犯错、嫔妾争宠之类的小事情,不管是谁,都应该下锦衣卫的诏狱,皇上之前就说过,牵扯到谋反之事,宁杀错,莫放过。”
他一抬出皇上所说的话,众人皆哑口无言,半晌,陈丽妃方道:“那就着锦衣卫来拿人,将她们三人下到诏狱,审后再定。”
太子妃急道:“丽妃娘娘——”
陈丽妃无奈地挥了挥手:“太子妃不要再多说了,再说下去,只怕你我都成了维护谋反疑犯,要一并到诏狱中去了。”
想到之前王贵妃之死,由用药错误到下毒,最近扯出的谋逆之罪,宫人、妃嫔因而枉死了不少,太子妃也不敢再劝。
孙清扬安慰她道:“母妃不用担心,臣妾没有做过的事情,凭谁来问,不管在哪儿,都不可能冤了去。”
太子妃忧心忡忡:“清儿,那诏狱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你好自为之,你父王和瞻儿会尽快查明此事,救你出来。”
何嘉瑜小声说:“母妃放心,臣妾祖父是锦衣卫同知,臣妾会托他关照清扬妹妹的。”
何嘉瑜明白,内里,她们再如何争来斗去都无所谓,眼下,是慈庆宫和端本宫的危急时刻,那藏在暗地里的毒手,设下这样的局就是为了针对太子,想给东宫安上弑父杀君的罪名,一旦出现屈打成招之类的冤情,孙清扬固然难逃一死,她们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此刻,必须同舟共济方能闯过此险滩。
自始至终,她和太子妃、太孙妃一样,都没有怀疑过孙清扬,因为孙清扬只有一个理由做此事,就是太子授意,但这件事,太子根本不可能做,所以,只能是阴谋。
太孙妃也看着孙清扬小声交代:“你自己小心些,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快救你出去的。”
锦衣卫的人已经来了,趁他们拖扯杨宁和桃枝之际,孙清扬对太子妃低声说:“母妃,查查桃枝进府之前,还有,今儿个本来有锦葵一道煎药的,但她临时被黄公公调开……”
太子妃闭了闭眼睛:“你放心,我明白了。”
因为孙清扬是册封过的嫔,有品级在身,所以锦衣卫的人对她颇为尊重,只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没有上前拉扯。
许是因为何嘉瑜和祖父说过的缘故,孙清扬所在的牢房并不阴冷潮湿,倒像一间小小的厢房,虽然四壁萧然,木床窄窄,但看上去还算干净整齐,木床边的铁桌上,有一盏铜制油灯,想是怕犯人会拿着当武器的缘故,油灯是嵌在桌上的。
拔下头上的金簪,孙清扬把油灯昏暗惨淡的光挑亮了一些,居然发现木床靠墙角的地方塞了一本书,是宋朝周密编写的《武林旧事》,想来应是上一个坐牢之人留下的。
这本书孙清扬之前看过,记载着南宋时期城市中的经济文化和市民生活,包括都城面貌、宫廷礼仪都有涉及,内容十分丰富,是了解南宋时期很好的史料。
看来自己在牢里,可以用这本书消遣一段时间。
她回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一幕。
先是调她和杨宁到龙惠妃宫里,然后,让锦葵去御膳房,因为下了雨淋湿了衣服,所以她们三人不得不去更衣,而且,对方怕是从桃枝口中已经知道她的为人,所以算准了她会让桃枝和杨宁先去更衣。
桃枝和杨宁,应该是早就埋下的棋子,只待有机会发动而已,所以,她和杨宁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交换口径。
也正是因为桃枝是早就埋伏在她跟前的,所以才能够在那些个宫女中脱颖而出,迅速成了新上来的几个一等宫女里领头的,这次自己进宫侍疾,福枝着凉,所以就带了她来。
只怕,不光是桃枝,那批慈庆宫、端本宫里所进的宫人里,还有他们的人。
所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争夺皇位。
那么,究竟是汉王还是赵王呢?
