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诗歌赏析
附录
诗歌赏析
掩泪强开酹月筵,少年不管雪人颠。
欢贪天上琼楼月,黯杀人间霜树园。
《杏花如梦作梅花》这部小说的回目,全部取自傅山的七言诗作。傅山虽然著述颇丰,但类型很多,算不上以诗歌见长,七言诗的数量并不算多。同时,由于条件限制,我没有办法遍历所有傅山的作品,因此在诗句的选择上,部分章节便显得有点牵强,譬如只考虑了字面的意思,或文词符合该章回的意象,以至和整首诗的意境以及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有一定出入,甚至是南辕北辙。
为了避免误导读者,我将所有回目中用到过的傅山诗作一一列举如下,并做了简单的赏析点评。时间有限,才疏学浅,一定有疏漏或谬误之处,希望大家能不吝指出。
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愿有一字一句亵渎古人。纵使没有办法完全做到这一点,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希望能做到最好。
杏花如梦做梅花
——山居岁月的恬淡清雅
茅檐瓦雀乱飞回,五日连阴黯不开。陈谷野田无啄处,荒畦鹐出菜根来。
桥南桥北雪杈枒,青豆倾筐向酒家。忙过小亭吹石竈,杏花如梦作梅花。
北门书汜想婆娑,绿野先生识未譌。文移风流偏大卤,喜缘何必到西河。
总奖孤亭入图画,寂寥寻取兴头扶。阴晴不住烟岚过,真个云山涌坐隅。
——《草书七绝诗四条屏》
这四首七绝,出自傅山的一幅字——《草书七绝诗四条屏》,水墨绫本,(每幅)纵 198.7厘米,横46.8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这幅字,便是这部小说名字的来历。四条屏,圆转曼妙,挥洒如意;四首诗,清雅隽永,浑然天成。山居生活的恬淡闲适,跃然纸上。所谓诗书双绝,大抵便是如此。
我曾经客居在上海,先后长达五六年的时间。每有空闲,便会去上海博物馆闲逛。一直很喜欢上海博物馆,建筑方正大气,陈列井然有序,当然,更重要的,是气场很合。喜欢瓷器馆的某个保安,他总是很积极地向观众称赞雍正的瓷器,那种卖安利的劲头儿,让我这个纯“四党”也感到自愧不如。
当然每次去上博,最想看的,还是这幅傅山的七绝诗四条屏,但每次都没有遇到它在展出。期待相逢,却总是错过,在上博看过傅山的其他书法作品,也是这样的大草,但确从来没有看过这幅,始终是个遗憾。
傅山的这种连绵狂纵的大草,便是本文中一直出现的,褚仁最喜爱和最擅长的那种。傅山是个风格很多变的书法家,传世的作品中,真草隶篆都有,其中仅草书就包含了多种不同的风格:章草、今草、大草。而这种尺幅巨大,纵横开阔,具备极强视觉冲击力的大草,却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也是各个拍卖行和博物馆中最常见的。
这种书法风格,是晚明时期奇劲、奇横、奇清、奇幻、奇古的审美情趣的集中体现,而傅山,则完全继承和延续了这种审美观:不拘成法,狂放率性。傅山之后,有清一代,草书大家再无出傅山其右者,归根结底,是整个社会审美风气的改变。看看瓷器就知道了,同是唐英督造,从雍正朝的空灵清雅,到乾隆朝的繁复绵密。最后到了清末,又变成了慈禧时期的刻板做作,个性被一点一滴地扼杀。明与清,真可谓审美观不同是没法做朋友的。对于傅山这样的艺术家来说,由明至清,除了剃发易服之耻之外,整个社会审美风气的改变,也是同样令他痛苦的吧?
我一直很喜欢傅山的这种草书,也常常戏称为“医生体”。看吧,医生擅写一般人看不懂的草书,打大明朝时候就有了,不单单如今才有呢!
此润伤心异国逢
——百转千回的黍离之悲
生时自是天朝闰,此闰伤心异国逢。一日偷生如逆旅,孤魂不召也朝宗。葛陂几得成龙竹,苓服谁寻伏菟松?打点骨头无顿处,杨孙随处暴高峰。
——《右玄贻生日用韵》
诗题中的“右玄”是陈右玄,也就是小说中提到过的陈谧。根据《山西通志》记载:“陈谧,字右玄,阳曲人,聚徒汾西,妙解医术,与傅征君为友。”根据《傅青主先生年谱》记载:“(傅山)四十八岁,以飞语下太原郡狱。忻州张中宿同繫。先生抗词不屈,绝粒九日,病甚,阳曲陈右玄治之而愈”。小说中提到这位陈谧时,说他是傅山狱友,这个是臆测的。按照上面的说法,张中宿是狱友无疑,但是并没有说陈谧也是狱友。
在顺治初年,傅山和陈谧过从甚密,两人一同在山西大地上各处联络义士,为反清大业奔走。
陈谧在当时也是一代名医。相传现今山西太原大宁堂药业有限公司的前身大宁堂药店,便是陈谧在明末创立的,“大宁堂”一名,来源于傅山为其题写的七言律诗词中的两句:“阎浮病苦能除却,不愧堂名是大宁”。
这首诗题目有一点难以理解。“贻”是送的意思,“用韵”是写诗的意思。可以理解为陈谧过生日,傅山写诗赠送;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傅山过生日,陈谧限了韵脚,傅山自己写诗。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第一种说法,感觉并不是傅山过生日。而有些学者倾向于第二种说法,并根据这首诗去推算傅山的生辰年代。当然,如果是陈谧过生日,傅山写这样的提及死亡的诗,应该是非常不吉的,但是以陈谧和傅山之间深厚的友情以及共同的志向,似乎也并无不可。
这首诗写于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这一年的六月是个闰月。
诗写得很有些巧妙,前半段浅显晓畅,平白如话,但又雄浑隽永;后半段却处处用典,略带一点艰深晦涩。
