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楼被那浪头拍的眼前发黑, 挣扎着想要浮上水面,却被汹涌的河水死命绞着往下拖。他在慌乱中挥舞着双臂, 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救命, 这一抓竟还真让他抓住了一样东西。秦小楼说不清自己抓到的究竟是什么,本能使得他手脚并用地缠上去。再往下, 他便失去了意识。
秦小楼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日头高照,看样子应是晌午时分。他挣扎着想起身, 却觉浑身酸痛的厉害,使他又摔回地上喘息了很久。
他躺的地方是河边的碎石堆,百步外有一处山林, 再往远了看,有几处低矮的山峦。秦小楼睁着眼愣愣地躺在石块上, 头又疼又晕, 几乎无法正常思考。等他神智彻底清明, 想起前事经过,第一反应便是支起上半身紧张地四处张望——果不其然,距他七八步远处的大石下露出半个身子, 看服饰,当是女真人。
秦小楼倒抽一口冷气, 忍着酸疼爬起来, 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握在手里, 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当他走近了, 瞧见那人整个身子, 不由惊得目瞪口呆——躺在那里的,不是完颜昭又是谁?
秦小楼觊觎完颜昭的项上人头已经觊觎很久了,如今完颜昭就躺在他眼前,胸口还在上下起伏,显然是没死,不过眼睛闭的牢牢的,应当是昏过去了。
秦小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里的石头抓的更紧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走到如今这一步,的确手底下性命无数,但到底没有亲手杀过人。这倒是个立功的绝世好机会不错,但秦小楼到底还有些害怕,他毕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况他手里的武器仅仅是一块石头而已,砸的死完颜昭倒也罢了,砸不死却打草惊蛇,岂不是置自己于险境?还不如趁他未醒,赶紧逃回去找赵平桢。
秦小楼正犹豫间,忽见完颜昭的胳膊似乎动了动,惊得他连退了三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完颜昭,眨也不敢一眨。又过了片刻,完颜昭并没有醒来,方才的动静仿佛只是昏迷时的抽搐罢了。
秦小楼心里想着完颜昭这些年在穆国的作为,再加上前不久被金人掳去时那些事,一时间国仇家恨、新仇旧恨纷纷涌上心头,使得他一狠心,捏着那石块走上前,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把完颜昭砸个头破血流,却见那人突然睁开眼,眼神清明犀利,哪有半分昏迷的模样?秦小楼心下一惊,已来不及转身逃跑。完颜昭一个鲤鱼打挺,飞起一脚踹在他肩头。石块脱手,秦小楼闷哼一声,摔了出去。
完颜昭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我救你上岸,你却趁我不被偷袭。以德报怨,这是你们汉人的规矩吗?”
秦小楼隐忍地捂着肩膀,硬是挤出一个微笑来:“不,只是对待蛮族,我选用蛮族的规矩罢了。”
完颜昭冷哼一声,弯下腰解下秦小楼的腰带,将他双手捆缚。他把秦小楼提起来,秦小楼忍不住低声呻吟,表情显得万分痛苦。完颜昭见他脸色发白,额上渗出虚汗,右手不自然地垂着,不由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
“啊!”秦小楼痛苦地喊出声来,双腿软绵绵的往下跪,幸好完颜昭提住了他才没让他倒下去。
完颜昭哭笑不得地说道:“秦兄,你可真是豆腐捏的人,我这一脚只用了三四分的力道就把你的肩膀踢的脱臼了。”顿了顿,又道:“上回你昏了几天不醒,军医告诉我救不救得回性命要看你造化,我以为宗赞给你下了什么毒药,他却一口咬定只是打了你几鞭。我那时还不信,眼下看来,倒是真的了。”
秦小楼痛的秀气的五官皱成了一团,又滑稽又招人疼。
完颜昭叹了口气,松开捆他双手的带子,两手扳住他的肩膀,是一副想要帮他正骨的姿势。然而手上迟迟没有用力,直把秦小楼疼的汗如雨下,他又收回手笑道:“你这样倒也不错,就不能耍什么花招了。”
秦小楼心中又气又急,却明白此刻自己逞强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于是两行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呻吟不断从口中溢出。
完颜昭看他实在是痛到极致了,仿佛就这样任他去他便要活活痛死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出手帮他正了骨,并道:“两三天内你的右手是使不出什么力气了。我劝你老实一些,等我带你回国,我还是那个态度——只要你肯为我大金效力,我给你荣华富贵。你若执意不肯,我就把你项上人头当做回礼送给你们的瑞王,报答他这几个月来和我那群不成器的部下对我的‘照顾’!”