历来皇位之争,成王败寇,失败者就是死路一条。
可这样的杀父之举,却着实让人齿寒。
至于自己,只是误撞到这阴谋里的牺牲品,若不是自己,就会是太孙妃,或者何嘉瑜。
这一切,父王和朱哥哥知道吗?他们会如何应对呢?
漆黑雨夜,乾清宫偏殿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冲天而上,到了半空中方才发出明亮的光,如同闪电一般,迅速闪过耀眼的光芒又沉寂下去。
只是这一道闪电,并没有跟着阵阵雷声。
京郊,通往皇城的驿道上,风声、雨声、雷声和林木被风吹雨淋发出的声响里,隐约可以听见一队人马正在疾行,被布包住的马蹄踩到泥水洼里,才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偶然的一道闪电照亮漆黑的夜空,可以看到锃亮的刀枪,全副的黑色甲胄,连马匹也多是棕色、黑色,这队人马显然训练有素,即使是在这样的雨夜里,也没有听到半点喧哗和抱怨。
除了风雨声,就是驿道上整齐的脚步声,连偶尔夹杂着的一两声军马的嘶鸣都低不可闻。
随着离皇城越来越近,突然有布谷鸟的叫声响起,人马都停了下来,然后井然有序地四散开去,隐入了驿道旁的树林、荒草之中。
这队人马隐藏起来不久,一点点光从远处慢慢飘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借着那打头灯笼里的一点点光,可以看到这一队车马,带有辎重——是火器、火炮等物。
这队人马看上去也很是干练,刀鞘偶然与铁甲相碰,都会闪出冰寒的光,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常山卫的人马。
雨越下越大,带队的常山护卫指挥孟贤有些紧张,他极目四望,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在微光中,他总觉得两旁的茂密林木间有身影在隐匿着。
这么机密行事,不可能被人知晓,方才那道烟光,说明内宫里已经发动得手,这会儿工夫,自己得赶紧到达皇城,与他们汇合才好,有了这批火器,功成名就指日可待,万不可在这会儿胆怯。
他沉声说道:“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全速前进。”
就在他命令传达的同时,他的耳朵里听到了刀剑的砍杀声,这是身为军人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中埋伏了。他惊惧不已,越发感觉到雨夜的寒意,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显然,对方是刀剑出鞘等着他们,所以直到砍杀声起,他们方才发觉。
这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所为。
“注意,有埋伏——”还没等他的这道指令传达下去,先前埋伏在林木间的那批人马已经掩杀过来,下手准、狠、快,孟贤所率领的常山卫措手不及,片刻间就有许多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血水和着雨水迅速地流向了低洼之处。
又被新下来的雨水冲刷干净。
尽管常山卫身为精锐之军,由骁勇善战的孟贤带队,但由于他们是仓促应战,准备没有对方充分,即使和对方一般下手狠厉,也尽失了先机。
孟贤咬了咬牙,挺起手中的长枪,左右斜刺,一连挑翻了好几个黑甲军士。
正当他再度将枪举起之际,听到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
“箭——”
他的耳朵甚至能听到那人一把从箭囊中抽出了五支羽箭,拇指旋即搭上了弓弦,而后,瞄准目标,朝自己松手的那一系列动作。
孟贤心中大恐,对方竟然不屑于对他下暗手,先喊了一声提醒他,方才张弓搭箭。
他将手里的长枪挥得如同风轮一般,生人勿近。
然而倏忽间,那五支羽箭犹如飒沓流星,带着呼呼风声直射而来,到达的先后顺序却有所不同。
孟贤先后将那五支羽箭挑落,正松了一口气,速度放缓下来,却被一支黑色小箭射中了手腕,长枪落地。
竟然是箭中箭——五连环箭之后,还有小箭。
是谁?这般好的身手?