你出生在大明的闰月,这一次的生日又恰逢闰月,但是我们的国家却已经不在,此时此地我们已经是相逢在“异国”,同为遗民的心情是如此的悲痛。我们都是苟且偷生的人,如同行旅中的侨民。我们孤单漂泊的灵魂,即使没有人召唤,也始终向着大明正朔。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费长房一样得到神仙传授的竹杖,能在葛陂化作巨龙,鞭挞百鬼。就算是有伏菟松下可以延年益寿的茯苓,对于我们这样苟活的生命,也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我们死后,尸骨也没有可以安息的地方,就让它曝露在遍生幼杨的高岗之上罢了……
其中“葛陂几得成龙竹”一句,典出晋代葛洪《神仙传·壶公》:“房(费长房)忧不得到家,公(壶公)以一竹杖与之,‘但骑此得到家耳。’房骑竹杖辞去,忽如睡,已到家……所骑竹杖,弃葛陂中,视之乃青龙耳。”
这是好友生日的时候,傅山赠送的诗,但其中却充满了深深的悲痛和厌世的情绪。故国凋零,让每个遗民都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儿,如同无根的飘萍一般,随波逐流,找不到自己可以扎根的土壤,也找不到自己可以依持的支柱。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有意殉国,但又不甘心这样白白放弃生命,在这种矛盾纠结当中,这些一片丹心的遗民,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是无奈……
傅山常常称自己为“侨民”,是侨居在清朝的人。像是一个时间的旅人,被历史抛弃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度,痛苦而无奈地活着。若是地理上的“侨民”,尚可以辗转万里,跨越关山回到祖国,但这历史上的侨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回到已经逝去的大明王朝。
恋着崇祯十七年
——遥念江南明月那最后一缕弘光
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徐生许下愁方寸,庾子江关暗一天。蒲坐小团消客夜,烛深寒泪下残编。怕眠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
掩泪山城看岁除,春正谁辨有王无。远臣有历谈天度,处士无年纪帝图。北塞哪堪留景略,东迁岂必少夷吾。朝元白兽尊当殿,梦入南天建业都。
——《甲申守岁》二首
1644年,甲申年,明崇祯十七年,明朝的最后一年。也是清朝的顺治元年,清朝入主中原的第一年,还是李自成的大顺永昌元年。甲申国变,战火燃遍了神州山川,山河更换了姓氏,城头的大旗,顺风扬起,逆风又倒下……百姓在这改朝换代的怒涛中,随波逐流,凄惶地等待天下承平的那天。
这一年的岁末,已经是天下三分,烽烟遍地。三月十九日,大顺军攻克北京,崇祯帝朱由检自缢身亡,明朝走向了生命的尽头。五月一日,清军攻占京师。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监国,以次年为弘光元年。九月,顺治帝定鼎燕京。
这一年的二月,李自成攻克太原,傅家被“贼祸”,各处田产遭到侵占,傅山流离失所,甚至寄希望于清兵赶走“闯贼”。然而到了八月,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清兵压晋,强令剃发易服,傅山只得朱衣黄冠,成为龙门派道士,保住了汉家衣冠。并由此投身到反清复明的大潮中去,过着浪迹无家的生活,积极支持各地的反清义军。
在这样跌宕起伏的一年的最后一天,作为明的遗民的傅山,其心境之复杂,情绪之愤懑,可想而知。
这两首诗,是傅山最具代表性的诗作之一,也是傅山一生气节的写照。
三十八岁的年纪,本应该殉国赴死,但是我却选择了苟活,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徐庶被迫身在曹营,却终身不谋划一策,他心中的苦闷,有谁能懂?我像庚信一样怀念着故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暗淡无光。我坐在蒲团上,消磨着这漫漫长夜,夜深了,烛泪滴在我手中的断简残编上,如同我此刻的悲痛。不敢入睡,因为不知道有谁能和我一同闻鸡起舞,矢志复国。深深地怀恋着这即将逝去的崇祯十七年,不愿翻过这一夜,因为,这是大明的最后一年。
蜗居在这山城中,流着泪,黯然度过这岁末除夕。明天就是正月初一,南明的帝王是否还能存续,谁也说不清楚。我这远在北方的孤臣虽然可以凭借历法去谈论天道的运行,但是作为遗民,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年号去记录这崭新的一年。我不会像前秦的王猛一样留在北方给异族做官,福王在南京继位,不知是否会缺少管仲这样的贤臣。梦中我来到了南京,这南明弘光的新都,看到白象当殿,朝贺新皇。
“庾子”指庚信。庚信,南朝梁人,奉命出使西魏,遂留不返。其诗作中多有怀念故国的名篇。
“景略”指王猛。王猛字景略,东晋北海人,后移家魏郡。在前秦官至丞相、大将军,辅佐苻坚统一北方,被称作“功盖诸葛第一人”。
只觉今宵月不圆
——河山不圆满,人间不团圆
共盼中秋夜不眠,乱离几度看婵娟。瓜楼紫暗冰盘侧,只觉今宵月不圆。
——《中秋惆怅诗八首》之一
这组诗通常被认为是傅山在顺治二年所做,另一首诗中有“五里相看万里遐,关山明月唱谁家”的句子,其中“五里相看”说明傅山在外漂泊,但是离家不远,却又有家不能回,犹如相隔万里。非常符合他在顺治二年四处浪迹的活动轨迹。“唱谁家”又说明当时政治局势尚不太明朗,南明政权还有一线生机。
而本诗中“瓜楼紫暗冰盘侧”一句,同样反映了这样的政治局势:明月的一侧,有一块如瓜的紫色暗沉,看上去连月亮都显得不圆了,分明是隐喻当时的政治局势。那时候,明月依旧在,只是不圆满,虽然几经战乱,傅山依然有心情仰瞻明月的美好,大明,依然有希望。
