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敦也哭红了眼,他走到皇太后侧面,从随行的年轻太监端在手中的漆盘上取过一封卷轴。
那卷首的轴柄为玉制,写字用的布料为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上头暗绣祥云瑞鹤,首尾皆有用巧夺天工之手艺所绣出的翻飞巨龙,富丽堂皇非寻常可见。
就是这卷制作昂贵的卷轴,即将终结皇子们争斗多年的局面。
方敦展开明黄色的诏书卷轴,清了清嗓子高声念起:
朕蒙先皇为宗社臣民计,慎选于诸子之中,命朕缵承大统,绍登大宝,夙夜忧勤,深恐不克负荷。惟仰体圣祖之心以为心,仰法圣祖之政以为政,勤求治理,抚育烝黎。无一事不竭其周详,无一时不深其袛敬。
朕继位以来竭虑殚心,朝乾夕惕,励精政治,不惮辛勤,训诫臣工,不辞谆复
……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
秦亲王至性忠直,心地醇良,但心地过柔,不耐严峻;毓亲王悖逆不孝,发配外地;礼亲王气体清弱,不耐劳瘁;雍亲王才识俱优,实国家有用之才,然朕之八子睿亲王砚、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于诸皇子间为出类拔萃之表率,又仰承列祖积累之厚,受朕教诲之深。
……
睿亲王皇八子砚,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显得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卯”
方敦念完抬头,见诸位皇子跪了一地鸦雀无声,再回头看太后,太后也垂着眸不知在深思什么。他等了半晌也听不见响动,只好自己壮着胆子说:“皇太后、诸位亲王、皇子,皇上遗诏如此,请接旨。”
谁也没动,皇帝的遗诏说的明明白白,新帝人选既定,再无任何疑问。
太后突然发声:“都没听见吗?!”
众人如梦初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八,你过来。”
“是。”萧砚一时竟也如坠梦中,麻木应和起身。
萧凌跪在地上,感觉他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带起一阵凉风,心里空落落的一片空白。他记得自己多年前是如何的意气风发,萧砚这样的“废物”根本不在他眼中占到分毫。
后来他喜欢一个女子,那女子对他却不屑一顾,不久之后还转身投入了这个“废物”的怀抱。尽管如此,他仍然是皇帝最器重和优秀的皇子之一。他为了皇位在太子身边蛰伏多年,为了皇位杀了自己的几个兄弟,为了皇位在并州殚心竭虑,为了皇位孜孜不倦经营多年。
他不是只会口头上讨皇帝欢心的草包,他是有才能有智慧,是为大齐、为皇帝做出过实际成绩的亲王。
他以为他是可以赢的。
可是他没有。
萧凌正恍惚间听见太后在前头主持大局:“先帝已去,自今日起大齐有了新主,尔等还不参拜?”
秦王立即叩首朗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他起了带头作用,其他的皇子们也都如梦初醒,三跪九叩做足规矩。萧凌跟着众人茫然做着这些动作,嘴巴在动,声音却没有发出。
他不服气!
萧砚,如今他是称心如意了,眼前所见之人皆为他屈膝而跪,在他二十五岁的这一年,他的人生终于走到了世人权力的顶峰。
太后待众人叩拜完毕对他道:“先帝已逝,大齐有了新主,皇帝,哀家望你今后能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太皇太后放心,孙儿必当鞠躬尽瘁,不负先皇所托。”
萧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的,他浑浑噩噩在书房待了一天一夜并且拒绝见任何人,只有最信任的邓通求见三次才终于见到了他。
邓通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怕萧凌太想不开。
这其实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萧砚不是其他人,不是其他正常竞争关系的人。他是雍亲王府的敌人,是萧凌的仇人,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萧砚继位,那萧凌的将来就不好说了。
邓通感觉上错了船也为时已晚,船已到湖心中央,就算是再急的漩涡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怎么会,本王是哪里做错了……”屋里没有掌灯,萧凌坐在暗影中,只传出一个冰凉失落的声音。
邓通叹了一气说:“其实王爷没有错。”
“那怎么会……”
“是王爷的命天生太好了。”
萧凌冷哼一声:“本王从前不知道,原来你竟鬼话连篇。”
“王爷,属下说的是真的。”没有听到他的回应,邓通知道他容许自己说下去:“王爷的母亲是昭仪娘娘,王爷天生就比他人尊贵。王爷自小过目成诵、一目十行、骑射书写俱佳,您从来都得先帝喜爱。皇上疼您,母亲尊贵,谁还敢来主动惹您呢?可是睿……皇上他不一样。他曾差点被谷贤妃毒死,徐婕妤卑微之躯无能之人根本不能护他,他自小就在夹缝中求生,所学所做都只有一个目的——活下去。
早些年他看着温顺大家都大意了,只当他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一只猫儿狗儿。其实如何自保早就成为了他的本能,十几年间所有受过的委屈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磨练出了他坚强的性格和复仇的意念。王爷,一个在蜜糖里长大的你,论毒辣,未必比得过在荆棘丛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他呀。”
萧凌听了久久没有说话。
“王爷……”
“照你这么说,本王是没他本事了。”
“不,王爷只是一时失误所致。其实现在想来,从缉拿太子的那一步起咱们的决断就错了。从那时起王爷就该收敛锋芒,所有兄弟之间的矛盾都不该出手。如今的皇上,他有岐国公府的支持、有顺天侯府两兄弟、有瑚亲王、有太后,还有让他荣耀至极的西北军功。王爷,该是您韬光养晦的时候了。”
“本王恨。萧砚是什么出生,徐婕妤过去只是谷贤妃宫里一个低贱的宫女,如今却能被追封成皇后,他今日那副嘴脸,本王看着实在恶心!”
“属下明白,可是往后这话也不能再说了。”
“难道只能这样了……”
“大局已定,王爷现在接受事实还能做个有尊严的宗亲王爷,再要和皇上较真就只会一败涂地。”
“你怕他杀兄灭弟?他才继位,太后不会允许。”
“王爷忘了先帝初登大宝之时的所作所为了?从来没有不能做的,只有不敢做的。”
是,这话在理,萧凌无言以对,很久很久,像经历了漫长的一个时辰,他终于叹了口气道:“暂且如此吧……只是……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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