还没等孟贤从脑海里搜索出有这般身手的人名,一骑黑马上穿戴着黑色盔甲之人,一枪斜刺过来,挡着了他左手刺向一个黑甲军士的剑。
孟贤应战,但平日里用习惯的右手已经中了一箭,左手的剑到底不及对方的长枪趁手,没有五个回合就被那人挑翻在地,冰冷的枪尖刺在他的咽喉之间,却无论他如何翻滚都逃不脱,甚至,他想把自己的喉咙送到枪尖之上,来个痛快,也不能如愿。
孟贤倒在泥洼之中,挣扎着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绝望地问道:“你是谁?既然要杀爷,就利利索索给个痛快,干吗像个娘们儿似的戏弄于人?”
“到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那人却不理他的激将法,长枪疾如闪电,点了他的几处穴道,然后吩咐身边的人:“捆了,绑好。”
孟贤一被擒,混战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常山卫很快溃不成军,迅速被那队黑衣黑甲的人马控制住了,对个别逃窜的常山卫,擒住孟贤的那人并没有下令追击,而是冷静地吩咐道:“按原计划,一队人马留下查漏补缺,留下证据,其他人抓紧时间跟我到皇城,和其他的兄弟们汇合!”
明朝的军制,继承发展了唐、宋、元三朝的兵制特点,建立了卫所制,其军籍为世袭,卫所兵有定籍,兵农合一,屯守兼备,不但保证了兵源,也满足了军队的供给。
明朝的卫所极其庞大复杂,分为直属皇帝的亲军京卫和五军都督府下辖的卫所,其中亲军上直二十六卫中的金吾、羽林等十九卫,负责守卫皇城,掌守巡警之职。
羽林卫指挥彭旭正在城门上紧张地张望着,他的一个亲信低声问道:“彭大人,怎么快到约定的时间了,还一点动静没有,会不会有变?”
彭旭也正心急如焚,但听了亲信所言,还是笑道:“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谨慎点好,不要担心,肯定会来的。先前宫里头的烟火信号已经放了出去,他们收到就会立即过来的。”
他的亲信突然惊喜地说:“来了,他们来了。”
彭旭连忙张望,他目力极好,虽然天光未明,但借着天边隐约的一点亮,他已经看见,通向羽林卫所守的皇城西门的官道上,有黑压压的大军开了过来,隐约可以看见辎重军物。
那是保他们必胜的火炮、火器。
待那队人到了城门之下,厚重坚实、包着铜皮的城门里,传来问话。
“口令?”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须臾之间,城门外的人就答了出来。
彭旭挥了挥手:“开门。”
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因为这门实在沉重,这片刻工夫,只开了一条小缝。
“不要开,他们是——”军中突然传出了孟贤的声音,紧接着,又被掩了口。
彭旭惊怒:“关门,快关门——”
虽然只开了一条小缝,但外面的人却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终于将城门冲开。
彭旭带着人马应战。
这些黑衣黑甲的人显然久经沙场,一进城门,就有条不紊地分开,有些负责缠斗彭旭的人,有些负责接手城门,有些负责攻到城墙之上……
而距城门不到百步之遥的地方,两骑黑马上有两人不断张弓搭箭连射,每声弓响就有三五人应声从城墙上摔落,被他们的箭一射,城防落花流水一般七零八落,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城墙之上,就已经没有彭旭的人了。
这两个是什么人?竟然一个能够射三连环,一个射出五连环来?
再看到后阵大批人马整齐迫进,听到连绵不断的呼喝时他已经知道凶多吉少,眼见此刻战况不利,彭旭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一时间战意大挫。
甚至没有注意到黑马之上的一人,已经逼到了他的跟前。
虽然那人脸上又是血又是汗,几乎看不出来本来面目,但隐约可见,不过是二十来岁的一位少年郎。
此人就是射出三连环之人?
