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进了门来, 翠鸣急忙扶着莲生行礼, 莲生徐徐下拜, 因起身太快, 不由地一时又觉头晕,身子稍微一晃, 那边北静王急走一步, 伸手向她腕上扶了一扶。
静王手略触过去, 只觉如玉生温, 低眉一看, 不由地心头大恸,却见莲生腕上戴着的,正是北静王妃所赐那一串玉玲珑。顿时之间王爷眼睛就又红了起来。
翠鸣扶着莲生站住,莲生收回手来,袖子略一敛,便将串子盖住了。静王将目光收回,这才说道:“冯夫人的身体不好,快些坐了,不必同本王客套。”莲生低着头, 自始至终都未曾看静王一眼,只低眉说道:“王爷面前,哪里有民妇坐的地方。”
静王自去坐了, 说道:“不必如此, 一切从简便可, 翠鸣, 扶冯夫人坐。”丫鬟答应一声,将莲生扶了去坐,莲生只好忐忑在下方坐了。静王才说道:“王妃生前……”略微一顿,说道,“从来也没几个交好之人,你也算是其中一个。王妃滨天之后,本王本想去请你……只不过……”他叹了口气,说道:“本王实没想到,你竟会前来,果然也不枉王妃对你另眼相看,你果真是个有心的。”
莲生垂眉低眼,说道:“民妇本是寒门小户,自鄙身份,不敢前来的……然而王妃昔日待民妇一番情意,民妇心底难以忘怀,故而冒昧前来祭拜,还请王爷莫要怪民妇唐突无知才是。”
静王说道:“本王欣慰还来不及,何来唐突之说。”莲生说道:“王爷也便同王妃一样,尽是宽宏大量之人。可惜王妃那样的好人,竟然说去便去了,真是可惜。”说着又垂泪。
北静王见她如此,也自感怀,两人各自伤心了一阵。静王说道:“你是一个人前来的?身子偏又不好,怎地冯渊他没有相陪你?”莲生见问,心头砰地一跳,便说道:“回王爷,我夫君他……若是能来,早就来了……只不过他如今是有心而无力,不能前来。”说着又泪流。
北静王听她话里有话,便问道:“这是何意?莫非他出了事不曾?”莲生便说道:“王妃不幸殁了,民妇闻之消息,悲痛欲绝,本是会早些来拜祭的,只是……如王爷所说,铺子里果真是出了事,也不知是谁,在京兆府尹那边告了我们,说是有藏违禁的御用之品,不由分说,将夫君押了入狱了。”
北静王一惊,说道:“什么,竟有此事?”双眉一皱,说道,“本王因王妃之事,一直无暇顾及其他,竟没有听闻。如今事情如何了?”莲生说道:“如今人还在牢里,不曾放,京兆府尹迟迟不肯定罪,也不肯放人,不知是何缘故。只不过……王爷您是知晓我们的,从来都是遵纪守法……哪里会有什么私藏御用之品那样胆大包天,何况他们搜出的那云锦缎,铺子上下,都无人见过,账目上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实在不知这样弥天大罪,是从何而来。”
北静王想了想,说道:“你别着急,本王派人去京兆尹那边问一问便知详细。”莲生急忙起身下拜,说道:“如此民妇先谢过王爷。”北静王说道:“无妨。举手之劳。”便又说:“你身子不好,外面天寒地冻,路又滑不好走,就先歇一歇。”莲生本要推辞,静王却又说:“本王即刻派人去一趟京畿司衙门,问清楚了便回来,也好告知你。”莲生听了这个,便只行了个礼,答应了下来。
北静王这才又起身出外去了。
这边儿翠鸣等丫鬟便送了热的汤饭上来,给莲生吃。莲生身子着实虚了,就也喝了几口汤,吃了两口菜,便也停了,好歹没有吐。丫鬟们见她不愿再吃,就也将东西撤了下去。又奉茶上来。不料莲生闻了茶香,只觉得不舒服,便急忙掩了口,翠鸣仔细,急忙命人将茶撤了下去,才问道:“冯奶奶可是不舒服?”
