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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铮铮到耳带哀声

  第二十九章

  铮铮到耳带哀声

  两人刚一转身,靠墙放置的红木博古架就轰然倒了下来。褚仁忙推了齐克新一把,自己挡在了他背后,齐克新却回身伸臂,想要撑住那倒下的博古架。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博古架上陈列的各种珍玩堕落如雹,金、玉、磁、陶,或碎成片片,或滚落泥尘,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褚仁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竟然是:顺治十一年,官窑是否已经开始重新烧造瓷器了?这些破碎的瓷器中,是否有那罕见的“大清顺治年制”的款儿?

  地动止了,所有的声音都止了,其实只是片刻,褚仁却觉得有好几个时辰那么长。背后的剧痛,让褚仁觉得呼吸困难,烦恶欲呕。

  褚仁挣扎着从一片狼藉中爬出来,发现齐克新右手手腕已经脱臼,左脚踝也肿起很高,人事不省。褚仁半扶半抱着,艰难地把齐克新拖到室外。仰头但见夜空朗朗,天低星垂,竟是说不出的静谧美好。

  褚仁拿过坐褥,在阶前将齐克新安置好,为他接好脱臼的腕骨,又检查过脚踝,见只是扭伤,虽然严重,但并无大碍,方长出了一口气。想着,若不是他用手托了一下,缓住了那博古架下落之势,自己只怕已经被砸死了。

  这时,几个侍卫才匆匆自院外跑了进来。

  “阿玛没事,你们不要慌。”褚仁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阿玛受了点小伤,手腕脱臼了。你去药房拿夹板和跌打药膏过来,再吩咐厨房将大盐炒热了,装在布袋里拿给我,我要给阿玛热敷。”

  “你,去各院清点人员伤亡情况,从上到下,一个人都不许漏,完毕报与我知道。”

  “你去西院,安抚一下女眷,就说阿玛伤了脚,行动不便,暂时不能过来看她们。再支几个帐篷,让她们暂且歇息,今夜都不要睡在房里。”

  “你多带几个人,四处巡一圈,注意火烛,别走了水,各处门上也严密些,仔细不要丢了东西,顺便看看各院房屋损毁状况。”

  四个人一一听命,分别下去了。

  褚仁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便觉得背后剧痛,眼前发黑。回身一看,见齐克新已经醒了,盘坐在坐褥上,浅浅地笑着。

  褚仁忙坐到齐克新身边,拉起齐克新的左手手腕探查脉象,口中问道:“阿玛……现在觉得怎样?除了手和脚伤了,还有哪里不适?”

  “其他地方都挺好……”齐克新怔怔看了褚仁半晌,方才叹道,“你长大了……”

  褚仁勉强一笑,没有说话,背后实在是太痛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你背上伤得怎样?让阿玛看看。”齐克新柔声说道。

  褚仁忙道:“就是被砸了一下,有些痛,没什么大碍……”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褚仁便觉得痛得支撑不住,顺势靠在了齐克新怀里。

  “手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

  听齐克新这么一说,褚仁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净是一道道的小伤口,应该是从博古架下爬出来的时候,被碎瓷片划的,不提它,还不觉得,这样一说,便觉得到处都痛。

  “被碎瓷片划的,小伤口,不要紧的。”褚仁话音很是虚弱。

  齐克新取出帕子,轻轻为褚仁擦拭着。

  褚仁却抽回手来,说道:“夜里寒,我进去拿件衣服。”说着便强撑着站了起来,起身进了屋。

  褚仁拿出来的,却是一件青狐皮的端罩。又肥又大,像一口钟,刚好把两人罩在里面。

  “怎么拿了这个?”齐克新问。

  “反正以后也不能服用这个了,现在有机会,还不可劲儿多用用?”褚仁顽皮一笑。

  “你可真是……犯不着拿这东西赌气。而且这端罩的服制,亲王和贝勒是一样的……你有空也该学学这些礼制,将来要当世子的……”齐克新说到这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亲王了,哪来的什么世子……

  褚仁安慰似的,牵了牵齐克新的手,“照我说,这地震来的正好,最好房子都震坏了,我们也别修缮,反正要搬家了,谁雀占鸠巢谁来修!”