彭旭认出了他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没有这一号人物,他气急败坏地抹了一把脸,怒喝道:“此是皇城,你们想犯上作乱吗?”
那少年郎看了他片刻,朗声笑道:“彭指挥,你还想顽抗吗?究竟是谁想犯上作乱,你该给他们说个清楚。”一扬手,少年从身后拿出一柄宝剑,“这是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你们还不束手就擒?皇上有旨,幡然悔悟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虽然不辨真假,但这话仍然很吓人,彭旭这边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彭旭虽知大势已去,但他已经没有退路,连忙大吼:“别听他的,咱们奉皇上之命守卫皇城,凡有滋扰之人,一律等同谋反,还不快快将他拿下。”
有些人又捡起了兵器,还有一些紧跟着彭旭的亲信都拼命抵抗。
然而,对方势如破竹,局势还是一点点被扭转了过去,到了最后,城墙之上,已经尽换成了黑甲军士,彭旭等人夹在中间,已成强弩之末,如星星点点的火光,迅速被扑灭。
弃甲曳兵,一败涂地。
被几个黑甲军士捆绑住的彭旭盯着少年郎:“你是谁?我没听过你这号人物,若不是宵小之辈,何必遮掩?”
少年笑了笑:“师傅说了,该你们知道的时候,自会知道,不需多问。”挥了挥手,“带走。咱们速速去与其他三门的兄弟会合。”
待彭旭被带走后,他向着身后骑马过来的人嘻嘻笑道:“师傅,我这样说没错吧?”
他身后之人正是先前将孟贤擒获之人,沉声道:“话是没错,就是用力不对,刚才擒他的时候,你竟然还要他们几个帮忙,等这场战事完了之后,再好生练练。还有,刚才让你堵住孟贤的嘴,你竟然被他挣脱,实在是太轻敌了。”
少年郎吐了吐舌头,苦脸应道:“是,师傅。”
近黎明时,乾清宫的寝殿里,躺在龙床上的永乐帝仍然昏迷不醒。
刘院使再次为他诊脉,而后摇了摇头,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开口说道:“皇上,皇上只怕熬不过去了,此次他所进的药物里,加上了阿胶、鹿血那样的极为燥热补阳之物,于常人虽有益,对皇上这虚耗的身子而言,却是虚不受补,以致气血乱窜,急火攻心……臣已无回天之力。”
黄俨问陈丽妃:“娘娘,要不要老奴去请其他太医再来看看?”
熬了一夜,陈丽妃几个娇美的容颜已经呈灰败之色,她还没有说话,精力最好的龙惠妃已经喝道:“糊涂,这太医院里,还有谁的医术能够强得过刘院使?而且,皇上早几年就说过,他若病了,只许刘院使给他看,虽然皇上眼下病了,难不成就敢抗旨吗?”
