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殿中,晋蝶得到了羲岚的仙元,渐渐开始痊愈。晋蝶的贴身婢女推开窗户想透透气,看见一颗巨大的星斗拖曳银色长尾,从北天坠落。婢女指了指远处高空,惊道:“二夫人快看,好大好亮的流星。”
晋蝶撑起身子坐起来,扶床咳了两声,抬头望向北天。星斗湮灭在遥远的黑暗中,在她明镜般的瞳仁中也留下浅浅痕迹。她捂着胸口,浑然忘了痛苦,只笑出声道:“幸甚,真是幸甚,以后我可以安枕百年了!”
逸疏的三位婢女看见那颗星斗也极为震惊,其中一位身子晃了晃,一下控制不住情绪,哭着跑出门去;一位直接跪在地上掩面流涕;另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只是用食指关节轻蹭去眼角的泪水,把羲岚熬好的汤药倒回锅中,重新置放在火炉上:“仙尊选择二夫人没有错。看似多情总无情,北落仙子其实个无情的人。”
这句话令其他婢女十分不解。因为在她们看来,夫人被冷落了一千多年,最终还为仙尊牺牲了一切,怎么也算不上无情。倒是仙尊,薄情得让人心寒。羲岚离开以后,他并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一次。他只是在家的时间变得更少了,把精力都投入了政事上,把所有的仙力都献祭给了仙术谱写中。他的消瘦显而易见,哪怕是天天见到他的人,都会惊讶他缘何会瘦得这样快。晋蝶、他的僚属与友人都苦口婆心地劝他,让他不要再如此自残下去,这样下去耗损的便不再是肉身,而是仙元了。每一次,他都只是答应得很快。
三年后,晋蝶产下一女,母女平安。可是不论她如何暗示,逸疏都没有提她为正室的苗头。满月宴上,她抱着女儿请画师为自己和女儿画肖像。画成之后,她发现画中的母亲角度是侧面,高高的鼻梁,美丽的下颚,却分外令她反感。她对画师大发雷霆道:“何故你画的侧面不是我,反而是羲岚?!”
画师畏惧道:“夫、夫人,我没见过北落仙子,这确确实实是您啊……”
晋蝶察觉情况有些不对,立即命人取了两面镜对着照自己的侧面,一颗心凉成冰块——若不知道是在照镜子,她会以为羲岚复生了。再回想自与逸疏初识到如今,不管是她弹琵琶时、用膳时、写字时、睡觉时,他都喜欢坐在她的身侧。连他们云雨之时,他都喜欢从背后拨弄她的下巴,让她以侧颜对他。如此说来,每次他望着她的侧脸说着夫人真是国色天香。在他心中,真正的国色,其实是……
再看一眼那幅画,回想起镜中往事,晋蝶捂着口,险些吐出来。
但对晋蝶而言,这都不是最为打击她的事。这之后第二天,她把事情闹大了,才有婢女嘴漏,说出了羲岚逝去的真相。她一向视羲岚为劲敌,羲岚灰飞烟灭后一年内,她是很开心的。随着时间推移,当嫉妒渐淡,当她确定了羲岚不会再回来,心底竟生出一丝愧疚。得知羲岚死去是为了救她腹中的孩子,她抱着女儿,一时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再想到逸疏这三年行尸走肉的生活,她懊悔不已,对婢女苦笑道:“他们夫妻俩一定恨透了我,对么。”
婢女怯生生道:“其实,我觉得夫人或许有过芥蒂,却不曾恨过你。她太爱仙尊了,所以只要有人能照顾好仙尊,让他开心,她甚至不会介意这个人是谁。而太微仙尊,他,他更不恨你……”
晋蝶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女儿,只觉得心里空空的。这一刻,她觉得很难受,不知该向羲岚道歉还是致谢,但随即她便发现这想法毫无意义。因为,仙界连羲岚的坟头都没有一个。
五年后,子箫与青寐成亲了。新婚后第二天,他把青媚既是青寐的事实告知逸疏,并说一旦青寐暴露本意,他便会把青寐交出来。
三十九年后,逸疏肉身病残,元神受损,已经需要靠仙术与丹药支撑。子箫来探病时,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我心中一直有青寐。这四十年来,只要想到她或许会与羲岚一样,从世上永远消失,我便卧不安寝,辗转生受。逸疏,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请求你。放青寐一条生路,让她进入轮回。”
逸疏怔了怔,道:“你与青寐不是逢场作戏,那羲岚算什么?”