  “浑说什么!”齐克新轻斥道,“这里之前是你翁库玛法的饶余郡王府,咱家四代都住在这里,不能因它就要归了旁人就不管它了,终究还是个念想……”

  过了片刻,齐克新看褚仁不说话,便叫了声:“敏儿?”却见褚仁还不回答,原来已经是昏昏睡去。

  齐克新有些担心,摸了摸褚仁额头,见并不发热,又摸了摸脉搏,看脉象还算平稳,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褚仁喃喃说道:“阿玛,别打了……饶了我吧,我受不住了……”却是梦话。

  古尔察一路风尘赶回来,见齐克新右手打着夹板,左手拄着杖,狼狈得像是为这次降爵做了注脚。非但这座宅子,整个北京都是这样狼狈着,委顿着,在初夏的暖阳中默默疗着伤。

  褚仁静静蜷缩在床上,像个胎儿,满脸都是绯色,已经烧了一整天。

  古尔察转述了曾全的话,齐克新听完,沉默了很久,才低声叹道:“这些事,他自己为什么从来不说?是不是我们对他不够好?还是他始终是把自己当成了外人?”

  古尔察也是一叹:“他性子本来就随和,再加上此前一直住在贫寒之家,并不知道王府的规矩,也并没有人说给他听。”

  “到底还是我们太疏忽了……这次若不是他护着我,只怕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已经把他那边所有的丫鬟仆妇都打发了,除了那个曾全。”

  “嗯,从我这里拨几个妥帖的人过去吧。”齐克新顿了顿,有点茫然的喃喃低语着:“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当个好阿玛,之前对他很客气,处处小心着,怕比不上那个傅先生对他好……总觉得隔了一层,像是主客那样生分,一点都不像父子。这些日子天天跟他在一起,学着阿玛对我的态度对他,该亲近亲近,该严厉严厉,可好像还是不对……他不管怎么辛苦难过也不会说出来,也不会撒娇求饶,只会默默受着,反倒是更不对了,像是主子与奴才……”

  “或许他觉得你在因上次的事情惩罚他,他有错,只能受着,不敢告饶。他膝盖有伤又不肯用护膝,只怕也是想讨你怜惜,你却等着他主动开口……还真是父子,连性子都一模一样……”

  古尔察长叹一声:“是我想左了……总以为对他严厉些,他会跟我更亲近……让他受委屈了……”

  “他伤得怎样?”

  “不轻,背后一大片一大片的全是青紫,像是被刑杖打过一样,略有点发热,好在没伤到骨头。”

  “你们又在编排我什么?”褚仁醒了,见古尔察回来了,忙坐起身子,笑着说道。

  “好些了吗?”齐克新问。

  “好多了……”褚仁一笑。

  “以后除了年节行大礼,在我面前,不许跪着。”齐克新说道。

  “啊?”褚仁有些困惑。

  “膝盖伤成这样,怎么不跟阿玛说?”

  “阿玛不是在我的气,在罚我吗?有什么可说的?”褚仁摸不着头脑。

  “越活越笨,小时候还知道讨好求饶,现在反倒不会了?肯为旁人求我,就不知道为自己求我吗?”齐克新嗔道。

  “诶?”褚仁有点糊涂了,齐克新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帮你挑两个模样心性都好的丫鬟,等你伤好了,就收了房吧?”