在小说中,这首诗完整地出现在剧情中,同样是在顺治二年的中秋,现实与虚构,就这样通过这首诗叠映在一起。天上明月,心中大明,也通过中秋夜叠映在一起。故国旧主,始终是遗民心头那片最皎洁无瑕的白月光。
逍遥恋酒非耽罪
——行走在避世与入世之间
坐想昆仑也一方,乾坤何处是吾乡。逍遥恋酒非耽罪,地自由他天自茫。
——《甲申八月访道师五峰龙池不遇,时道师在马首伪署,次右玄韵》三首之二
这首诗的题目极长,内容又很曲折,同样曲折的,还有傅山写此诗时的心境。
“道师”是全真龙门派还阳真人郭静中,是傅山道教的恩师,也是他医术的恩师,同样也是一名反清复明的义士。“五峰龙池”指的是寿阳五峰山龙池寺,今名龙泉寺,是傅山出家之所。“马首伪署”指的是李自成大顺的一个官衙,马首说的是李自成闯王的称号,伪署的意思就是伪政权。
诗的题目说的是,傅山在甲申八月到五峰山龙池寺寻找师父郭静中,却没有找到,因为此时郭静中已经去了李自成军中,因此傅山写下了这三首诗,和右玄的韵。
右玄,前面说过,就是陈谧。
次韵是和诗的一种,又称步韵,就是依照原诗的原韵、原字、原次序,一丝不差的和诗。
傅山这个时候去找师父郭静中,自然是心中有事,想得到师父的指点。他心中的事,并不难猜,国家已亡,李自成败走京城,清兵入关,横扫北方,剃发令已下……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傅山心中一定充满了彷徨。
寻找恩师,改换道装,这条路,其实很明晰地指向归隐。在同一时刻,大量的汉家遗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出家这条路,以躲避剃发易服之耻。但此时郭静中的行为,应该是有些出乎傅山意料的。郭静中居然采取了和“闯贼”合作的态度,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汉人力量,共同抵抗清军,此时的傅山,恐怕还没有想到这一点。
郭静中原本就是方外的出家人,因此对于李自成军的农民军,应该没有特别的好恶,但傅山则不同,他毕竟是大明王孙一脉,家境又颇为富庶,李自成起义之后,傅家各处田产多被侵占。傅山对大顺,应该是有恨意的,“被贼祸”一词,在傅山的著述中也曾多次出现,所以,骤然之下,傅山不能完全理解郭静中和李自成军的合作,也是合情合理的。
对于郭静中和李自成军的合作,傅山在这三首诗中表现出了微微的惊讶,以及深深的钦佩,却没有半点反感,为国家大局,放弃私人恩怨,这种心胸,也是难能可贵的。在其他两首诗中,傅山称赞郭静中“大隐真能混清浊”“太上忘情难可学”,就明确表达了这一点。
广阔无垠的江山谁能雄霸一方?天地乾坤之大何处是我的故乡?即便是卓然世外诗酒逍遥也并不是什么罪过,天地存亡有道,流转有序,并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这首诗,表达了傅山当时苍凉迷茫的心境以及心灰意冷、向往归隐的情绪。以当时的傅山的遭遇和社会环境而言,这也是有情可原的。从一开始的伤心失意想要退隐山林,到后来的四处奔走,散尽家财,全心全意支持反清大业,到最后的坚持始终,一生守节,绝不与清廷妥协,这样的傅山,才更真实,更可敬。
小楼尘土暗窗纱
——护花岂非真侠士
小楼尘土暗窗纱,不见楼头解语花。棋冷文楸香冷篆,床头横着旧琵琶。
——《顶针诗》十四首之一
这是一个凄婉而忧伤的故事,一个如花女子的一生,被记录在这组组诗之中,传之后世。
根据李中馥的《原李耳载》记载:太原有一名乐伎,名叫秀云,字明霞,是太原府的花魁。她“声容冠一时,工小楷,善画兰,操琴爱《汉宫秋》,又能琵琶”。后来被一轻薄子所迷惑,轻信谎言,倾囊相委,过了许久,方知受骗,最终抑郁而逝。
秀云死后,平日与她经常交游的文人学士都因人言可畏,拒绝援手助殓,致使“淹殡积岁,惨闻乡里”。
傅山听到这件事之后,虽和秀云并无来往,却不畏惧世俗的流言闲语,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名妓失路,与名士落魄,赍志没齿,无异也!吾何惜埋香一抔土乎?”于是傅山“设旛旐,陈冥器,张鼓乐,召僧尼导引郊外,酹之酒而葬之”。并写下了这十四首《顶针诗》,用来纪念这位沦落风尘、身世凄凉的才女,寄托深深的哀思。这组诗中每首诗的最后一词,是下一首诗的起首词,顶针续麻,连绵不断。
小楼上落满了灰尘,窗纱也显得陈黯了,曾经凝立楼头如解语花一般的妙龄女子已经不在。棋枰、香炉和书画都冷落在四壁,床头依然横陈着她曾经用过的琵琶。
这一首诗主要描写了秀云身后,故居中的凄凉冷清的境况,诗意并不艰深,却文辞优美,音韵婉转,把那种斯人已逝,余韵流芳的情景,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出来。
华历乱为谁春
——不生不死中的一片侨民丹心
强言物旧不如新,鬓点霜华泣故人。庾信满天萧瑟眼,霙华历乱为谁春?
余生久矣一蜉蝣,不死朱衣为白头。满目山臊驱不尽,何须炮竹震仇犹!
梅花春信隔天涯,冰霰敲窗响塞笳。帐底羔殇都有岁,山城乌哺独无家。
——《乙酉岁除八绝句》其中三首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转眼时光飞逝,又是一年,乙酉年(顺治二年)的岁末也来到了。又是除夕,又是万家团圆的佳节,又勾起了傅山国殇之悲。故国已经逝去,遗民仍在苟活,节日的喜气凝在改朝换代的大悲哀中,如骨鲠在喉,让人难以下咽。
这组诗,和《甲申守岁》非常相似,但哀伤渐少,愤懑渐增。此时的傅山,已经深深坚定了反清复明之志,但反清大业的形势却不容乐观,诗中透露出的那种深切的仇恨与惋惜,今天读来,依然令人动容。
八首绝句,八声叹息,百转千回,长歌当哭,为故国之殇,为复国之路。
第一叹:在这辞旧迎新的除夕之夜,人们都勉强接受了旧物不如新的说法,麻木地苟活在这新的朝代。我的两鬓在岁月流逝中增添了白发,暗暗悲泣至交故友一个一个离开人世。我像庾信一样,满怀乡关之思,满眼都是萧瑟景象。纷纷飘落的雪花,历经战乱,将为我们带来一个怎样的春天呢?