秦小楼只是潸然泪下。
完颜昭带着秦小楼穿越树林一路向北走,因为秦小楼有意无意的拖延,直到天黑时分两人也没走出几里路。
到了夜里,完颜昭在林子里生了火,打了几只麻雀用树枝串起来放在火上烤。秦小楼就坐在离他五六步的树底下,灰扑扑的脸被泪痕洗染成了个花脸,看着格外可人疼。
完颜昭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方才哭了这么久,渴不渴?”
秦小楼安静地点点头。
完颜昭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酒囊,自言自语地小声道:“还好这个没被水冲走。”他把酒囊丢给秦小楼:“喝吧。”
秦小楼慢吞吞地挪过去,拔掉酒囊的塞子,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弹。
完颜昭道:“怎么,不敢喝?”
秦小楼嗡声道:“不会喝。”
完颜昭目光犀利地看着他:“喝一点不要紧,晚上冷,酒能暖身子。”
秦小楼犹犹豫豫地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因怕喝多了酒会丧失清醒的神智而不敢多喝。然而他感觉到完颜昭正盯着他,心里骤然浮现一计,于是又试着喝了几口,旋即表现出食髓知味的模样,一口又一口,一气喝掉了大半囊酒。
完颜昭从他手里接回酒囊,将剩下的酒都喝了,一转脸却发现秦小楼哭得更凶了,不由奇道:“你又怎么了?”
实际是因为那酒太烈,秦小楼被呛出了眼泪,不过他也就顺着这事态把戏做下去,抱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呜咽。
完颜昭实在是哭笑不得:“你究竟是哭什么?我倒是看你不懂了。当初你被抓到我营中来时,那骨气真是……宗赞打掉你半条命你也不肯松口。眼下我不过伤了你的肩,你我谁死谁生还未定,你倒是哭个没完。。”
完颜昭不知道,秦小楼最擅长的就是示弱。他活了这二十多年,除了十三岁那年和秦程雪流落街头的那段日子、以及前不久被抓去金营的时日他是在逞强之外,他永远都在向不同的人示弱。他从不觉得示弱有什么不好,示弱能降低他人的戒心,示弱能借力打力。只要能达成目的,面子和骨气又值得什么呢?
秦小楼畅畅快快哭够了,抹干眼泪,凑上来吃完颜昭烤好的麻雀。完颜昭分了他两只,边吃边看他,只见他的脸在光火的映衬下一点点红了起来,不一时便连眼皮都染上一层粉色。
完颜昭奇道:“你这是喝酒上脸了?”
秦小楼闻言瞟他一眼,这一眼却把完颜昭下了蛊一般定在原地!眼似秋波横水间,眉如远山黛色青。空山雾重人影渺,墨染西岭似画景。所谓媚眼如丝,不过如此。
完颜昭瞠目结舌,想要说些什么,舌根却被蜂蜇了似的麻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出声的关窍。“你……你……够吃吗?”
秦小楼冲着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将手里吃空了的枝条立起来,伸出舌尖舔了舔黏在上面肉丝。完颜昭只觉头脑轰一下懵了!他从前是不好男色的,并且不相信如果秦小楼当真只是个男宠的话赵平桢会对他宠幸到如此地步。然而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彻悟的感觉。
秦小楼一句话不说,还是笑,舔完了枝条又舔嘴上的油,目光却始终盯着完颜昭不放。完颜昭被他看的心跳如雷,一时间知觉口干舌燥,心思不由多了起来——秦小楼莫不是在勾引他?
他试探着挪近秦小楼,声音变得低沉沙哑:“你……看着我做什么?”
秦小楼还是笑。
完颜昭逐渐觉出他这笑容有些不对劲,呆了片刻,猛地向他伸出手去,却已迟了一步——
“砰!”
秦小楼轰然倒地,嘴角挂着微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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