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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幅画 长相忆(二)

画仙 君子以泽 5074 2021-04-02 20:45

  羲岚懵了,看看左右,有些不好意思:“可惜羲岚并非未嫁之身。天君上次可能没听清逸疏的介绍,我是他的妻子。”

  “在下知道。在下还知道仙子与仙尊之间早无夫妻之实,太微仙尊现在只宠幸爱妾晋蝶,冷落了你八百年。”

  这都传到了青龙天去?很可能不是什么太好的事。羲岚觉得有些头疼,叹了一口气。见羲岚眼中有动摇,瀚何上前一步,蹙眉道:“在下确实情史荒唐。可是,这也是在下活了两千年来,第一次如此想要娶妻。”听到此处,羲岚扶了扶额。甚好,年龄快只有她的一半了。看见她的反应,他更是如坐针毡:“只要北落仙子愿意跟在下,在下会写下金印诺书,保证成亲后,再不跟任何女子来往,不纳妾,一生只对夫人一人好,否则天打雷劈,七魂俱散。”

  金印诺书是施了束缚法术的锦书,一旦亲笔写下便必须遵守承诺,否则书上的毒誓都将兑现。听见这四个字,羲岚有些感慨自己当年够傻,没想过让逸疏写这玩意儿,结果捣腾出了今日的局面。如今,笑笑仙这番话有了足足的诚意,却起不了什么作用。她爱的人是逸疏。

  “对不起,我做不到。天君请回吧。”羲岚转过身,不再直视他。

  刚走两步,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瀚何搭住她的肩,蹙眉道:“他都那样对你了,你却连考都不考虑我一下么?羲岚,我是见惯风月的男人,比你更了解男人。逸疏已经不爱你了,以后他只会尝更多鲜,心不会再回到你身上。你还这样年轻,就要过着守活寡的生活,有意义么?我……”

  话未说完,一道雷光落下,劈得瀚何收了手,后退一步。冰青色的荆棘从地面刺出,挡在他与羲岚中间,在地面延伸,把瀚何圈在中间。逸疏出现在上空,长发与袖袍在仙风飘动,眼中燃烧着寒极的怒火,声音却是冰冷的:“瀚何,你好大的胆子,连我妻子的主意都敢打。”

  瀚何捂着受伤的手,却不畏惧:“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足下是太微仙尊又如何,根本配不上她!放手吧,让她嫁给真爱她的人!”

  “即便放她走,也轮不到你这等货色。”逸疏的神色可怕至极。

  羲岚道:“逸疏,他没有对我做什么,不要伤他。”

  “你还护着他!”

  逸疏快气疯了,闭着眼胸口大幅度起伏良久。与此同时,瀚何周围的荆棘越围越密,上面的刺也越来越长,几乎刺到他脸上。但最终逸疏还是忍了下来,落下握着羲岚的手腕,把她硬拽回了九霄殿。手腕被握得很痛,待进入她的寝殿,她狠狠甩开他,皮肤上有了明显的五指印。她用翡翠镯子挡住通红的手腕,怨怼道:“今天你是哪根筋不对了?我以为你早想把我休了。”

  “别再让我发现你和别的男子有来往。你只能跟子箫。”

  羲岚惊呆了:“休掉我,我俩都不是夫妻了,你还要为我限定来往对象?”

  “对。”

  羲岚笑出声来:“我要跟谁在一起,你管得着么?”

  “只要还在仙界,你可以试试看跟别人在一起。”

  这能算威胁了吧。可羲岚知道,他说到便能做到。他们成亲一千六百年,从他离开仙界,便再没对她温柔过,也再没碰过她,现在居然还这样蛮不讲理。她觉得很委屈,道:“那我跟子箫一起,你是否便愿意写下休书?”

  他望着她,许久,才缓缓道:“是。”

  清风吹开窗扇,也扰乱了羲岚的发丝。借拨开头发的机会,她偷偷拭去了眼泪,微笑道:“好,那你写罢。这样挺好,你可以好好跟晋蝶在一起,我也终于解脱了。我去帮你磨墨。”

  她到书桌旁磨好墨,左手扶住丝绢袖袍,露出胳膊,白玉兰般的手指将毛笔立起,蘸了点墨,便把笔递给逸疏。逸疏上前一些,忽然离她这样近。他闻到了她乌发上白花的香气。她颈项间蔓延的碧纹变成了罂粟,牢牢地抓挠他的意志。他接过笔,不慎碰到了她的手指,她刚想收手,整只手却都被他的手掌包住。他用力一拽,便把她拉到怀里。她低呼一声:“……逸疏?”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嘴唇,目光疏冷,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她的手。那只正欲搂住她腰际的手,也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他转过身,无声叹了一口气:“改日再说吧。”

