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族之诞生,不外乎四种法子:从仙女娘胎蹦出、集天地之灵而幻化、神族贬谪、凡人羽化。羲岚的出生便是第二种。
话说仙界朱雀天北有座名摇光,摇光有座山叫摇光山,山顶离海二万八千仞,有六龙回日之险峰;山下云霭长风波浪阔,有冲波转石之北海。摇光山崔巍欲倒西北倾,上头长了棵苍天神柏,青铜柯,磐石根,挺秀高悬北斗星辰旁,黛色参天如大鹏展翅,出明月之天山,汲耀日之光华,一去四千年,便有了灵气……总而言之,上述描述扔到任何一本仙界典籍里,都不难猜出,这日月精华酝酿出的,是个人物。
没错,这便是羲岚的诞生。她便是那神柏,上的菟丝。
神柏诞生千年后,凤凰在它旁边播下了一棵菟丝种子。菟丝就此生根发芽,爬满了神柏的树冠,缠了神柏又一千多年。神柏想要幻化为仙,时常摇动枝桠,打算甩脱缠着自己的这个什么玩意儿。可羲岚是根很有生活品质的菟丝,每天晒晒太阳,沐个初秋雨月光浴,她便懒爽通透,她不想化仙。于是,她与神柏斗智斗勇三百八十八年,时常勒得神柏喘不过气,恨不得再这么混上千万年。然而,马有失蹄,草有失眠。一个红湿花重的拂晓,她被冷风冻醒过来。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年雪袍如雾,发如青烟,一只眼睛还是美丽的深碧色。他微笑道:“菟丝附苍柏,引蔓故不长。姑娘幻化为人,当真好看得多。”
按理说,美少年与美少女在荒山野岭单独邂逅,一见钟情,如胶似漆,不出两年便共同奋斗出几个娃娃来,是符合历史与人性规律的。毕竟孔夫子说过,食色,性也。说明人性本质就是吃与繁衍,不管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都在绕着这俩主题转。这事撂植物身上会略有不同。植物不喜欢繁衍,植物喜欢雨水和太阳。发现自己被迫幻化为仙,羲岚觉得美少年不顾他人感受,属于人格卑劣,一个冲动,把他推下山去了。
羲岚是棵充满灵气的菟丝。她离开寒冷的北天,去了温暖的仙界南方朱雀天,游山玩水,饮遍佳酿,春来日日花下眠,春去诗画换酒钱。因为诞生在北天之下,所以卖文鬻画时,她为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北落仙子”。又因她七步成诗,笔墨潇洒,很快扬名于仙界,众仙都以珍藏她的作品为荣,好似府中不挂一幅署名“北落仙子”的诗画之作,就显得不够有腔调。不过羲岚有个毛病,既缺钱才卖画,不缺钱只喜欢晒太阳喝喝喝,所以作品产量不稳,被人说成是“不过仗着自己有才”。即便如此,这些作品还是被炒到了天价。当她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争得天崩地裂之时,她觉得很难理解。她只知道,买不起酒的时候最生无可恋。就这样,在临月群星间游荡三十多年,她慢吞吞地逛到了朱雀天首府太微城。
朱雀天与仙界别的天域不同之处,就在于此处由朱雀守护,处处有金云穹火,每一片金云穹火连接之处,都是一块崭新的凌霄境地,大小取决于仙气凝聚量。只要有金云穹火之处,上界都列入开发利用名册中。而太微城作为朱雀天首府,所有金云穹火都建设了个遍,在城外都能看见高空中有楼台仙阁,宝塔万重,驾车鸾鸟,飞盖穿虹,尽数沐浴在祥瑞之光中。其繁荣佳景,吏治强盛,堪称九天一绝。
到了这种大都市,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逛逛喜欢的地方。羲岚摇着羽扇,进入了符书云火之中,这是一块方圆二十一里的凌霄境地,处处修竹为地,瑶石为桌,金荷为椅;文人雅士聚集其中,拆白道字,顶针续麻。云层间轻飘飘浮着的是曳地书卷,张张画工如山貌不同。欣赏了好一会儿,羲岚看见一张以假乱真的云霄仙人仿画,正想买下来收藏,却听见有人唤了一声“北落仙子”。
羲岚没料到别人能认出自己,应声眺望,发现众仙都朝着另一个方向。她溜过去看,人群包围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妙龄仙子,头戴醉梦海棠;另一个是个器宇轩昂的男子,腰配腾云玉,以穿着打扮、仙力判断,最少也是个灵仙。可在这妙龄女子面前,他没半点架势,反倒成了颗痴情种子:“我已仰慕北落仙子的才情多年,今日一见,方知仙子是这般冰肌玉骨的妙人儿。不论如何,都请容许在下娶仙子为妻。”
那戴花仙子道:“你不过是个灵仙,也想娶我北落仙子?”
