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马儿罕城虽不像京中有宵禁,但这个时辰,过往的人烟也不多了。奚越赶至北边,本想随意找个路人打听哪一处是那谢宏武的住处,却走完了两条巷子都没见到人影。
她不禁焦急,耐着性子又摸了半条巷,依旧不见人,远远的倒瞧见个中原风格的尖俏檐角。
奚越于是摸过去,在墙根下细作打量,发觉这院落规格不算太大。但石砖、屋檐用料皆很讲究,断不是寻常百姓家住得起的。
她又无声地跃上墙头,再轻踏檐角窜上旁边的大树,三进的四合院方完全映入眼帘。
她所在的这一侧,是院子的后墙。然放眼望去,从大门至此,三进院中整齐的房舍里,黑灯瞎火无半束灯光映出,借着月光可见地上灰土沉积、落叶四散,可见是已有些时日无人居住。
城中北侧、中原规制,又久无人居,照这情形来看十有八九就是那谢宏武的宅子。奚越勾唇一笑,当下摘了银面具收入怀中,换了块黑布遮面。
她身上则在出门前就已换上了夜行衣,此时从头到脚都是黑的,隐于夜色遁入院中,分毫不惹人注意。
她先踏着轻功将院中前后都转了一圈,在各道门前屏息侧耳,静听门内是否有响动。确定再无旁人后,方又潜回了第三进院,推门步入正屋,又反手将门阖上。
依照汉人的习惯,如若父母长辈没跟谢宏武一道来的话,这最内进的正屋应该是他自己住的了。
奚越抬头环顾,眼前的堂屋中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孤零零地放着,后头的多宝架上各样饰物俱已搬空,只有灰白的尘土浮了一层。
她又向右一拐,轻轻推门,走进了卧房。
卧房里,南侧的几扇窗的窗纸破了窟窿,月光从窟窿里投进来,照得四下惨白,颇有些瘆人。奚越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细看周围,见这屋也搬得很干净,床上连幔帐都没留,墙边的衣柜里大约也没什么东西了。
她又下意识地往里走了几步,忽而有一块印迹扯住了她的余光。
她侧首定睛,继而发觉那实是块污渍,在离南墙三五寸远的地上。它原本应该并不太明显,但上面凝结了些灰土,又被惨白的月色映着,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奚越便走过去,蹲身用手指用力地蹭了下那片污渍,凑在鼻前嗅了嗅,只能嗅到灰土的味道;又借着月光瞧了瞧,颜色似乎比平素蹭上的灰尘要深,有可能是血迹。
她又仔仔细细地打量周围,很快看到面前的墙上也沾染了块小小的暗色污迹,位于窗沿之下,站着时不易看到。
她正要伸手触去,头上房瓦忽地一响。
那是有人踏过瓦片才会有的响声!
奚越立时起身急退至卧房门边,不一会儿,如料听得堂屋大门被人推开。
接着,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脚印,是有人!”
下一刹卧房木门即被踢开,奚越刚闪身躲开门板,一柄金环大刀已迎面劈来。她抬臂去挡,刀刃砸住金属护臂的一瞬,铛音震响,大汉蓦然后跌,奚越捂住被震得酸麻的胳膊也趁机后退数步。
外功凶悍,但内力不过尔尔。
奚越心知他们打不过自己,凌然抬眸,又见对方只有三人,便想速战速决以免节外生枝,却听那与她过招的壮汉喝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隐有口音的汉语令她心念一闪,想到他们许是谢宏文谨慎起见派来的人,便觉硬打不如智取。
她于是用女声说起了波斯语:“路过的,见家中无人,想捞点东西糊口。”
对方果然一愣:“女的?”
奚越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什么也没捞着,三位大哥放我走吧。若非揭不开锅,谁想干这种勾当!”
说着她展开双臂,证明自己什么也没拿。同时脚下已朝窗边挪去,显得自己即刻便想离开,无任何其他念头使她想多留。
可那壮汉当然不肯,金环大刀举起便劈:“休想溜走,随我走一遭!”
奚越陡然弯腰避开一刀,同时飞脚踹出踢开窗户。那壮汉刀法很快,几十斤的大刀旋即再度砍下,她又以护臂硬扛过一击,转而一记空翻跃出窗外。
“咻——”一枚银镖凌然刺来,奚越目光一凛,咬牙伸手抓去,但觉手中一刺,一股热流涌出,银镖倒被抓稳在了手中。
那三人即刻追至窗边,正欲翻窗追出,却见那黑色身影就地打了个滚儿,转瞬已敏捷腾起,踩过院墙奔向远方。
“大哥,追不追?”右首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问道。
壮汉略作沉吟,摇了头:“算了,回去复命。”
过了约莫一刻的工夫,三道身影避开人多口杂的地方,从谢府的侧门进了府院。他们走过一段回廊,又穿过两道朱门,两个身形瘦些的男子就在一道月门前停了。
那隐带三分西域长相的壮汉独自走进月门,绕过假山,朝立于池塘边的男人一抱拳:“大人。”
谢宏文微栗,转过身立刻问:“怎么样?”