莲生嗅不到味道,才说道:“想必是这几天太过伤神……无事的,歇一歇就好了。”翠鸣说道:“冯奶奶脸色的确是不太好,唉。”便取了暖炉来,给莲生热手。屋内本来暖融融的,莲生身子虚,就觉得冷,有了暖炉才觉得好多了。
外面隐隐地有哀乐声声传来,莲生靠在床边上,听着外头的响动,忍不住迷糊了过去。茫茫然之间,却做了一梦。只见周遭隐隐地一团迷雾,自己走在其中,分辨不清南北东西,正在不知所措,却见有个人自重重雾里走了出来,莲生一惊,看清楚那人面貌,却是北静王妃。
莲生大喜,心头想道:“原来王妃并没有死,这样好了,冯渊有救了。”便快走几步,要到王妃跟前去。不料无论她走多少步,王妃总在她咫尺之外,莲生急了,便叫道:“王妃,王妃,是我!”北静王妃微微笑着,神态宛然,看着莲生,却不上前,只说道:“你叫我做什么?”莲生流泪,说道:“王妃,我夫君有难,求王妃相救。”王妃说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早就说过了的,如今来求,又有何用?”莲生怔了怔,说道:“王妃,我夫君是无辜,被人陷害,只求王妃施加援手。”王妃说道:“先前我劝过你,你只不听,如今祸事上门,又有何办法?”莲生说道:“求王妃你替我在王爷面前求情,只消得王爷开口,我夫君就无事了。”王妃淡淡地说道:“你夫君无事了,然而你呢?”莲生不解,说道:“王妃?”王妃说道:“痴儿,当日所说割肉饲鹰,如今已经忘记了么?——报应都在眼前。”莲生猛地一惊,心惊肉跳不已。
却听得冥冥中有人说道:“是时候了……”王妃转过身,说道:“如今我的债已经偿尽,是时候该走了。”莲生吓了一跳,急忙扑上前去,叫道:“王妃!”眼前飘飘渺渺,一阵乐声悠扬,隐隐地王妃念道:“死生情由已看破,离落身世皆忘却,清净更在三界外,轮回生处转莲台。”王妃的影子随风而起,逐渐消失不见。莲生又急又怕,吓得大叫一声:“王妃莫去!”猛地惊醒过来。
却见翠鸣急急到床边上,说道:“冯奶奶怎么了?怎么叫起王妃来?”忽地见莲生额上见汗,忍不住吓了一跳。莲生惊魂未定,想了想,说道:“我方才,睡着了?”翠鸣说道:“方才看奶奶靠在这里,合着双眼,如睡着的样子。”莲生将方才的梦境回想了一下,仍觉得心惊肉跳,十分不安。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该回家去了。”翠鸣说道:“已经将近子时了,外头天寒地冻的呢。”
莲生起了身,便想回家去。正在此时,外面人来,说道:“王爷派人来看冯奶奶睡了不曾,说是衙门里回信儿了。”莲生一听,急忙说道:“衙门回了什么信儿?”丫鬟说道:“奴婢也不知,只是王爷派人来传的。奶奶既然没睡,我回去说说。”说着就出了门。
莲生心急如焚。又想到梦境中王妃说的那一句话,不知为何,又心跳的十分厉害。
过了片刻,果然听到外头脚步声响,有人低低说道:“王爷来了。”莲生正站着,急忙低头行礼。外面北静王走了进来,说道:“一直没睡?”翠鸣说道:“冯奶奶方才靠在床边上眯了一会,只好似做了噩梦。”北静王问道:“做了什么梦?”莲生有口难言,便说道:“只是寻常的……并无什么特殊,不堪王爷下问。”北静王说道:“想必是牵挂着冯渊,所以不安?”莲生不语,只当默认便是了。
北静王上面坐了,便说道:“本王派去那京畿司的人回来了。”莲生肩头微震,想听他说什么,却不料北静王迟迟不做声,莲生就抬头看他在做什么,却没想到北静王正看着她。四目相对,莲生一怔,急忙又低下头去。
北静王这才说道:“那京兆尹果然糊涂,案子也没查清楚,那云锦缎也没查清楚来自哪里,就先把人给拘押了。可偏又固执,说最近圣上尤为烦恼官器私用之事……迂腐的很,竟连本王的面子也不卖。”莲生听了这话,心头发凉,便抬头看向北静王,问道:“王爷……也没有办法么?”