第二叹:很早以前,我就悟到,这一生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微不足道,但我却没有选择殉国,而是朱衣黄冠,苟活全寿。满清入主中原,连山川都沾染了鞑子的腥臊之气,即便是不断炸响的爆竹也不能将他们驱逐。(仇犹,盂县别称。)
第三叹:梅花带来了春的讯息,但那讯息却远隔天涯,冰霜霰雪敲打着窗户,中原大地上响彻着塞外的笳声。遥想那些满人在帐幕中饮酒作乐,庆祝新岁,而我在这山城中,如同想要知恩反哺的乌鸦,却已经找不到自己的故国与家园。
数点遗民血泪,转眼又是一年。
鼓角高鸣日月悲
——铁血男儿的镇魂歌
铁脊铜肝杖不糜,山东留得好男儿。橐装倡散天祯俸,鼓角高鸣日月悲。咳唾千夫来虎豹,风云万里泣熊罴。山中不诵无衣赋,遥伏黄冠拜义旗。
——《风闻叶润苍先生举义》
叶润苍即叶润山,名廷秀,山东濮州人,天启五年进士,曾在明朝任知县。明亡后加入山东榆园起义军。在他的引荐下,阎尔梅也于顺治四年加入榆园军。叶润山为榆园军开创了游击战和地道战的战术,缕挫清军,后于顺治八年被清军杀害。
所谓的“榆园贼”起义军,在明末就在山东一带活动,属于明末农民起义的一支,清朝建立后改为反清斗争,直到顺治十二年被镇压。
傅山的这首诗,很集中地体现了明末知识分子对农民起义军态度的转变。在傅山早年的作品当中,对明末农民起义军以“贼”呼之,基本上是敌视的态度,但清军入主中原之后,民族矛盾成了最大的矛盾,这让明的士族遗民和农民起义军走到了同一条战壕里,叶润山和阎尔梅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而傅山的这首诗,也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支持态度。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这句话的深入人心。
这铁脊铜肝的义士,即使是刑杖也无法摧折他的意志,他是山东男儿的好榜样。他背负着行李毅然加入义军,散尽了当年在明朝为官时的俸禄。他奏响了驱逐满清的战鼓,让日月也为之悲愤。他振臂一呼,从者云集,成千上万勇猛如虎豹的热血男儿加入了义军,义军气势如虹,像风云席卷万里,让北方侵略者畏惧悲泣。在山中的我不需要诵读《无衣赋》表明心迹,因为我已经遥遥拜服在你们的义旗下面。
最后一句,似乎是在说傅山对这支义军,有实质上的支持和参与,很可能是提供了资助。
“无衣赋”指的是《诗经·国风·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首诗气势雄浑,感情热烈,表达了傅山对榆园军起义的热情赞颂和深深期望。
王公昨夜得霜裘
——回梦游仙叹逍遥
王公昨夜得霜裘,又与灵妃赌带钩。戏得紫壶三醖酒,一时飞上九重楼。
——《王公昨夜诗》
这首诗也出自傅山的一幅书法作品:《王公昨夜诗轴》,水墨绢本,纵159厘米,横 46厘米,山西省博物馆藏。
这幅字,通常被认为是傅山晚年的作品,行草相间,朴拙跌宕。
这首诗,可以算是一首游仙诗。
游仙诗是道教诗词的一种体例。指的是歌咏仙人漫游之情的诗。我们可以把游仙诗理解为古代诗歌作品当中的修仙类作品。其题材多半是幻想中的仙境景象或仙人生活,以及抒发对神仙的仰慕和祝颂之情。游仙诗通常想象奇诡,文辞华丽,颇具浪漫主义情怀。本诗就非常有代表性。在傅山想象中的仙人生活是那样的逍遥自在,醇酒美人,风流潇洒,打破了高高在上的神仙威仪,反倒是带上了三分人间烟火气。
这里的“王公”指的是东王公。东王公与西王母共同被尊为道教尊神。其本源是战国时楚地信仰的“东皇太一”,又称“东君”,也就是被神话了的“太阳神君”。
“灵妃”似乎是指“天灵妃”,为中岳大帝之妻。
真人醉舞挥如意
——雪、乐、舞、肴杂糅的慕仙歌
絳雪花开灵锁寒,仙风吹响碧瑯玕。真人醉舞挥如意,解酒子梨索一盘。
——《草书七绝立轴》
这首诗,出自傅山另一幅书法作品,《草书七绝立轴》。水墨绫本,纵175厘米,横46厘米。台湾何创时书法艺术馆藏。
落款:书为振翁先生政。傅真山。
鈐印:傅山之印、司马大夫。
收藏印:沈阳东山宝殉平生珍赏。
“振翁先生”到底是谁,我没有查到资料,也就无从描述此诗的创作背景。从辞意上看,这首诗也只是优美绮丽的写景抒情,似乎也真人醉舞挥如意可以归入游仙诗的范畴,并无太多的政治和世局背景在里面。
诗意空灵曼妙,绮丽华美,如行云流水一般勾勒出想象中的仙境景象。
也有学者认为这幅字是代笔作品。
春日花飞满四邻
——那一片如诗如画的春色
春日花飞满四邻,不须酤酒漫醺醺。酡颜偏称西螺紫。纳入桃林佛顶云。
——行书《春日》诗轴
这首诗也出自傅山的一幅书法作品——行书《春日》诗轴。绢本,纵161厘米,横48.5厘米,山西省博物院藏。
这幅字的落款只有“山书”二字,这种落款被称为“穷款”。“穷款”是指书画家在他的作品上题款时仅仅只写下他的名字。在傅山的作品中,这样的书法往往带有浓重的商业意味,获赠书法的人可能和傅山没有太深厚的关系,作品也可以很方便地被转赠和出售。傅山晚年,随着名声的日益远播,慕名求字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使他产生了“畏人如畏虎”的感慨,这种穷款的书法作品也逐渐增加。
这首诗,是一首关于春天的诗,也是一首由颜色构成的诗。别忘了,傅山不仅是书法大家和医学大家,更是绘画高手,“字不如诗,诗不如画”,在傅山的诗作当中,以中药入诗很是常见,作为一个画家,以颜色入诗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酡颜是醉酒或羞怯时脸上微微的绯红色,西螺紫很可能指的是骨螺紫,是以骨螺科的贝类为原料制成的紫色颜料,在西方又被称为“帝王紫”。佛顶指佛头,相传佛的头发为青色,因此人们常常以“佛头青”比喻青黛色的山峦。