  “啊……”褚仁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齐克新的思路。

  “若能给阿玛生下个一男半女,那时候你若想回山西,阿玛就放你回去。”

  褚仁的眼睛一亮,忽地坐了起来。这一下牵动了背后的伤处,又痛得呲牙咧嘴。古尔察忙上前扶住他,把他揽在自己怀里。

  褚仁这些年心心念念,一直发愁的这桩事情,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才不会伤了齐克新和古尔察的心……此时就这样被齐克新这样轻易地点破了,答应了,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阿玛也打你这岁数过来的,所以不会拘管你。只是,你先要帮阿玛留个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玛现在也就这点念想了,你千万别让阿玛失望。”齐克新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很是艰难,似乎也是难以启齿。

  齐克新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重要的是,能和你喜欢的人过一辈子……等你老了,你就明白了……”

  古尔察看着齐克新,齐克新也看着古尔察,千言万语,都融化在这四目交投的视线中,不必言说。

  褚仁脑中一片混乱,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道:“那就找个性子活泼开朗,出身低微,心气儿不要太高的,不能让她一辈子郁郁……”

  这话一出,齐克新和古尔察都呆在了当地。

  褚仁皱着眉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心头灵光一闪,嗫嚅道:“我额娘……也是这样吗?”

  齐克新缓缓点了点头,“可惜她福薄,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否则看到你今天的样子,不知道该有多欢喜……”

  古尔察叹道:“到底是父子连心,连这句话,都和当年那句一模一样……”

  “外面震情如何?”齐克新问古尔察。

  “还好,寻常百姓之家,约有一成房屋有损,南城更重些,九门提督已经下令寺庙祠堂收容无家可归的灾民。”

  “我们赊粥吧!趁现在还是端重亲王府,让四九城都知道知道咱们。”褚仁很是兴奋,这些天一直被郁闷着,可算能找到个途径发泄一下,而且,这种发泄,就算是皇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齐克新沉吟半晌,方徐徐说道:“也好……也是功德。吩咐下去,就在府门前,搭个粥棚吧。”

  褚仁拍掌叫好:“一直到我们搬家之前,这粥棚不能撤!凭谁搬进来都让他难以下台,撤了粥棚会挨骂,不撤,那就继续烧钱吧!哼!”

  “你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齐克新嗔道,但语气中却充满了宠溺。

  “这里又错了。”齐克新指着一处笑道。

  褚仁仔细比对了原稿,一吐舌头。

  “我给你记下来,揽总儿一起罚你!”齐克新笑嘻嘻地打开一个折页,上面写着两个正字。齐克新左手拿着笔,在第二个正字后面歪歪扭扭地添了一横。

  褚仁伸长脖子去看,“多少了?”

  “十多个了……”

  褚仁又是一吐舌头,心虚地问道:“要怎么罚?”

  齐克新故作神秘地一笑,“我还没想好,待想好了告诉你。”

  这几日,褚仁的伤略好了些,便和齐克新一起,继续整理那些笔记。自地震之后,两人的关系亲近了许多,褚仁也渐渐放肆起来。但齐克新丝毫不以为忤,脸上始终带着笑。

  古尔察推门进来,递过一份邸报,“山东又震了。”

  齐克新接过来看时,见上面写着:“山东濮州、阳谷、朝城、范县、观城,地震有声。”

  “成灾了吗?”齐克新问。

  “还不知道……”古尔察摇头。

  “看样子,似乎比京城那次大,但又比上次陕西的小些。陕西那次听说整个城垣都震塌了。”齐克新沉吟道。

  “一个月内,接连三次地震,死了三万余人,今年这是怎么了?”古尔察感慨。

  齐克新蹙着眉,思索了片刻,突然幽幽说道:“这倒是上天成全了。”见褚仁不解的看着自己,又补充道,“你和傅眉想着的那事儿,只怕有望了。”

  不久,京城传出了流言: “‘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 ,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说是北方接连大震,乃是京畿逆贼横行,朝廷剿抚不利而至阴盛阳衰之故。”

  随即,顺治帝便下诏罪己:“自古变不虚生,率由人事。朕亲政数载,政事有乖,致灾谴见告,地震有声。朕躬修省,文武群臣亦宜协心尽职。朕有阙失,辅臣陈奏毋隐。”

  五月七日,一道圣旨送到了河南巡抚手上,“这拿获叛贼宋谦等,着即审明正法,未获叛党,着各该督抚严查缉剿,以靖根株,但不得连累无辜。”

  第二日,宋谦便被就地正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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