四下议论纷纷,都觉得可以理解。北落仙子嘛,要求高些也正常。而羲岚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有人仰慕自己是好事,值得鼓励。但这种当众求婚扰民的行为有伤风化,不值得鼓励。
那灵仙也丝毫不气馁,认真道:“现在是灵仙,不代表以后还是灵仙。这点仙子大可放心,家君是天君,我成为天君是迟早之事。”
“你说迟早便迟早?我可不信。我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什么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我要如意缎千匹,混沌帛百匹,七星簪十个,太清翡翠镯三对,太清翡翠耳环三对,冷月璧一块。三日之内把这些东西送过来,我便嫁给你。”
羲岚嘴角抽了抽。她一幅字画只能换八匹如意缎,其它东西她见都没见过,只知道冷月璧价值连城。这样狮子开大口,是会吓着人的。还是说,这姑娘已经做好了嫁过去每天甚事不做光画画的准备?
出人意料的是,灵仙想了想,苦笑道:“别的虽然难办,但我都能答应你,只有冷月璧,想买也买不到,可遇不可求。我们换成别的可好?”
戴花姑娘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那你走罢,我不嫁。”
灵仙苦着脸道:“北落……”
一个感情过于充沛,一个物欲过于充沛,显然都是太无聊导致的结果。羲岚闲,但一点也不无聊,她掉头就想走。可是,刚走两步她听见有人低声道:“真没想到北落仙子是如此贪婪自负之人,这样的人能写出什么好诗,以后再也不读她的诗了。”
被人认为自负贪婪事小,没人读诗没钱买酒,事就不小了。羲岚想了想,还是走出人群,对那戴花仙子笑道:“久闻北落仙子大名,深知仙子极擅绘梅,可否为小女子作一幅画?”
“我的画可不是寻常人想要便要的。我读的是圣贤书,绘的是上品画,食的是水精盘,穿的是翠云裘,每日入高迁教课九莲府,名列仙册宝箓中,则除是里忙外忙,分外锦绣。”戴花仙子念得抑扬顿挫,傲然对她扬了扬眉,作个揖道,“还敢请教阁下是何等高人,素日都做些什么,竟来要我的画?”
“小女子无名小卒一个,不胜惶恐。”羲岚摇摇羽扇,一脸春风沐浴的微笑,“我玩的是春溪月,赏的是琳琅曲,饮的是流霞酒,踏的是飞星草,常年见白芦掩映摇光山,遍崖乱飞杨花雪,但落个无事找事,兀自清闲。”
“我能读书,能绘艺,能下棋,能谈经,能鉴赏,能议政,能金石,能投壶,一身真本领。你又会什么?”
“我会吟诗,会赏景,会品花,会游仙,会插科,会打诨,会律吕,会醉酒,十分歹症候。”
“这水准,也来找我要画?”