春天里的桃花随风飘飞到四邻的庭院,看到这么美好的颜色,还没有饮酒便有了熏熏的醉意。桃林衬着群山与白云,那如同腮边绯红的颜色配上青黛色的远山,是如此的相称,美如图画。
这如同王摩诘一般的意境,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浅粉色与深青黛色的搭配,永远都是中国传统配色中最鲜明美好的一笔。中国风的配色,有很多很多空灵曼妙的美好,藏在历史里,如同遗珠,静静闪耀着辉光。
三百年恩未敢谖
——磐桓志行,建侯不宁
漂泊秋风博一尊,乾坤何处可墙垣。八千里戍相思切,三百年恩未敢谖。汉鼎尚应兴白水,唐京亦许用花门。谗言离乱生轮死,不共盘桓痛老昆。
——《甲申避地过起八兄山房令儿眉限韵率意写尊垣谖门昆五字同右玄作》三首七律之一
这首诗的标题很长,意思是:甲申年避难在孙起八的家中,让傅眉限韵和右玄一起做诗,所限的韵一共五字,分别是尊、垣、谖、门、昆。
甲申,又是甲申,明朝的最后一年。国变之年,傅山写下了大量忧国怀思的诗篇,这组诗也是其中之一。
孙起八,名颖韩,字起八。其祖上孙继先为明隆庆年间进士,官至四川道监察御史,为当地的名门望族。甲申国变之后,傅山在孙家寓居了一段时间。
在“八千里戍相思切”一句之后,原诗有注:风传鹿翁入燕,鹿翁实戍黔中。
鹿翁指的是吴甡。吴甡,字鹿友,晚号柴庵。他是明朝崇祯十五年的内阁次辅,在医学上也颇有成就。
吴的一生,仕途几起几落,天启七年因魏忠贤而罢官。崇祯十一年春,改任兵部左侍郎,因病未能赴任,“帝怒,落职闲住”。崇祯十六年奉命督师湖广,又因“越宿忽下诏责其逗留”被罢官,后被遣戍云贵。明亡后,吴甡隐居邑中二十六年,著作等身,《柴庵疏集》、《安危注》等入清后皆被列为禁书。
这句小注说的是这样一件事:吴甡之前被遣戍云贵,其时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闻讯,驰书援救,崇祯帝不允。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五月,福王建立弘光政权,下旨赦还吴甡。民间便有传言说吴甡已经领兵攻入北京,但事实上并不是。当时福王想要重用吴甡,但被刘孔昭等所阻,吴甡此后便一直隐居。由此可以判断,此诗写于甲申年五月之后。
“八千里戍相思切,三百年恩未敢谖。”这一句说的就是吴甡从戍地云贵驱驰八千里北上收复京师,凭借的就是对故国的相思,从未有一刻遗忘过大明三百年的深恩,同时也表达了傅山对于重振大明河山的信心与期望。
原诗最后还有小注:先兄逝三年矣,予避地筮易,得屯,之初故用磐桓云。
“屯”指的是周易中的屯卦。
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彖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
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
象曰: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
由此可以看出,傅山占卜得出的是屯卦的初九变爻。无论是屯卦的卦辞还是变爻的卦辞,意思都是在说暂时不宜有所行动,要积蓄实力,要坚持正道,要以尊贵之身去团结百姓,获得民心,这样才有利于建侯立国。
国家变乱,局势不明,傅山不得不从筮卜中寻找未来的方向,坚定自己的内心。这个屯卦,对傅山的影响应该是很大的,使他坚定了通过武装起义反清复明的信心,接下来的一两年,他散尽家财,各处联络义士,甚至亲自组织义兵,都是遵循这卦辞的指示,向着建侯复国的方向迈进。
将军明晦事何如
——红花满城的金陵,不是大明的南京
醉后参横旧晋墟,将军明晦事何如。吴歌子夜随人听,独自伤心《越绝书》。
昆山弦子水晶箫,花月春江浆漫摇。哀思萦回清客梦,大风伧耳倩谁撩。
——《听吴歌》二首
这首诗当写于傅山下江南时。文中也曾提到,傅山到达南京的时候,郑成功军事上失利,败走镇江。这首诗便隐晦地描述了傅山对当时政治军事形势的担忧。诗中的将军指的是郑成功。
参星当空,我醉后不寐,在这晋朝都城的故地南京,担忧着将军的大业,不知是明是晦,结果如何。耳畔响起了子夜吴歌,任由人们聆听,唯独我在为吴越的兴亡而伤心。
昆山弦子与水晶箫的和鸣,粉饰着春江花月,泛舟水上的悠然,我却满怀哀思,难以入睡,期待有谁能用《大风歌》唤醒我的耳朵。
正如文中所描写的那样,听闻郑成功大举进攻南京,傅山怀着一腔热血南下,但到了南京,听到看到的又是清军大胜郑成功的消息,心中的悲愤苦闷可想而知,借古咏今,寄托忧思,便成就了这两首诗。
铮铮到耳带哀声
——将飞雪幻化成霜白的盔甲
铮铮到耳带哀声,喜杀田翁盼岁登。白眼一同云泪想,弥空素甲下天兵。
——《响雪》
漫天飘落的雪花落在地上,似乎铮铮有声,听在耳中仿佛带着深深的哀伤。但是种田人却因此欣喜若狂,因为瑞雪预兆着来年的好年景。对于这种世俗的观念,我以白眼示之,我宁可把雪花想象成云的眼泪,为这天下江山哀恸,又仿佛凭空降下了无数白衣白甲的天兵。
这是一首写雪的诗。
雪,本是古今中外诗人诗作中最最常见的意象,但傅山此诗,却写得颇为不俗。四句诗,四个场景,全无关联,但又连绵成章,合情合理。
第一句写雪不见雪,无声却有声,奇诡之中,带有一种震慑人心的音韵之美。第二句是个上帝视角的大全景,这种镜头的切换,很有些后现代诗的韵味。第三句又反观作者的内心,“白眼”二字,承上启下,由外而内,瞬间便把放出去的镜头收了回来。最后一句,则是肆意的想象,将白雪拟人成白衣白甲的天兵。
雨色云香镜里痕
——旧王孙奢靡的琉璃幻梦