  当天晚上,晚风无声,冰盘如昼,玉兔平吞三千里。晋蝶被逸疏召到灵紫殿,推门没看见人,却被人从背后紧紧搂住。带着酒气的炙热之吻落在她的耳垂、颈项,肩膀。她受宠若惊地回头,嘴唇又被逸疏含住,被迫深深地与他唇舌缠绵。这八百年里,他从不曾如此热情。这一夜他简直像初尝□□的少年,吻得她背脊酥麻,四肢瘫软,仿佛变成了照屋镜里的逸疏。他把她推倒在床后,一切更是汹涌得毫无章法。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激情打动了,指甲在他的背上掐断,泪流满面地唤着他的名字。这也是第一次,他没有在最后一刻离开她的身体。自始至终,他也不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从背后搂着她入睡,亲吻着她的肩背。

  晋蝶想,或许是因为喝醉了,也或许是因为逸疏终于愿意为她打开心扉了。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原来可以把女人宠爱到这种程度。心中的不安总算消散,她蜷缩在逸疏的怀中默默流泪,只觉得自己能这样爱着一个人,爱得如此没有保留,此生此世,也再没了任何遗憾。

  一个月后,羲岚与子箫相约在禅月湖游玩。

  这两年子箫府上多了个前来学画的姑娘,二人朝夕相处,颇为投缘,好事将近的消息也传了出来。这回他也把这姑娘带到了禅月湖。见了羲岚,她笑得是温婉,眉宇间却有一股仙界罕见的坚毅妖娆之气:“北落仙子,幸会。小女子花青媚。”嘴上自称“小女子”,却没一丁点儿谦卑之意,反倒有一股女皇帝的腔调。

  羲岚早知道了她的身份,但还是配合子箫继续演戏:“青寐?这不跟‘血眼琴魔’的名字一样么?”

  青寐笑道:“是妩媚的媚。小女子出生时花开得正好,家父题诗‘飘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现在的名字。”

  他们仨人去摊铺上买果品案酒。子箫看中其中一样,说这是青寐喜欢吃的,伸手欲拿。青寐轻轻按住他的手背道:“不必顾虑我,挑你喜欢的便好。”子箫看了看她的手,又将视线挪到了她的眼眸,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青寐却似没有看见他的目光,自行取了三块子箫喜欢的仙杏酥。子箫的目光随着她转动,却始终不语一言。

  他俩之间开满了无形的粉色花朵,真是十里外都能闻到的爱情。作为一个旁观者,羲岚的鸡皮疙瘩都快立起来了。想想自己与逸疏曾经也这样恶心人,她觉得可以理解。只是外人或许看不出来,她却能深刻感觉到子箫陷得有多深。子箫口口声声说他不会掉以轻心,可这样下去,最后待真相揭穿,他得经历怎样的剜心刻骨之痛?

  随后,青寐坐在枫树下准备点心,羲岚与子箫去摊铺处买了些风筝骨架。羲岚在湖边铺下绢素,让子箫在上面作画。是时八月十五湖水平,山红波碧混太清。万壑千岩中,翩翩行舟无数;秋景萧疏处,片片枫树啼泪。眨眼间,子箫便绘出一幅《禅月湖秋意图》,那生机勃勃的笔触,比眼前景色还要动人上那么几分。羲岚最喜欢与他搭伙儿搞书画,还不待他搁笔,她已提笔蘸墨,即兴在旁题了一首诗:

  血色罗襦落叶丹,花旌影坠月湖边。

  回头蓼色倾城处,却是娥眉拢纸鸢。

  北落仙子

  二人几乎同时停笔,相视一笑,待墨干去,以法术把绢素粘在了风筝骨架上。羲岚心情大好,让子箫再画一幅自己放风筝的画,带婢女拎着风筝放起来。她放风筝水平不行,半晌才把风筝勉强拉到半空,又不肯用法术辅助,心中早已叫了一万声救命,神态举止还是满满的淡定。试了数十次,婢女总算把风筝抛了起来。羲岚望着风筝,全神贯注地后退,不知不觉已退到了枫林边,却看见婢女龇牙咧嘴地看着她身后。难道退过头了,要撞树?正这么想着,羲岚真碰到了什么上面。但那触感明显不是树,而是……

  她正想回头道歉,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臂。那双手戴着白手套,手指修长而笔直,衣衫也是紫白色。正巧有金桂落在袍上,清香袭人,让她的心跳停了一拍,手也抖了一下。她握紧线轴,躲开那人的怀抱,低下头平定气息,抬头笑道:“正是月湖好风物,红枫时节又逢君。我俩可真是有缘,连在此地都能撞见,你说是不是呀,夫君?”

