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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柳外明河河外烟

  第三十八章

  柳外明河河外烟

  顺治十四年春。

  北京南郊,采育镇[1]。

  [1]采育镇:属于大兴区,位于北京东南部。在辽开泰元年称为“采魏院”,明洪武元年称为“藩育署”。明初时曾从山西,山东等地大量移民来此,主要是山西移民。“山西多少县,大兴多少营。”的说法所指即为此事。这种移民以“营”作为编制,有七十二连营之称,不缴纳赋税,而是以定期向内府提供农副产品作为赋税,相当于皇室的农副产品特供基地。在明代,占据了内府供给的大部分比例,在清代重要度下降,而成为皇室“农家乐”的旅游景点。当地至今流传有“折槐枝”的说法,移民们从家乡带来槐枝,扦插成活,以寄托思乡之情。

  这是一个方圆不足二里的小城,低矮的城墙四面各有一个城门,站在一个城门口,便能看到其他三个门的情景,小巧得像是小儿的玩具。

  穿城而过,便能看到宽广平静的凤河静静流淌,河两岸芦苇丛丛,垂柳依依,颇有几分江南景象。更有很多株古槐,夹道生长着。

  “你看那个!”褚仁用手肘捅了捅傅眉,指着远处。

  傅眉顺着褚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道路的中间,竟然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那树的形状姿态,竟然像极了盂县的那株。

  “只可惜,那天走得匆忙,你那幅画没有带出来……只这个印章随身带着,倒是没有丢下。”褚仁一边遗憾地说着,一边用手拈弄着荷包,荷包上呈现出一方小小的凸起,一看便知,是那方田黄。

  “有什么可惜的,改天我再给你画一张便是!”傅眉安慰道。

  “别担心,爹爹这么大的罪,都平安无事了,王爷……他也会没事的。”

  “我只是后悔,之前为什么不多看看清史?我为什么知道多尔衮、多铎、索尼、鳌拜,但却半点都没听说过博洛、齐克新……我完全不知道,这事儿会怎么了结,什么时候了结……所以一点忙都帮不上……”

  傅眉无话,只是紧紧握住了褚仁的手。

  转过一个村落,便见河畔一座草堂,虽然简陋,但亭台屋宇勾连,布置得别具匠心。屋檐上高高挑着一角小小的红旗,上面用墨笔写着一个“龚”字,倒像是将军出征一般,只是颇为不伦不类。

  褚仁和傅眉相视一笑,心道这必然是龚鼎孳的手笔,也只有他,才会这样放荡不羁。

  “府上有人吗?傅眉、傅仁求见!”傅眉对着院内,朗声说道。

  屋前那鹦哥儿也在,听到人声,便大声叫道:“姑娘!有客到!姑娘!有客到!”话音中还带了一丝江南的柔媚。傅眉皱着眉头,略一思忖,便知道这只鸟,很有可能是顾横波在青楼时便豢养的,从南京到了北京,从大明到了大清,乡音却不曾变改。

  门吱呀一声开了,当先走出来的,却是纪映钟。他身上还是那袭白僧衣,却已经很敝旧了,微微泛着些灰色。头上的头发长出有一尺长,没有剃掉额发,也没有束起,就那么飘飘地散着,看上去,颇有几分魏晋风骨。

  随后出来的是龚鼎孳,一身青布衣,看上去气色还好,只是比上一次见苍老了很多。

  两个人身上,都带着浓浓的酒气。

  四人在水畔茶亭中落了座。水面上,大群大群的鸭鹅吵吵闹闹地游来游去,亭中微风习习,偶有一两朵飞絮扑面而过,倒是一副幽静恬淡的好景致。

  龚鼎孳见傅眉环顾周围,也不禁叹道:“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和金陵南郊的伯紫家乡有七八分相似。”

  “是家父连累了大人。”傅眉一揖。

  “哈哈!”龚鼎孳笑道,“休这么说,宦海沉浮,寻常事耳。那闹天宫的孙猴子,也曾做过弼马温,焉知我这个养鸡养鸭的八品官,将来不会重回一品大员?”

  “横波夫人……”褚仁问道。

  “……去年冬天过世了。”龚鼎孳低声一叹。

  傅眉和褚仁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阵黯然。

  “那香严斋里?”褚仁很疑惑。

  “都是像我一样的食客……”纪映钟还未说完,龚鼎孳便打断了他的话,“都是些大明的孤臣孽子,国破了,家也败了,有些人已经沦落到卖诗卖字为生,我能帮得一个,便帮得一个,至少,不能让他们屈膝活着。”

  见傅眉的神情有些愕然,龚鼎孳又说道:“我知道你们虽然感谢我,但心中是瞧不起我的。大明、大顺、大清,三姓家奴……呵呵,我就是个没骨气的,熬不住闯贼的刑,便屈膝降了,后来满人来了,我又降了……呵呵!这投降如妓女破瓜,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容易了……”

  纪映钟轻轻一拍几案,“芝麓!何苦总是用这些话糟践自己!”