冯夷峻骨漾玙璠,雨色云香镜里痕。绿舞红歌无处著,一尊白堕酹清魂。
——组诗《冷云斋冰灯诗》十五首之五,“冰灯成,即事成咏四绝句”之三
这组诗之前有傅山兄长傅庚的序:“冰灯诗,吾弟青主诗,纪冰灯也。弟生有寒骨,于世热闹事无问。春侧侧寒,辄立汾河冰上,指挥凌上凿千亩琉璃田,供斋中灯具。”这几句序言,说明了这组诗的缘起,也侧面说明了当时傅家的经济状况。“指挥凌上凿千亩琉璃田”,就算“千亩”是虚指,也要动用相当数量的打冰工人,而这样大的工程,只是为他的书斋提供照明而已,可见其豪奢。傅山还曾命人将碎冰散放在天井之中,夜赏其荧光,听其铮铮碎裂之声,颇为浪漫。
有学者认为,傅山出生时,傅家已经败落。但综合各处细碎史料,我却不这么认为,此诗便是一例。以冰灯作为书斋室内照明,几乎要每日更换,凿冰的成本不可谓不高,这么高的成本,仅仅为了傅山爱好,家底雄厚,可想而知。另有记载,傅山“六岁,啖黄精,不谷食,强之,乃饭”,以黄精替代五谷作为日常饮食,也不是一般家境能承担的。但傅家的资产,应当主要以土地、房产等不动产为主,农民起义加改朝换代之后,傅家失去了旧王孙的社会地位,田产逐渐被零星侵占,才算真正败落下去。正因为家族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才能支持傅山筹集大量资金资助反清义军,甚至亲自募集义兵。
傅庚就是傅仁的父亲,卒于崇祯十五年,因此这组诗应当创作于傅山年轻时。
冯夷是传说中的水神,玙璠是两种美玉,白堕是北魏河东人刘白堕,擅长酿酒,后人常常以白堕指代酒。“白堕春醪”作为酒名,在我的游戏作品《仙剑奇侠传三外传问情篇》中也曾出现过。
“雨色云香镜里痕”一句,用来描述冰灯,将冰灯的奇幻与空灵,体现得淋漓尽致。
天涯行在梦魂之
——散尽家财依旧难挽国殇
天涯行在梦魂之,又见仇犹献岁时。买酒未愁囊里涩,典房才得旅中资。飞灰不奉先朝主,拜节因于老母迟。说甚寝兵遵月令,同袍失矣罢王师。
——《乙酉十一月次右玄》
这首诗写于乙酉年十一月,也就是顺治二年。“次右玄”的意思是和右玄的诗。右玄,就是陈右玄,陈谧。前面提到过,傅山、陈谧两人在顺治初年在一起积极从事反清复明活动。
这个阶段的傅山,依然对南明政权充满希望,依然寄希望于通过起义推翻清王朝的统治,为此他做了大量工作,也付出了几乎全部家产。有关这一点,文中也有相关描述。
南明皇帝远在天涯,却始终牵系着我的梦想与灵魂,又到了一年将尽的时分,我却依然在盂县漂泊。如今的我,囊中羞涩,连买酒都觉得窘迫,全靠着变卖房产才有财力支持我四处联络,筹划大业。我恨不能将此身化作飞灰,以昭示我心系大明,不事二主的忠心,但是因为奉养老母,我不得不苟活于世,不能追随故国于地下。说什么遵照月令而停息兵火啊,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军队失利了而已。
行在,指天子行銮驻跸的所在。
最后这一句,很可能指的是顺治二年十月,定国大将军和硕豫亲王多铎灭李自成、福王,班师还京一事。
这首诗,是傅山羞耻心的集中体现,这种羞耻心,在历代爱国者身上都普遍存在。想要殉国,既不甘心,又没有立场,因为傅山并非明的官员,而只是一介生员,一介草民,若强要与国同殉,多少有些牵强。更何况傅山要以此有为之身,做有为之事,不能轻易赴死。但这“有为之事”又必须秘密进行,不能与天下人言说的,于是傅山只得以侍奉老母为理由,以“忠孝不能两全”去解释自己的行为,以博得表面上的内心安宁。
但在傅山的内心深处,那种挥之不去的羞耻心始终都在。尤其当反清复明大业每一次遇到挫折时,傅山的“同袍”们每一次撒手人寰时,那种深刻的羞耻心和厌世情绪,便会重新涌了上来。“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傅山的一生,始终被这种矛盾折磨着,没有片刻的安宁。
桃源直处忘情士
——书剑报国一黄冠
东海西昆未得过,秋风吹客上陀罗。陆离云粉凝晴雪,菡萏峦蕤演石波。一撮缁新书剑卷,九原封旧涕洟多。桃源直处忘情士,处士多情奈若何。
——《间关上陀罗山二首》之一
这首诗,也是写于甲申国变之年的,据考证,是在这一年的五到八月之间。从缁衣和秋风两词来看,应该接近八月,此时傅山已经或即将正式加入道门。
甲申年的三个时间节点,对傅山的心境影响甚为巨大: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殉国;五月,弘光政权建立;八月,正式入道,朱衣黄冠,立志反清复明。
纵观傅山甲申年间的诗作,三到五月之间,主基调是悲哀,五到八月之间,主基调是彷徨和厌世,到了八月之后,则坚定了反清之志,诗作中便隐隐带有杀伐之音。
这首诗,是傅山由太原返回忻州时,登陀罗山所作。
陀罗山以佛教经典命名,位于忻州城西北。山形挺秀,高出云表,巍峨磅礴,险峻异常,怪石嶙峋,悬崖欲坠,松柏繁茂,花草丛生。“陀罗孤松”被列为忻州古八景之首。
我没有机缘去领略东海和昆仑的盛景,只在这秋风中登上了陀罗山。色彩绚丽繁杂的山岩如同凝结的晴雪,形似菡萏的山峦草木茂盛,荡漾着石波。我身穿崭新的缁衣却怀着书剑报国的志向,九州大地已经失去了旧封,让人不由得伤心落泪。在这桃源深处我应该学会太上忘情,但是作为隐士我依然多情地怀恋故国,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知属仁人不自由
——守节与妥协的矛盾心态
知属仁人不自由,病躯岂敢少淹留?民今病虐深红日,私念衰翁已白头。北阙五云纷出岫,南峤复剂遣高秋。此行若得生还里,汾水西岩老首邱。
——《与某令君》
这首诗,也曾出现在文章的情节中,是傅山在康熙十七年被迫应博学宏词科起行之前,写给戴梦熊的。令君的意思就是县令,和戴梦熊身份吻合。另有一说,说此诗为傅山下江南时所作。综合诗意,我更倾向于前一种说法。