这话吓得黄俨一跳:“老奴不敢,只是想着多一个人也许保险些。”
一旁的刘院使沉重地说道:“黄公公所想极是,只是皇上这病,方才太医院里几个医术高超的太医都来看过了,和老臣是一个说法,丽妃娘娘方才在这儿,听得仔细。”
一旁像是在想什么的陈丽妃听了刘院使所说,点了点头,一脸哀戚道:“不错,刚才几位姐姐去用消夜时,刘院使已经让太医院的人都来看过了,他们也说,皇上这病,怕是没有法子了。”
那会儿,正是黄俨陪着龙惠妃她们出去的,王安和其他人在跟前侍候。
黄俨看看她们的神色,又看了看躺在龙床上的永乐帝,像是不能相信,皇上真的没救了。
内外室虽然隔着门槛、帐幔,但外间的人还是将刘院使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仔细,后半夜赶过来的太子以及其他王公、重臣,一听此言,脸色都面沉如水。
虽然没救,但此时还有气息,所以,大家虽然心里悲戚,却强忍着哭意,端坐在那里,只是谁也不肯说话,像是只要一开口,永乐帝的最后一点气息,就会随之而去。
最后,还是户部尚书夏元吉开口道:“皇上若将殡天,定会举国哀痛,好在太子早立,后事已定,吾等不用惧怕朝纲动乱。”
三部六臣也纷纷附和。
富阳侯李茂芳看了看太子,然后说道:“近日皇上召见太子日稀,适逢赵王高燧入朝临京师,有传言纷纷道皇上属意赵王,另有传位诏书,以臣之见,此事还是慎重些好。”
李茂芳的母亲是永平公主,永平公主是永乐帝的二女,下嫁李茂芳之父李让。李让逝世后,赠景国公,谥恭敏。其嫡子李茂芳嗣了富阳侯爵位,说起来,他是永乐帝的亲外孙,太子朱高炽和汉王、赵王都是他的舅舅。
首辅杨荣神色不愉:“这样的道听途说之语,岂能信之?富阳侯不要胡言乱语,扰乱人心。”
富阳侯似笑非笑:“为人臣子,当然要为君分忧,喜君之所喜,恶君之所恶,我刚才所言,哪儿有半点儿不对?倘若这只是空穴来风,那当然应由太子承继大统,倘若不是,你我如何担当得起这立伪诏谋篡位的罪名?”
见富阳侯说得大义凛然,有些人就犹豫起来,大家纷纷小声议论。
杨荣等人还要据理力辩,一直没有开口的太子看了他们一眼,眼睛扫视了一圈各臣子后说道:“各位大人所说都有道理,只是,父皇还是春秋鼎盛之时,孤不相信这一场小小的病痛就能夺了他去,所以而今说这个话题,尚为时过早。”
富阳侯貌似恭敬,声音中有着几分沉痛:“太子殿下所言有理,但方才太医院院使刘大人已经说过了,皇上此次恐怕难逃此劫。所以,还请殿下早做安排,以正视听,也免得天下人议论纷纷,说承继大统者名不正言不顺。”
礼部侍郎胡潆眼含热泪,哆哆嗦嗦地指着富阳侯,怒道:“富阳侯此说未免危言耸听了,天下均知皇上与太子殿下父慈子孝,加之又有皇太孙甚得圣意,万一皇上……太子继位,不仅是皇上属意,也是人心所向。”
富阳侯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若果真如此,为何皇上近日几次拒见太子殿下呢?最近一次,还是三天前,我与保定侯晋见时,正好听到皇上训斥传话的内侍,保定侯,你给大家说说当时的情形吧。”
保定侯孟瑛沉静寡言,平日里喜欢读书,虽然善骑射,却恂恂如一儒生。他从建文元年起,就随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起兵“靖难”,率领百余名骑兵为先锋,因接连取胜,升授义勇左卫指挥佥事,从白沟至济南又连续建立奇功,晋升为指挥同知。
其父孟善固守保定时,孟瑛率骑兵五千名增援,击破都督韩统率的数万名南军,建立功勋,升任指挥使。
因战功赫赫,孟瑛于永乐十年袭封了保定侯,继续统率左军,率领部众期间,旗鼓号令明肃,部曲凛然,人莫敢犯,他自己尤其能廉以持身,囊无私赢,所以颇得贤名。
常山卫指挥孟贤是他的哥哥,已故保定侯孟善的庶长子。
此时,他尚不知孟贤被擒的始末,听到富阳侯一说,面色一沉:“谁家的父亲没有训过儿子?富阳侯此说,不免有些小题大做。”
虽然是善意,却间接证实了富阳侯所说确有其事,有些观风的官员,就倒向了富阳侯。
正闹得不可开交,司礼监的另一个大太监江保手捧金盘,金盘上有一硬黄纸的卷轴,象牙的轴柄,从外表看来像是诏书。
果然,江保将诏书奉给了礼部侍郎:“各位大人,这是奴才刚从尚宝司取了回来的传位诏书,还请大人宣旨。”
胡潆接过诏书,行礼之后,才展开了卷轴,但他看过诏书之后,却没有直接宣读,而是跪下朝着内室里昏迷不醒的永乐帝遥遥行礼,大声说道:“敢问皇上,大太监江保所持诏书,可是皇上亲笔所写,字字句句均出自天子之意?”
