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有口不能言, 翠鸣伺候她坐了之后, 莲生擦了汗, 便叫她退下, 自己坐在床边,靠着床柱, 怎能够睡?痴痴发怔。
先前北静王在座, 同她的那一番话, 表面听来, 毫无差错古怪之处。只是一场闲谈, 若说是在谈起冯渊之事,也还使得,譬如静王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莲生说“务必要尽力而为,才不算辜负”,这一对一答。
然而实际上,又怎是那样简单?这一番话,是从北静王妃送给莲生的那一串玉珠子而起。自然是从她开始。这珠子先前, 是北静王送给王妃之物,王妃爱惜不舍,后给了莲生, 便等同静王的一片心意亦到了莲生手上。如今静王同莲生便也都在想这个。
莲生想通了, 便想将这珠子推掉——表面是推掉珠子, 实则是说推静王之心, 然而静王坚持不收回,这其中便有着对莲生的意思。两人对答之中,表面谈珠子,说的渺茫玄虚,实则是静王在试探莲生,也是莲生表白心志。
莲生细细思量静王的意思,竟果然是对自己有几分牵念的。大抵是因为昔日见了,留了心,如今又加上王妃没了,冯渊遇难,静王心底,便有了那份念想。
静王话语中的意思,是叫莲生顺天知命,从了“天意”,实则是从他之意,莲生回答的那字字句句,却是一片的婉拒之意了。别人不知,静王自然是听得出的。
莲生想了一会,只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福是祸,倘若得罪了静王,不但自己不保,连冯渊也是难救了的。这其中的拿捏分寸,却是极其微妙。对静王这种权高位重之人,直接将事说破,未免会叫他恼羞成怒,然而不敢回话,却又等同默许。莲生同静王对答了那一番,如今只觉得后怕,也不知道他心底到底是觉得怎样。
莲生忽地想到先前为了蒋玉菡来向王妃求情之时,所说的“割肉饲鹰”,另就是昨晚上梦见北静王妃的那个梦,如今同静王见了这一面,互探了虚实之后,才明白,原来这所谓的“报应就在眼前”,却是说的自己!只没想到,先前相救蒋玉菡,竟会引出这宗大麻烦。然而莲生心想,倘若再度回头,叫自己选择,她却还是会选择做相同之事。就算到如今,她也并没什么悔恨,倘若要他们夫妻两个自保,却看蒋玉菡受罪,他们却是绝对不会安心,也不是冯渊同莲生的性子。
正如王妃所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莲生想一会,乏一会,却总是睡不安稳,一刻想到冯渊不知如何,夫妻们分隔两处,自然不免各自凄惶,一会想到北静王,自己同他不过见了三面,只觉得这人个性深沉,不可捉摸,恐怕还有什么后着会出,实在叫人担心。一会又想北静王妃,为何她当初会给自己这串珠子,难道早知道日后会有这么一场?只是,她是个慈祥宁静的人,总不会害自己的,是否是有别的用意?……莲生想来想去,半梦半醒,不知不觉一夜已过。
第二日莲生早早醒了,只觉得浑身疲乏不已,却只因知道这是在北静王府,只好尽力爬了起来,丫鬟们便进来伺候,洗手的时候,翠鸣忽地惊叫一声,说道:“冯奶奶,你这手怎地肿了?”莲生一惊,低头去看,果然见自己的手忽然肿了许多,连同手腕都是,那玉串子更是紧紧地缠在上面,弄得腕子上隐隐地发红,好似枷锁相似。
莲生看了一会,也不知道为何,便说道:“想是昨夜睡得不慎,无妨,歇一阵子就好了。”
过了片刻,莲生又问道:“今日王爷想必更为忙碌罢?”翠鸣说道:“是了,今日依旧有许多人来,王爷一大早便起身了。”莲生说道:“翠鸣姐姐,我现在想回家去,可使得跟王爷说一声么?”翠鸣说道:“冯奶奶急什么,横竖吃了早饭再去。外头人多着呢。这个功夫出去,走也走不动的。”
当下出外,传了早饭进来,莲生虽然不爱吃,到底是许久没有进食,身子受不了,她也知道这样不对头,生怕出事,就忍着,勉强吃了几口白粥,就已够了。翠鸣从旁伺候着,见状说道:“冯奶奶怎地吃这么点儿?”莲生说道:“最近吃什么都吃不下,胸口闷闷的。”翠鸣便命人将东西都撤下去,又奉了茶上来,莲生小喝了一口,差点就忍不住要吐,急忙又叫人拿下去了,只是头晕,忍了一会,到底又吐了。
莲生捂着胸口,靠在床边上,还逞强想回家去。不料方才试着起身走了一步,只觉得天晕地转,幸亏被丫鬟们及时扶住。便又坐在床上定神。过了片刻,只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静静悄悄,周围也没别的声儿,莲生只以为是哪个丫鬟来去,便也未曾睁眼,不料过了片刻,却觉得那人到了自己身边,却不做声,莲生觉得古怪,便略睁开眼睛,一看之下,顿时慌了,急忙起身,不料眼前一花,更是站不住,那人伸手,便将莲生半抱着扶住。
莲生一惊之下,便想将他推开,怎奈手上丝毫力气都没,胸口又难受,只小声叫道:“王爷!”