北静王看着她,说道:“倒也不是这么说。”莲生的手微微发抖,说道:“恳请王爷出手相助。”北静王沉吟,说道:“本王自然会全力以赴。”莲生想了想,说道:“民妇本不敢叨扰王爷,尤其是王妃新去……民妇知道王爷也忧思不已,只不过,王妃昔日对民妇极关爱,又因为莲记的名声,也是全托王爷提携,才有现在这般,王爷是草民夫妇的恩人,民妇也是无计可施了。全赖王爷做主。”
北静王听了莲生的话,却说道:“说起来,王妃相待你,确是很不同,那串珠子,可还在?”莲生听问,便说道:“在。”北静王说道:“可否让本王一看?”莲生怔了怔,说道:“王爷稍等。”便低头去解腕上那一串珠子。
这一串玉珠,莲生自得了,就不曾离身过,着实喜爱,当初怕滑落下来,密密地缠了几圈,如今想拿下来,却有点难,且莲生如今心慌,更是不得其法,顷刻间鼻尖冒汗,脸颊微红。北静王看了,说道:“不消着急。”竟起了身,到了莲生跟前。
莲生一怔,抬头看了静王一眼,静王望着她,自上次惊鸿一瞥见的,更清瘦了许多,下巴都尖尖了起来,却更透灵气,双眉间一点鲜红的胭脂记,衬得一张脸越发白净,又有些憔悴,两只眼睛却还清亮,见了自己便垂了眸子下去,睫毛抖动,楚楚可怜。
北静王看了一眼,便又去看她腕上那串珠子,莲生手腕瘦削,那珠子紧紧地绕在上面,敷贴着肌肤。北静王睹物思人,缓缓地竟伸手握着莲生的腕子,抬了起来。
莲生一惊,感觉他手指冰凉,握着自己的手腕,仿佛有刺痛之感到了心底,莲生本能想挣脱,微微缩了缩,静王察觉,却并不放手。
静王握着莲生腕子,打量那串珠子,目光微动,见珠串下,那手腕如皓玉一般,手指细嫩幼小,更似玉雕,大约是怕,微微地抖着,那玉串子也跟着颤,简直如玉玲珑套着玉玲珑,错目生辉,静王凝视良久,片刻说道:“倒是比先前养的更好了些。”莲生的手抖了抖,静王这才缓缓地放开了手,说道:“本王唐突。”却看着莲生的脸。
莲生惨白着脸,说道:“这……也算是王妃的遗物,想必也是王爷心爱之物,倘若王爷……不舍,民妇就将他交还给王爷,也做一点念想。”
北静王转身,重新回坐上,才说道:“王妃既然将他给了你,便自有意思,本王怎会再收回来。说起来,这串子,也是当初本王好不容易得来,给了王妃的,她向来爱惜有加,从不离身,没成想只见你一面,就给了你,也算是你们之间的缘分。”
莲生心头惊颤非凡,想到:不好,不好,倘若早知如此,无论如何,这串子是不能要的。
想了想,就说道:“民妇何德何能?却是王妃的仁慈,错爱了一番,这珠子珍贵,民妇实在是受之有愧,不如就此交还给了王爷。”北静王说道:“珠子是王妃亲手给了你的,除非她亲自要回,何况,本王觉得,这珠子同你很合。”莲生垂着眉,说道:“民妇到底是小户寒微,怕是配不上这样的珍贵物件,生恐折福。”北静王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何必考虑诸多?”莲生脸更白,便说道:“话虽然如此说……民妇却只是存着心愿,想,能躲得过去,自然最好。”北静王说道:“上天若是注定的,又怎能躲得过?”
莲生抬头看向北静王,说道:“上天虽有注定,但岂能就如此认命?民妇虽然是无知妇孺,却也知道……蝼蚁尚且贪生,人为万物之长,自然要有所坚持,有所选择,不可轻易低头才是,要试过之后,才知成败,这样,才不枉费这一生。——就算真的是败,也败得甘心。”她语声温柔,神态却隐隐带着坚决之意。
北静王双眼看她,莲生却略低了头,端然稳坐,两人各都不语,静王静静地看了莲生有一刻钟。才重新开口,说道:“子时已过,外面天寒地冻的,冯夫人今晚上就歇在王府内罢。”说着便起了身。
莲生也起身,说道:“王爷,使不得。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我还是回去。”
北静王站住脚,说道:“王妃也只有你一个看得进眼的人,——你留下,也就当给她守守灵。”
莲生听了这个,却无话反驳,只好答应了。北静王又说:“好好地照顾冯夫人。”转头看了莲生一眼,略略笑了笑,便自去了。
一直到眼看着北静王出了房门,莲生的身子才晃了晃,急忙伸手撑着桌子,旁边翠鸣上前,将莲生扶住了,回到床边。慢慢坐了,才问道:“冯奶奶,方才你同王爷说什么……怎地奴婢全都听不明白?”莲生苦苦一笑,从袖子里中摸了摸,掏出帕子来,轻轻擦拭脸上的汗,此一刻,手还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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