已经从内室出来的黄俨听得惊骇莫名:“大人何出此言?难不成这诏书还能有假?这传位诏书是老奴与江公公亲眼所见,亲耳听皇上口述,而后拟定的,焉能作假?”
看出有些不对,左谕德杨士奇在一边说:“事关重大,胡大人理应如此慎重,按理,这传位诏书既然是皇上昏迷前就拟定的,在尚宝司用了玉玺,就该由朝中重臣亲自鉴证,怎么会在江保一个司礼监的大太监手里,所以这诏书,应由各王公大臣验过之后,方能宣读。”
江保眼角有些不愉,却终究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人明鉴,撰写诏书,原是由司礼监秉承皇上之意所定,这诏书原是老奴与黄公公依皇上所述拟定,皇上让到尚宝司用印之后,方才准备请各位大人到场的,不想今晚出了这样的事情,事发突然,所以尚未来得及……既然杨大人说需要验诏,那就请吧——”
司礼监有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等太监,提督太监掌督理皇城内一切礼仪、刑名及管理当差、听事各役,作为司礼监的提督太监黄俨,秉笔太监江保,确实有参与拟定诏书的可能。
太子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像是陷入了深思,又像是措手不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无法应对。
由胡潆捧着,众人围着诏书看了一圈,只见诏书上文辞藻丽,字句工整,先写的是太子近三年礼数疏忽,不知仁孝,失恭擅专因而废立,后写赵王如何兄恭弟友,康穆明敏,堪为人君等话语,已然是要传位于赵王朱高燧。
这些话,别说一直辅佐太子的杨荣、杨士奇不愿相信,就是户部尚书夏元吉、礼部尚书胡潆、保定侯孟瑛等人也不相信。
但上面盖着的皇帝宝印,又不由他们不信。
也有人信了,但他们认为这会儿不是表态的良机,就看着位高权重的几个相争。
武安侯郑亨嚷了起来:“这诏书是真的吗?我看咱们还是得想法让皇上醒醒,问上一问。”
他双目圆瞪,看了看江保和黄俨,两人被他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亨的父亲郑用随明太祖起兵,积功授大兴卫副千户,洪武二十五年出使漠北,郑亨因抚辑有功,升密云卫指挥佥事。
“靖难”时,燕王朱棣起兵,郑亨率所部投奔,受命攻蓟州,生擒都指挥马宣,又战于郑村坝,攻紫荆关、蔚州、大同、白沟河、济南、沧州、泗州,积功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封武安侯,镇守北京,其人军纪严明,善抚士卒。
武将出身的郑亨这一眼精光四射,平日里身为司礼监大太监的黄俨、江保虽然作威作福惯了,却也被他这一眼望得有些惊心。
富阳侯端然道:“只是皇上此刻已然昏迷许久,如何能回答各位大人所问?而且,这诏书之上,玉玺宛然在目,又是经司礼监两位大太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怎么可能有假?”
“当然有假,你们所看的就是伪诏。是江保、黄俨擅自做主,欺君罔上所为。”
随着话音,朱瞻基大步迈入,冲着内室拱手行礼:“皇爷爷,孙儿幸不辱命,已将常山卫指挥孟贤、羽林卫指挥彭旭、钦天监官王射成、兴州后屯卫高以正、通州右卫镇抚陈凯等人尽数拿下,还请皇爷爷圣谕。”
形势急转而下,江保、黄俨对望一眼,就要往外溜。
早有人盯着他们,朱瞻基一挥手,御前侍卫一把就将两人拿下。
喜欢孝恭皇后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孝恭皇后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