作为仁人志士,我不能逍遥自在,加上朝廷的催逼,我这病体又不能羁留在此,必须勉力上京。百姓处于苦难之中,犹如被烈日荼毒酷晒,但是我已经衰老不堪,也没能实现复明之志。北方的遗民纷纷出仕做官,南方深山中反清复明的义士也已经年迈。我此行若能生还故里,必定在汾水西岸山中隐居,了却残生,绝不仕清。
由于清政府的统治逐渐稳固,此时此刻的傅山,已经对反清复明的大业趋于失望,至少已经不再寄希望于通过武装起义推翻清朝统治。年迈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持自己的操守,即使被迫入京,也和清廷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会入朝为官,若有幸回乡,也将隐居山林。
鉴于戴梦熊的官员身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傅山也通过这首诗,向朝廷表明了自己不会再发起和参与大规模武装反清活动,从某些方面讲,也是一种妥协。
这是一首极为矛盾而凄凉的诗,对“敌人”的承诺和妥协,抱定必死的决心,感慨大业未成以及坚守气节的誓言,种种信息混杂在一处,完全再现了傅山当时惋惜、愤懑以及无奈的心境。
柳外明河河外烟
——垂柳如丝,无需问经纬
柳外明河河外烟,丝丝缕缕复绵绵。一机经纬无交格,组织幽人慧眼前。
——草书《柳外明河河外烟》诗轴
这又是一首来自于傅山书法的诗,藏于山西博物院。
清丽脱俗的写景诗,配上汪洋恣肆的行草,尽显山林清气,隐逸风骨。
明河畔垂柳如烟,丝丝缕缕的柳条绵绵密密。像是织机上没有相交的经纬,在隐士的慧眼前组织结构却如此分明。
这是一首充满镜头感的诗,首句是大远景,丝丝柔柳远远看去如雾如烟,次句镜头推至近景,丝丝缕缕十分分明。末两句是特写,以丝织物的组织结构做比喻,巧妙地写出了垂柳枝条垂而不交,轻盈如丝的曼妙姿态。
河山文物卷胡笳
——复明的基业,心灵的契合
河山文物卷胡笳,落落黄尘载五车。方外不娴新世界,眼中偏忍旧年家。乍惊白羽丹阳策,徐颌雕胡玉树花。诗咏十朋江万里,阁吾伧笔似枯槎。
——《晤言宁人先生还村途中叹息有诗》
这首诗,是康熙初年傅山写给顾炎武的。顾炎武酬答傅山,也做了两首七律,就是文中注释出现过的《又酬傅处士次韵》。
顾炎武,字宁人。著名思想家、史学家、语言学家,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儒。和傅山过从甚密,有关这一点,文中也有不少情节涉及。
这首诗应该写于康熙五年,根据张穆的《顾谱》记载,这一年春天,“顾炎武自山东游太原,秀水朱彝尊客晋藩署,过访顾于东郊,南海屈大均亦自关中来会”。这里所说的“东郊”指的就是傅山的松庄寓所,当时顾炎武住在傅山家中近一个月之久。
这段时期,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顾炎武住在傅山家,天大亮了还未起床,傅山便呼叫他说:“汀茫久矣!”顾炎武刚醒来,乍然没弄懂傅山的话,一时怔住了,问傅山何意。傅山说:“子平日好谈古音,今何忽自昧?”顾炎武一想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原来古音“天”字读作“汀”声;“明”字读作“茫”声,“汀茫”就是“天亮”。
满清入主中原,山河大地,故国文化尽被摧残,淹没在一片胡笳声中。幸好还有你这样学富五车的志士风尘仆仆奔走四方,传播文化和思想。我已经是方外之人,无法适应这异族统治的新世界,可是却有缘结识了你,虽是新知,宛若旧交,似乎多年之前便已经熟识。我惊异于你羽扇翩翩,运筹帷幄的奇谋良策,又仔细品味你充满反清思想的诗文作品。你的诗歌所吟诵的都是如宋代王十朋、江万里一样的仁人志士,相比之下,我的诗则如同枯槎一样粗俗浅陋。
王十朋,字龟龄,号梅溪,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诗人,以名节闻名于世。
江万里,名临,字子远,号古心,万里是其出仕后的用名。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教育家,国亡时毅然率一百多名家人投水殉国。
这一年,傅山六十一岁,已过耳顺之年,而顾炎武才五十出头,两个人志向相同,但心境已经有了区别。顾炎武依然是一腔热血,四处奔走,矢志抗清;而傅山却因为故友凋零,屡受挫折,转而倾向于向苏武一样,守节终生,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在文化与思想层面和清廷抗争。但是,顾炎武的昂扬斗志,依然激起了傅山的少年血,他如此热情的赞颂顾炎武,也是给精神上给予反清志士的一种支持。
冷浸幽人彻骨寒
——守节不辱的誓言
老来无事可相关,饭后支笻沙草间。野鸟一双红蓼外,垂杨影里看西山。
绿云绿雾绿珊珊,冷浸幽人彻骨寒。嚼雪滩头松桦下,一峰青插半天看。
——《无题二首》
这两首诗看似写景,实则抒情,看似抒情,实则咏志。关键在“嚼雪滩头”四个字上,这四个字,说的是苏武出使匈奴,守节不辱的典故。“一峰青插半天看”说得是傅山自己,傅山字青主,在诗文中经常用“青峰”指代自己。傅山在诗中以苏武自勉,重申身在满清,心怀大明,矢志不渝之意。
芒鞋拾级穿云鸟
——红花会潜藏的深山
石磴鸣筇戛磬微,松风轻拂菉琴徽。芒鞋拾级穿云鸟,一迳天西是崛围。
——《崛围石磴》
这首诗描写的是崛围山的石阶。
崛围山位于太原市区西北,阳曲县境内。“崛围红叶”是晋阳古八景之首。山上有建于唐贞元二年的多福寺,寺中有“傅青主读书处”的石碑。多福寺之畔,傅山曾构筑一庵,名青羊庵,入清后改名霜红庵,这便是傅山文集《霜红龛集》的来历。霜红的意思是“霜打红花”,“红花”指代清朝,“霜雪”指代反清势力,这一点文中也有所提及。