“确是有人,但只说是想顺路捞点东西。与我们过了两招便跑了,轻功不错。”壮汉如实禀道。
谢宏文不禁面色发白,忙作追问:“没看出身份?你觉得会是锦衣卫吗?”
“那不会。”壮汉摆手,“没穿飞鱼服,也没拿绣春刀。而且还是个女的,说的波斯语。”
后一句话让谢宏文紧绷的神色骤然放松下来。
谨慎起见,他又重复了一遍:“波斯人,女的?”
“对。”壮汉笃然点头,谢宏文的面色转而恢复若常,兀自嗫嚅道:“那就好,那就好!”
“……大人。”那壮汉瞧了瞧他的神色,“您若这么担心被锦衣卫瞧出端倪,不如我多带些人过去守着。反正是您弟弟名下的宅子,您守着也没什么不对。”
谢宏文立即摆手:“不不不,那样反倒打草惊蛇,让他们起疑。”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锦衣卫是奉皇命办差的。他们只要想查,去再多的人也不能拦他们。目下是稳住他们为上,明天你带人送些无关痛痒的案宗过去。他们查不清楚,又收了我的礼,应该不会太为难咱们,便不会在撒马儿罕久留,等好好把这几尊大佛送走,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是。”壮汉抱拳应下,见谢宏文没有其他吩咐,就安静地施礼告退。
他直接带着那两个随来的手下去了府中的案牍库取案卷。关于贾愈案的卷宗其实总共也没几页,只大致记了一下事发的时间、地点,以及死者的身份、年龄和当时室内的情状、焦尸的情状,就没什么了。
要依此断案,只怕就算是宋慈再世也断不出个所以然。
翌日一早,这薄薄的一本册子就被三人毕恭毕敬地送到了官驿。彼时一众锦衣卫刚吃完早饭,一个百户抬眼瞧见他们,搁下碗接下册子,便将他们领到了镇抚使跟前。
奚越已然又穿上了飞鱼服、戴起了那张银面具。她淡漠地打量了眼三人,扎着白练的手翻了翻册子,温润低沉的男声从面具下响起:“案情记载,就这些?”
“是,就这些。”三人全没想到他就是昨夜的女贼,那壮汉张口便回了话。
奚越轻然点头,仍自状似认真地将册子读了一遍,才再度看向他们:“请问三位是何官职?”
“哦,我叫柯敬,这是马固、孙成志。都跟着谢大人办差,任把总。”
把总是正九品的武职外官,奚越心下吁气,道既是正经登记在册的官差就好办了,面上只不动声色地一笑,状似随意地笑说:“你竟是汉人,我还道你是波斯人。”
“我父亲是汉人,母亲是波斯人。”柯敬笑答,“他们两个也多有些莫卧儿、波斯的血脉,只不过几代传下来,看不出了。撒马儿罕很多人都是这样,有意思的很。”
镇抚使笑而颔首:“是有意思得很,也可见城中太平之重要,出了大案咱必得查清楚才好。不然,往小了说会闹得城里人心惶惶,影响各位结亲结友;往大了说,指不准会闹得国与国间相互猜忌,影响邦交、耽误贸易往来,你们说是不是?”
柯敬抱拳:“大人说得是。贾愈这案子,我们……”
“哎,我只是说个理儿,没有给诸位施压的意思。贾愈这案子我锦衣卫接了,自会给撒马儿罕一个交代。”奚越笑而一顿,“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这恶徒是谁还没查清,谢大人的安危诸位可要多费点心。咝……不知诸位身手如何?用不用我留几个人给你们当帮手?”
柯敬赶忙道:“不,不必了!”话音落下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局促一笑,又说,“我们几个拳脚功夫还可以,就不劳各位大人了。”
“拳脚功夫?”奚越抓住了这个词,面具下暗暗抿起笑意,“还是留几个吧。哦,这样,我挑两个暗器玩得好的给你。平日可以跟在谢大人身边帮些小忙,一旦出了意外,暗器从远处打出去,比赶至近前再动拳脚要好得多。”
他这话,说得旁边一众百户、总旗神经都绷紧了,尤其暗器用得好的,简直在心里求起了菩萨!
谁想出门办趟差就被撂在外头?再说论滋润论威风,这撒马儿罕的官差哪儿比得过京中锦衣卫啊?
所幸那柯敬及时道:“不必不必,我们也有会暗器的。孙成志的一寸镖在这一片远近闻名,大人您就放心吧。”
奚越认真审视着他:“事关我大明使节安危,你可别唬我。”
“不敢不敢!”柯敬说着,胳膊肘一碰孙成志,“快,使个镖个镇抚使大人看看,让大人安心!”
那孙成志唯唯诺诺,旋即从怀中取出银镖一枚,腕上灵敏施力,将其一掷而出。
但闻咔的一声,银镖精准地刺入了奚越身后几尺远的木柱里。奚越回首一睃,便见那银镖纤细精巧,与昨晚自己攥住的那枚别无二致。
“不错啊。”他淡泊而笑,转回头来,目光又落回了那柯敬面上,话锋陡然一转,“贾愈的案子,我们要开棺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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