“羲岚?我不懂你的意思。”
“羲岚才离开多久,你便已经忘了她?还是说,你从未对她认真过?”
子箫错愕道:“逸疏你是病糊涂了么,羲岚是你的妻子,我与她情同兄妹,从未有过逾越之想。”
那个冷月夜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逸疏脑海。熊熊烈火中,羲岚用饱含泪水的眼眸望着他,苦笑着说,逸疏,你不是说了么,我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想到此处,那一刻可怕的设想再度侵蚀了他。他竭力保持冷静道:“我们成亲后第二日,我看她一整天都在你家,似乎很开心。”
子箫更是一头雾水:“胡说什么,你们成亲之后,我起码有三个月没见到她。”
“子箫兄,我虽病了,但一点也不糊涂。”
“别说你没糊涂,你真糊涂了。她若真对我有意,为何会当着我俩的面写那七首诗?当时你不是看懂了,还讽刺了羲岚么?”
逸疏命人速速去羲岚房间找出诗作。再读这七首诗,他震惊至极,心跳撞得胸腔发疼。第一首的每一句句首、第二首每一句第二个字、第三首每一句第三个字,第四首每一句第四个字……直到第七首的每一句句末,八个字,整整重复了七次。他当时仅仅因为妒火中烧就失去了理性,连这样明显的藏头诗都未曾发现。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脑袋一片空白,而后迅速回想起了两千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见逸疏面色白得跟纸一样,子箫察觉情况不对,本想问问他怎么了,却见他扶着桌面,闭上眼,额上青筋高高凸出,胸口一阵起伏。子箫连忙搀扶他上床,但走到一半,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子箫拿手帕擦他的嘴角,急忙唤人进来。逸疏扶着床沿咳了好一会儿,整张手帕都红透了,顺着苍白干裂的嘴唇流下。最终逸疏被扶上了床,眼前交替了无数个白昼与黑夜般,明明灭灭。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自己的呼吸声。
最终,青寐还是背叛了子箫。可子箫很傻,为青寐杀死了神君,并甘愿被罚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子箫下地狱后,逸疏对自己的一生都感到十分迷惑。在他博取功名的路上,子箫一直在默默帮助他,羲岚一直在默默支持他。可是,他不仅害羲岚烟消云散,在子箫遇到如此重大挫折之时,也未能救回子箫。他现在是太微仙尊,是上仙中的至尊,是朱雀天最有权力的男子,已经强到足够保护他珍惜的人。
然而,他珍惜的人,又在何处?