文中提到的土堂村,也在崛围山。
这首诗明白晓畅,描绘了作者拾级登山的感受与崛围山的景致。“芒鞋拾级穿云鸟”一句,是此诗最精妙的一笔,将人物、行为、风景、动态都描述得鲜活灵动。
满纸悲歌耳后鸣
——不可明言的慷慨悲歌
绛帐谈经笑腐儒,雄州一马刷眉鬚。飞函灏气眸中冷,满纸悲歌耳后鸣。伯况春秋甘自节,仲连纵横漫须逋。白沟河上明秋月,任隔关山看未孤。
——《习仲出金玉远至即事代简》
这首诗创作时代背景不明,但明显可以看出和傅山的反清复明活动有关。
题目很长,很难念,但其实只要一断句,就明了了:“习仲出,金玉远至,即事代简”,意思就是说,习仲走了,金玉远道而来,我写了一首诗记载这件事以代替书简。最后四个字似乎在说这首诗是要作为书信,寄给另一个人看的,这样一来,这诗倒是颇具密信意味了。
习仲是谁,金玉是谁,完全不可考,很可能是反清义士的化名。文中借褚仁的口,也描述了这样的情景,家中来来往往,都是些反清义士,就像样板戏中唱的那样:“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习仲、金玉与表叔是一样的,都是代称而已。
也有人认为习仲是薛宗周的化名,金玉是王如金的化名。如果是这样的话,此诗应该写于顺治五年到六年左右,姜瓖起义之前。
整首诗豪情万丈,宛若慷慨悲歌。
我们笑那些在红色帐幕中空谈的腐儒难成大事,只有在雄关厉兵秣马才能洗雪遗民的亡国之耻。你信中的刚直悲壮之气激荡着我的眼眸,将它们染上了肃杀的寒气,似乎有隐隐的悲歌,从纸上传递到我的耳中。我们要像春秋时期的伯况那样坚持操守,像战国时期的鲁仲连那样肩负使命。白沟河上的一轮秋月,照耀着你我,就像是大明在看顾着我们,纵使远隔关山也能让我感觉到吾道不孤。
这里所说的白沟,应该就是现在的白沟,北方著名的小商品集散地,当时也是康熙出巡时经常驻跸的一站。这一句貌似又暗示来信者在白沟地区有军事行动,这样看来,似乎又像是和宋谦起义有关了。
十里莲塘仙侣舟
——宦海沉浮等闲事
表里山河属壮猷,驱驰无奈早簪投。九天麾盖军容使,十里莲塘仙侣舟。虎帐牙旗问府主,雁门画角动边愁,凥凥墨绶应停解,共道澄清辔且收。
——《送中丞吴公》
中丞吴公指的是吴甡,关于吴甡,“三百年恩未敢谖”一节有介绍。
这首诗据考证写于崇祯十一年前后,吴甡仕途第二次低谷时期。这是一首送别诗,蕴含了傅山对吴甡罢官的惋惜和劝慰之情。
本文中引用作为回目的这句“十里莲塘仙侣舟”化用自杜甫《秋兴八首》中的“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秋兴八首》是傅山非常喜爱的一首诗,其书法作品常以其为题材。
命寒情热亦奈死
——那年春天,最后的那朵黄花
仆皮迎春不作拿,常年谁复哥谷他。严寒落寞白雪里,稀疏开似黄梅花。主人春盘无彩胜,插向盘中春满饤。影映村酒鹅儿茸,朵零水饼鹂噤冰。凡花浅心向人输,此花之心深更无。不想丽人云鬓戴,不期墨客唫咏污。坚贞有恒正在此,命寒情热亦耐死。不厕繁华娇养群,独得我贵知音稀。
——《迎春花》壬戌立春作
这首诗,是傅山七十七岁那年立春时创作的。
那一年,是清康熙二十一年(公元 1682年),三藩平定,天下太平,康熙赐字琉球国王“中山世土”,大学士冯溥请老归里,施琅复任福建水师提督之职。盛世的大幕,正在徐徐拉开。而此时,傅山也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两年。一个时代终将落幕,另一个时代蓬勃兴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把一切旧时代的辉煌,碾压成车轮后滚滚的红尘。
那朵开在雪中的,寂寞的迎春花,正是傅山自己一生的写照。
健壮朴实的迎春花从不娇柔做作,一年到头也没有人去看顾它。它寂寞地开放在风雪严寒当中,那稀疏的花朵犹如黄色的梅花。主人家的春盘没有出彩之处,便把它插在盘中,瞬间便春意盎然。在酒的映照下,花朵的影子呈现出粲然的鹅黄色,但那花却缓缓飘落,凄绝如死,连善于鸣叫的黄鹂也震惊得噤口不鸣。寻常的花总是把浅陋的心境向人诉说,以博得人们的赏识,但这种花却将心事深深藏在心中,不会轻易与人言说。它既不会戴向丽人的发鬓,也不期望被文人墨客吟咏赞赏,这些对于它来说,都是一种玷污。它坚贞不屈,坚持始终,深藏不露,不求闻达,因此它的命运悲苦但感情炽烈,生命力顽强不会轻易凋零。它不愿意侧身于繁华世界,与那些被人豢养的娇花为伍,它这种品格只有我一个人敬重,天下之大,找不到其他的知音。
春盘:唐宋以后,立春之日有食春饼与生菜的习俗。饼与生菜以盘装之,即称为春盘。
这首诗,完全是“傅山进京”事件的一个总结。
主人暗喻清廷与康熙,凡花指的是那些仕清的明的遗民,而迎春花,指代的自然是傅山自己。春盘则是比喻博学宏词科。“影映村酒鹅儿茸,朵零水饼鹂噤冰”两句,声色俱备,惨烈凄绝,那花宁可萎落,也不愿为“主人”春盘增色。联想到傅山在午门前匍伏于地,誓死不肯屈膝的场景,让人更觉震撼。
不娇柔做作,甘于寂寞,不求人知,不求理解,不求称颂,不求显耀。只是固执地坚持这自己的“坚贞有恒”,即使面对悲寒的命运,也依然保有如火的热情,不会轻易被摧折。孤芳自赏而又持之以恒,遗世独立而又渴慕知音,那种坚强而脆弱的坚持,就像那黄色的小花,凝寒绽放却又柔弱无依。
一生固守的苦节,没有同行相伴的知音,那种凄凉,不是孤独,而是人生的大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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