原来这来人,果然是北静王!且说北静王将莲生抱住,本是无意相助。不料抱住人之后,便有一种不想放手之意。怀中之人娇小柔软,身上隐隐带一股淡淡香气,似曾相识。北静王略一闭眸,回想起当日在走廊中同她相见,那时雪花点点,当空飘落,他仰头看雪,略微低眉之时,便看到她。
迎风楚楚,被素雪一衬,人淡如菊,十分出尘,那眉间一抹胭脂记却格外醒目,朦胧之中,给他一种错觉,这人似是翩然从九天而落,这胭脂记,便是上天惩罚,只有如此,才能将她定在人世间,不叫她飘然离去。
他这一生,只对一个女子动过心意。这一遭为别人动心,却是首次。
莲生叫道:“王爷。”心怦怦乱跳,北静王低头,嗅着她身上宁静香气,说道:“别出声。”莲生慌得很,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他只是抱着,不曾有其他举动。北静王低头埋首在莲生怀中,一手抱着她,一手便摸上她的手腕,握住了那串珠子,轻轻抚摸。
莲生动也不敢动,北静王转身坐在床边上,便将莲生抱上他的双膝,这才略放开她,打量她的面容。莲生垂着眸子,不敢同他正视,然而想动,却也不能够。北静王看了许久,终于说道:“如今你要如何躲避?”莲生睫毛一抖,终于说道:“王爷……王爷是尊贵之人,何必如此。”北静王说道:“尊贵又如何,本王也不过是凡尘之人。”莲生说道:“民妇也是,民妇同夫君两个,也是区区凡俗中人,只想过些平淡无波的日子,王爷虽然是凡尘中人,却也能左右民妇夫妇的生死。”
北静王眼眸一动,说道:“本王明白,……你说冯渊,倘若本王不救他,他就必死无疑。然而你又能如何?你是个聪明的,知道该怎样才是最好。”莲生闭了闭双眼,此刻反而镇定下来,慢慢抬起眼睛,望着北静王,说道:“民妇并无王爷想象中聪明,却只是个一心的人罢了,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民妇势必要追随他而去。”北静王望着她,说道:“何必如此?本王并不想要叫你们夫妻分开,只要你……”莲生忽地说道:“王爷为何要对我如此?”
北静王怔了怔,说道:“本王心爱你。”莲生说道:“王爷怕不是。王爷只是因为王妃一时离世,伤心过度所致,然而王爷,民妇……永远也不能替代王妃。”北静王说道:“谁说是如此的,我只是爱你一时,你就从我一时,如何?”莲生说道:“王爷爱我一时,却会毁我一世。”北静王手上用力,握的莲生的手腕一阵剧痛。北静王说道:“本王不管那么许多。”
莲生垂泪,说道:“王爷,你可知当初王妃送我这串珠子,是何意?”北静王沉默片刻,说道:“这珠子,是本王当初所送,她向来心爱,她那个人性情冷淡,对谁也不肯假以颜色,却独对你钟情,她之所爱,便也是本王所爱,本王这串珠子如今在你手上,这岂不正是你我的缘分。”
莲生说道:“王爷若是如此想,便将王妃当作何人?”北静王说道:“你这话何意?”莲生说道:“王爷心爱王妃,这世间最懂王爷心意的,也莫过于王妃……当初王妃初见我便送我珠子,并非无意,却也并非是王爷所想一般。”北静王问道:“你想说什么?”莲生说道:“这珠子是王爷所送,王妃爱如体己,片刻不离身,是以这珠子就如同王妃一般,如今王妃离世,这珠子却还在我手上,王爷你尚不明白王妃送珠子给我的用意么?”北静王望着莲生,一时不语。莲生说道:“王爷,你手握着这珠子,此刻宛如王妃在侧,历历看着一般,——王爷你何忍对我如此?”