“价格好商量。”
“想我有谈天说地之能,鸿鹄□□之志。价格一点也不重要。”仙子冷笑一声,朝身边的丫鬟摊开手,丫鬟火速递上猲狙毫笔。
戴花仙子正襟危坐,酝酿了许久,捻起袖子,吸了一口气,下笔开始绘制。她背脊如此挺拔,神态如此认真,下笔如此谨慎细腻,稍微有一点点细节画不好,都会耗上近半柱香的时间去添添补补,每一种颜色她都搭配得甚是谨慎,看得周围的人都不禁紧张起来。过了许久,待画完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确实是一幅颇有功力、颇有北落仙子风格的寒梅图。人们围过来观看,不由连连称好。戴花仙子仰着下巴,自得之色溢于言表:“画作已成。”
羲岚呷着酒囊里的酒,单手接过这幅画抖了抖。戴花仙子急着把画抢回去:“喂,小心别弄坏,别把酒溅到画上。弄坏了即便你赔得起,惜画之人也会教你赔不起。”
羲岚眼珠子转了转,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笑道:“一幅画而已,又不是豆腐做的,没必要如此谨慎罢。”
“一幅画‘而已’?你也不看看是谁画的。”
“北落仙子的仿图嘛,学学就会啦。”
戴花仙子的脸由白转红,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仿、仿图?你敢说我是仿的?你看清楚这风格,我可不是在冒充北落仙子!有本事你画啊!”
“好,我懒得换丹青,只用单色可好?”
“什么?”
羲岚笑了,推开长长的卷轴,提笔在画上勾勒,动作如奔雷闪电,笔尖触碰之处,有青光花影出现,烟岚般缓缓消散。她速度如此之快,都没人能看清画上事物是如何画出的,只能看见带仙气的梅花枝桠川河般延绵而出,被磐石与远山映衬得真有香气一般。又见羲岚向空中洒出囊中之酒,张开折扇,“唰唰唰唰”挥舞了四下,打散漫天酒雨,落在满树梅花上。她“啪”地一收折扇,反手背在身后,提笔在空白处落下点睛几笔,因而有残梅从枝头落下,落了满纸凋零心伤。
人们这才意识到,画已绘毕,青光花影却才消失了一半。人们等了片刻,待青光花影一点点完全消失,都被这幅画迷得挪不开眼睛。其山石崔巍之势,有大江汹涌之澎湃,龙破长空之激昂;傲骨梅花开如雪,落如雪,只道是花中奇绝。画虽是黑白色,却似冰绡裁成,轻叠数重,活生生的被墨浸成了灰色般,看得人不由寒毛直竖。
这一刻,包括那灵仙在内,所有人都回头看了戴花仙子的画。那幅画确实技巧娴熟,工整得无可挑剔,还是色泽艳丽的彩图。即便如此,与在这黑白梅花图一比,它的花朵简直就跟蜡制的一样。
有人低声道:“这位美貌姑娘画的墨梅真是飞扬冷傲,清高逼人,好像……比北落仙子的红梅画得更好些?”
“甚是,甚是。虽然两幅都很像北落仙子的风格,但我师父特别痴迷北落仙子的花鸟图,他跟我说过,北落仙子笔下的花,花瓣都是透明的……”
人们看了看羲岚画的梅花,确实每一片花瓣都是透明的。不是因墨淡引发的透明,而是花瓣轻薄会呼吸般的透明。人们的议论、羲岚的画,把戴花仙子整得万般尴尬。更尴尬的是,这时有两只穿花蛱蝶飞过,停在了羲岚画的梅花上。戴花仙子想说点什么,但没人大声说话,她不知该如何发泄。羲岚习以为常地挥手赶走蝴蝶,喝了一口酒,第二次蘸墨,笔尖飞舞,袖袍轻摆,在画的左下角题下一首诗:
把酒借月问九天,羲皇之道孰得安?
上有朱雀之暝旦,下有青龙之狂澜。
蒸黎天帝均来观,但见愚人恁凄惨。
愚人岂知风月情,画虎类犬莫自惭。
北山有摇光,神柏真吾乡。
菟丝生铜枝,磐石翻云浪。
须臾音尘茫,逍遥柳醪酿。
沉醉满金杯,卓然舞凤凰。
霄白水碧,古今何移?
问奴归意,清歌风起。
一夕月里,万古恣意。
神草满头,醉梦天地。
仙草元非来世间,安能与尔沐凡烟?