魔界丢掉了一个最得力的女魔将,东月楼台又少了最重要的守戍笔吏,自然免不得又一场神魔交战。逸疏亲自指挥上战场,首战出师告捷,歼灭了两万七千魔族精兵。又一个月夜到来,幕府中,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是两千四百八十五年前,神界水域天的一段往事。
“神君,子安仙君已在门外跪了两天三夜,说无论如何也要求您救活北落仙子,还说拿他的命换也成。您要不要还是出去跟他说说?”一位小厮对胤泽如此说道。
“不过为了一个女人,真是不成体统。”胤泽神君放下茶盏,拂袖而出。
那时的胤泽神君还不是神尊,但因天赋异禀,有青龙身,在神界地位显赫,桃李满天下。他素来极度自我,不喜见人为爱伤神。他赏识逸疏,觉得逸疏以后前途一片光明,便赐了逸疏仙君之位。不想逸疏是个儿女情长之辈,他有些失望。只是,偏爱到底是有的,胤泽不打算把他逼到绝路。
皓鹤羽毛飘飘洒洒,把门前的逸疏都快盖成了雪人。胤泽低眉打量他少顷,道:“你想救北落仙子,也并非难事。她原本便是依附你仙力而生的菟丝,靠你一人力量完全可以救她,只是需要你做出极大牺牲,你可考虑清楚了。”
“无妨,我不怕死。”冰冷的雪覆盖着逸疏的睫毛,他的声音比雪还要冷。
“比死好,也比死坏。你失去的东西,将是你一半的寿命、一半的仙元,和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可以,只要能救她。”
“你想好了?丢掉一半的仙元,若不好生护着身体,可能会损毁魂魄精神,再无转世投胎的机会。”
“寿命、仙元都不是问题。只是,最宝贵的记忆……”逸疏想了想,摇摇头道,“我这一生都平淡如茶,没什么宝贵的记忆。”
“若如此,那日后等宝贵的记忆诞生,不管持续的时间有多长,你都会在一年后便将之彻底忘却。”见逸疏态度坚定坦然,胤泽神君递给他一卷贝叶书, “燧皇鼎在我的西苑,你只需念此咒文,便可将五成寿命与誓约提制为药引,置入鼎中。”
及至那一刻,逸疏都不曾有一丝后悔。那时他年轻自负,曾天真地想过,只要她活着,即便给她幸福的人不是自己,亦是甚好之事。
糊涂的意识中,逸疏知道梦境即将到达尽头。他如此希望能看见羲岚。想见她和从前一样,在飞瀑山谷中裙袍轻扬,斟一壶仙酒,摘一束桃花,书写风流词句,笑若灿烂朝阳。哪怕她自始至终不看他也无妨,他只盼见她最后一眼。
可是,羲岚再也没有出现,即便是在梦中。
但对逸疏而言,这也并非最坏的结局。因为,他与羲岚生在一处,死后也都同时从六道轮回中灰飞烟灭了。或许,他们会在旁人都不曾到过的地方重逢、相守,那里或许远离红尘世俗,是一片世外桃源,就像四千年前的摇光山。在那里,有神柏菟丝,枝叶缠绵。
是夜三更,边戍萧条,黄沙卷地,在神魔战场上有猎火孤城,残败山川,哀云悲雾十万里。当幕府中有成片的悲恸哭声传出,守戍神仙将士们都有了不好的预感,纷纷回首望去。但与此同时,又有极为明亮之物自高空坠落,将士们整齐抬头眺望星空。
原是太微垣最大、最亮的星斗陨落了。
仙界典籍《广仙志·太微卷·羲岚传》有云:
北落仙子者,炎黄仙族也。元摇光菟丝,司相莲供奉,有朱雀之气,玄牝之仙也。其行踪无定,常驾龙乘云,潜游海川,翱翔仙山,虚步太清,七世不明所在。赏花饮酒、欣欣然自乐也。其诗如美玉,画胜万钱,享誉九天。故而时人曰:‘北落羲岚,色如天香;八斗高才,千杯不醉。’太微仙尊逸疏之妻。后自焚于红莲之火,遂灰飞烟灭,不复重生,时三千六百四十三岁。
《广仙志·太微卷·逸疏传》有云:
太微仙尊者,炎黄仙族也。元摇光神柏,掌太微,往往至紫微灵台山上。其色如少年,姿貌佳而性冷。取神于紫冥,取精于徂辉,有朱雀之气,玄牝之仙也。曾任水域神军幕僚伐魔,助胤泽斫黑龙、败蚩尤,与补天之事,立不世之功,累迁太微仙尊。内修政理,筑龙腾之书谷;外长巧策,推朱雀之仙术。妻北落仙子羲岚。商时下界,复还之太微垣。后于神魔通道边戍战场,耗竭仙元而殁,不复重生,时四千八百又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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