北静王妃常年修佛,自有一番常人不及的了悟,也早知道莲生会有此劫,赠珠子给她,却是表一番护佑之心。这一场心意,莲生也是方才才知。如今说给北静王听,只盼北静王念在同王妃昔日一场恩爱,将这一场错事揭了过去。
北静王听完莲生所说,久久无语,却也不放她。莲生生恐有人进来,便说道:“王爷……王爷外间,应还有诸多杂事要忙。”北静王叹了一声,说道:“人都已经去了,忙这些,又有何用?”说着便淡淡地一声冷笑。
莲生听他口吻已变,微微地松一口气,说道:“王爷,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王爷节哀。”北静王眼看着那珠子,说道:“如你所说,本王见这珠串,便宛如见人,但到底人不能再得,叫本王情何以堪?”莲生说道:“逝者虽去,生者时时记挂在心,也不枉费一场因缘。”北静王望着莲生,冷哼一声,说道:“那倘若冯渊死了,你便时时记挂着他,如何?”
莲生说道:“王爷,王爷并不知晓我同冯渊之间……就如我先前所说,倘若他死,我绝对不会独生。”北静王看了她一会,便将她抱到床上,莲生欲起身,北静王却将她肩头压住,说道:“你可知,王妃原先是何人?”莲生不解,北静王说道:“王妃原先也有婚约,是本王坏她原先姻缘,将她硬得到手的。”莲生身子一震,北静王望着她,说道:“可惜她早早地便去了,终究不如我愿。”
静王说着,手轻轻地摸过莲生的脸,莲生说道:“王爷,我不是王妃,倘若王爷逼我,我只有一死。”便欲起身,北静王将人一压,说道:“是么?不如让本王试试看。”便低头靠近莲生,莲生看他越来越近,不知为何,胸口翻涌不迭,忍了几忍,终于忍不住,将人一推,倒在床边上哇哇大吐。
北静王见状,略微一怔,上前扶着她,莲生吐了一会儿,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早上吃了那一点,早吐光了,只是干呕。
北静王默默看了一会儿,忽地说道:“你……”欲言又止,便想抱她起身。莲生只以为他又要轻薄,便用力伸手一推,北静王手捉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那一串玉玲珑,不知怎地,竟断了线,颗颗跌落地上,顿时之间,仿佛满地清亮水珠,丝丝滚动。
刹那间,两个人都看呆了。
莲生在北静王府呆到下午时分,身子才好了些。在此之前,北静王派了个太医去给她诊脉,结果竟诊出喜脉。莲生闻讯,又惊又喜,又有些怕。对于自己腹中这不期而至的小小生命,半喜半忧,他竟然选在这个时候来到!只不知他的到来,是好事还是……
不过北静王听闻,倒是一派平常,只命太医熬补药来喝,莲生哪里喝的进去,看在腹中小生命份儿上,勉强喝了两口,倒是吐了大半。
下午时候,莲生说要出府,北静王也没有再提借口阻拦。莲生本想再求冯渊之事,然而想了想,到底一声长叹,事已至此,再开口的话,只是自取其辱,要说的话都已说了,倘若想救,北静王自会出手,倘若不想,她再求,也是无用。
是以莲生反而淡淡地,告别了翠鸣碧玉等,乘着轿子出了府。一直到莲生的小轿子出到外面。里头那阁楼上,那俊秀之人低头,望着手心那一颗颗的珠子,才低声说道:“果真是你……不愿本王如此么?……那样护着她?”轻叹一声,眼底皆是一片落寞。
莲生在轿子中昏昏欲睡,死死地捂着胸口,忍着干呕的感觉。回到家中,甄夫人前来,莲生便同她说了自己有喜之事,甄夫人自是大喜,大喜之余,又念冯渊,忍不住又垂泪,只因守着莲生,便强忍着。莲生先前在北静王府没好好地休息,如今又在轿子里困了半晌,实在支撑不住,便入了内,倒头就睡。
一直到了晚上时候,莲生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人叫道:“夫人,夫人。”莲生尚以为是梦境,模模糊糊想道:“咦,是谁在唤我……莫非我已经死了么?”脸上轻轻地被亲了一下,有人说道:“夫人累了,先不要扰她,让她多睡些时候。”莲生忽地反应过来,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是谁叫我?”那人站住脚,回头看她,慢慢地在床边上坐下,说道:“夫人,是我。”声音温柔,那手伸出来,轻轻地抚摸莲生的脸。
莲生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看着眼前之人,眼中的泪迅速涌出来,颤声说道:“我……我可是做梦么?”眼前人说道:“夫人,你只管掐一下我,看是不是做梦。”说着,便伸出手臂,将莲生轻轻地抱起来,这怀抱却是久违的,一丝温热,十分可靠,正是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念已久,无比熟悉的怀抱。
莲生偎在冯渊怀中,胸口的憋闷一时荡然无存,说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说道:“你真的回来了么,你可知道,这几日里,我好生担忧你。”泪流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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