梅花酣,流霞淡,十万仞高山外,七千里云海间。
北落仙子
字迹飘逸奇丽如鸾翔凤翥,珊瑚枝柯,快剑生生斫断了蛟龙般,把整幅画点缀得分外有力。她掏出一个印章,在“北落仙子”下方稳稳地盖下去。
读完这首诗,不懂的人大叫“好诗好诗”,懂的人都看出诗中“竖子”和“愚人”指的是戴花仙子,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羲岚笑道:“同为赝品,似乎我这份要逼真些。”
戴花仙子胸膛剧烈起伏,脸都成了猪肝色,恨不得破口大骂:“你写得好、画得好又如何?到底不是北落仙子、也没有北落仙子的胸襟气度!”
羲岚摇摇食指:“据我所知,北落仙子志量浅狭,睚眦必报。还是仙娥你的气量宽些。”
戴花仙子尖叫一声,把笔杆子往地上一扔,转身便溜了。那灵仙跟着跑了几步,张嘴想叫名字,不知该叫什么,站着只把胳膊伸向她的方向,呆了少顷便叹息着松了胳膊。羲岚收好酒囊,坐在画旁高声道:“卖赝品卖赝品喽,北落仙子高仿画一幅,上乘质量,下乘价格,先来先买,先来先买!”
人们涌来,转眼间画便被掳了。她不贪心,拿了钱就走人,不想被人迎面拦住。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青年,华袍玉带,黑发深目,额心一点紫色仙印,面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好一个浊世仙公子。他道:“姑娘的凌寒墨梅图一洗万古凡梅空,当真有天马脱羁之妙,令人佩服。”
“足下对这画有兴趣?不过赝品而已,而且已经卖掉了。”羲岚指了指正在被人群包围的买主。
“在下对这画自然有兴趣。不过,相比北落仙子的画,拜识北落仙子尊颜似乎更为荣幸。”
这是被人搭讪了么?尽管他长得很好看,但想想疯狂的求婚灵仙,羲岚只觉得头皮发麻。她扬了扬眉道:“真巧,我也想拜识北落仙子。”
青年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在下轩辕座东月楼台子箫,字云霄,号权星长君,还望请教姑娘芳名?”
听见这人名字,羲岚羽扇差点掉在地上,再给不出否定的答案。正如他所说,子箫字云霄,阶位是仙君,号权星长君,管轩辕座,是名扬九天的大画家、大才子,连天帝的寝宫里都有他的大作数幅。他专擅画,司守戍笔吏一职,笔下的十丈雪荷是封锁天魔二界通道的钥匙。因而,维持仙界至高的丹青笔墨水准,便成了他的毕生使命。
在诗画中,如说北落仙子是自由派,云霄仙君便是学院派,时常被人比较,两方追随者也经常展开骂战。羲岚什么也不想了,只回礼大笑道:“北落仙子羲岚,久仰仙君大才,今日承蒙仙君错爱,得仙君赏识,大幸,大幸。”
羲岚与子箫一拍即合,立刻找了个茶楼切磋诗词书画,一聊便聊到了星斗横斜。从此之后,二人的友谊被传为佳话,“岚箫之交”也成了仙界的一个成语,与九州的“管鲍之交”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如此,子箫还真像鲍叔牙帮助管仲一样,把好友举荐到了上界供职。他颇为了解她的脾性,知道她做不来太重的事儿,安排她的是司相莲供奉一职,阶位是灵仙。
相莲供奉听上去牛气哄哄,实际就是个花瓶壳子。神界有一个池叫无相池,池里开满无相金莲,这种莲花可无根凌空而流火万千,却无法离池而活。因此,无相池便成了天帝和众多神灵文艺游赏之地。游赏之时,总要个别经学之士吟诗度曲为他们助助兴,相莲供奉便是时不时被召去干这事的。羲岚喜欢供这职,觉得子箫很是厚道。
不仅如此,子箫还为她介绍了来自九天四垣的各路仙族。她性格豁朗大方,与人结交甚易,名气更是远大过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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