  龚鼎孳凄然一笑,“但是我不后悔,伯紫,真的!我不后悔……若我当时死了,横波便也跟我去了,我们便没了后面这十年的恩爱时光……我娶她的时候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辈子长相厮守,给她一辈子荣华富贵,让她做诰命夫人。我不能让她为了给狱中的我送一床棉被,也要用身子去换!我宁愿身堕地狱,也绝不能,再让她用身子去换任何东西……”

  “芝麓……你醉了……”纪映钟轻叹。

  “我没有……”龚鼎孳一字一顿,“骂名,我一个人背了,节,你们替我守吧。你、青主、函可、古古、仲调、辟疆……我愿用我这一身污浊,托起你们这一池青莲!‘花迷故国愁难到,日落河梁怨自知……’”龚鼎孳一边吟咏,一边用茶匙一下一下击打着自己的手心,像是一场小小的自我刑求。

  茶渐酣,酒渐醒。

  龚鼎孳忽然一笑说道:“你们两个既然是来谢我的,却空着手,这是什么道理?”

  傅眉红了脸,“大人但有吩咐,在下无不从命。”

  “听说你父亲为谢那魏一鳌,为他写了十二条屏?我也想要,成不成?”龚鼎孳的笑容有了些戏谑的意味。

  傅眉的脸更红了,说道:“承蒙大人不弃,家父自当遵命。”

  “我要你们兄弟两个写给我。”龚鼎孳笑着指点着傅眉和褚仁二人。

  傅眉和褚仁相视一笑。

  褚仁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大人出下题目来吧!”

  龚鼎孳和纪映钟也是相视一笑。

  龚鼎孳问:“你说,让他们写个什么才好,须得要字数多的,要多过那十二条屏才行!”

  此时,那鹦鹉竟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正是女子的声气,仿佛是顾横波就在身边。

  伊人已逝,余韵流芳。

  四人心下都是一阵黯然。

  还是纪映钟打破了这沉寂,指着那鹦鹉,笑道:“就写一篇祢衡的《鹦鹉赋》,如何?”

  “好!”龚鼎孳拍手附和。

  傅眉一拱手:“在下自当从命。”

  两张案,两幅纸,相对而置。

  傅眉口中背诵,手中落笔,写得却是隶书。银钩铁画,力透纸背,写得并不快,但口中所背,却比笔下快了很多。褚仁和龚、纪二人一样,负手在旁边看着,但脑子却转得飞快,侧耳听着傅眉口中的一字一句,暗暗记诵下来。

  六百余字的一篇赋,傅眉笔下尚未写完,口中已经背了四遍。笔下所写和口中所诵完全不同,一心二用,却丝毫不乱,龚、纪二人连连颌首,眼中也流露出赞叹之意。

  褚仁见傅眉已经写到最后一段:“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躇。想昆仑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便略一沉思,提起笔来,落笔如飞,那大草,便如春草一般,在纸上肆意蔓生开来。

  “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傅眉写下《鹦鹉赋》这最后一句,缓缓收了笔,长出了一口气。却见对面褚仁也写下了最后一笔,却是一声轻啸,将笔掷在地上。

  两幅字,一隶一草,一庄一谐,一沉稳,一狂放,竟是难分高下。

  纪映钟突然猛地一拍桌案,指着褚仁说道:“上次那副李梦阳,也是你写的,对不对?芝麓,你上了他们的当了!”说罢放声大笑。

  龚鼎孳反复细看了褚仁的字,恍然大悟,笑道:“你们两个小子,骗得我好苦,连横波也被你们瞒过了。”

  褚仁被人当面拆穿,汗登时便下来了,“小子无状,请大人恕罪。”说着,便要撩衣跪倒请罪,却被龚鼎孳一把扶起。

  纪映钟笑道:“你小小年纪,便有这等造诣,假以时日,又是一代草书大家。”

  褚仁被他夸得红了脸,刚要自谦几句。

  正这时,有一个庄户拿了个单子,走了过来,“大人,这批送过去的鸡鸭,内府已经验收,这是回执,请过目。

  龚鼎孳伸手接过,看也不看便揣在怀中,挥挥手让下他去了。

  褚仁听那人说话是晋省口音,有些奇怪,“这人是山西人吗?”

  纪映钟一笑,“非但这个人,这里两千多个庄户,都是大明初年从山西迁来的,路旁那些槐树,也是他们从家乡带来插枝成活的。就是这乡音,三百年来,也未曾变改。”

  龚鼎孳感慨道:“由明至清,朝廷上唯一不变的衙门,只怕便是这蕃育署了。地还是大明的那块地,人还是大明的那批人,就连这官文制式,交割流程也一字未改,只是这鸡鸭鹅的数量,却比大明鼎盛时少了很多……把我放在这里,倒正合了我的意思。闭上眼,不去想头上那根辫子,便可以自己骗自己,假装当得还是大明的官儿,未曾失路,也未曾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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