  “夫君?”逸疏轻扬嘴角,却无笑意,“我可消受不起如此聪明的夫人,连风筝都放得如此出神入化。”

  羲岚沿着线轴望去,风筝早已不知掉入了丛林哪个角落。她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转动线轴,风筝却被卡在枝丫上,如何也拽不动。逸疏伸手朝里面指了一下,一道碧光在林中闪过,风筝缓缓升入空中。他朝自己的方向抬了抬食指和中指,风筝便顺势飞过来,落入他的手中。他看了一眼皱巴巴的风筝,眼睛细微眯了一下,抬头果真看见子箫在不远处作画。他道:“子箫兄的画一寸千金,你便给弄成了这样。”

  羲岚确定,自己和他非但无缘,还八字相克,而且她越来越不待见他了。她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不想看见他的脸,不想与他对望,哪怕只有片刻。因为,近日连跟他日常对话,都会觉得很难过。她表现出的还是玩世不恭的模样:“只要夫君一日不写休书,我便一日是你的夫人,这可是真爱。”

  “你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甚是甚是,我是不懂如何爱一个人。”羲岚头脑空白地乱答了一通,然后停了停,愕然地看着逸疏,“……是么,我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晋蝶怀孕了,现在重病,危在旦夕。你何时有空,随我去把休书写了。”

  晋蝶怀孕了。

  芳菲易老,往事成空,从新婚到如今,转眼已过了一千六百年。她一直以为,这是她人生幔帐中,最长最值钱的一段伤心锦。她以为自己能等回逸疏,却忘了逸疏是个负责又钻牛角尖的男人,他爱一个女人,便一定会保护她、让她活下去。

  终于,她幡然醒悟:逸疏变了。他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千六百年来,她等的是一段早已缘尽的姻缘。她与他的夫妻之情,早在一千六百年前,便已结束了。

  她从未痛得如此彻底过,也从未如此痛快过。因为,总算不用再忍受被思念折磨的孤独长夜。她总算可以放手了。

  红莲之火是摧毁仙族的炼狱之火,会连七魂六魄都一起焚烧殆尽。冷月夜,羲岚当着逸疏的面,用这把火把自己的残骸烧了个干干净净。

  消失的最后一刻,看见逸疏惊诧的眼眸,她不是没思索过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也不是没想过,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遗憾。可是,自她在摇光山上发芽与逸疏纠缠,已经过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她以为时间能耗光逸疏对晋蝶的爱,没想到最终耗光的,是她对他的热情。

  她确实心如磐石,潇洒坚强,有酒有花即故乡。时间久了,她或许也不想过得那么仙儿。她或许也想像个普通女人一样,被夫君呵护在怀中,偶尔矫情地撒娇,哪怕只有一天也好。这么多年,若是逸疏愿意给她一丁点儿温情,她也不会做出最后的决定。可是逸疏太专一,专一到连伪装都不愿意。遥想相逢的最初,相爱的曾经,他们之间到底错在了何处?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先犯错?她想不透。也不愿再想了。

  计较对错,心有怨怼,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如今她能留给逸疏的,只有能够守护他子嗣的仙元。而胸腔中那颗早已伤透的、爱了他三千六百四十三年的心,他不会稀罕的。她决定把它带走,来世交给一个对的人,一切从头再来。

  她还是相信爱,愿意再一次尝试。但她没有告诉逸疏,自己在仙术中动了手脚。让逸疏认为她灰飞烟灭,永不能入轮回,是为了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也是为了最后那一点点小心思——她坦坦荡荡地放手了,还救了他爱的女人,他或许,或许,会偶尔会怀念她吧。得不到爱,能得到怀念,也挺好。

  但愿在他的记忆中,她能永远裙裾飞扬,面如桃花,永远是最初相遇时那样美好的模样,哪怕是在千年后的一场醉梦中。

  北落仙子羲岚,到底是个聪明人。

  九霄殿中,晋蝶得到了羲岚的仙元,渐渐开始痊愈。晋蝶的贴身婢女推开窗户想透透气,看见一颗巨大的星斗拖曳银色长尾,从北天坠落。婢女指了指远处高空,惊道:“二夫人快看,好大好亮的流星。”

  晋蝶撑起身子坐起来,扶床咳了两声,抬头望向北天。星斗湮灭在遥远的黑暗中,在她明镜般的瞳仁中也留下浅浅痕迹。她捂着胸口,浑然忘了痛苦,只笑出声道:“幸甚,真是幸甚,以后我可以安枕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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