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慈的诧异,雅薇的担忧,黎晨的漠然,还有一边柳敏的幸灾乐祸……所有的情感纠结着漫天飘旋,呼之欲出。
我霍然睁眼,只觉得额边有隐约湿透的汗迹,微微一阵风,带过一片的凉。
选秀第一天对我的影响不可否认的大,以至近几日我的梦境里总是那样杂乱的景象。
“小姐,你醒了?”小桃在见我醒来,忙是端上一盆热水替我洗漱。
我随着她摆弄,目光从窗棂幽幽投出,恰好看见树间扑落几只惊鹊。
阳光下暖意乍现,空气也多带了几丝的详和。若不是水擦过肌肤后骤然地聚起了些许的寒意,我当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处在一个依旧未醒的梦中。
这时回想,来到康熙年间已有一月有余,如今只觉得自己同这里的女人日益相似相似。
回语时敛眉低声,起脚时轻步缓足,展笑时低首收神,独坐时淡然不惊。也许自己和她们唯一的区别已经只剩下名利不争的那种心境,原因只是不想舍掉原有的我最后仅存的一丝尊严。
仍记得初来这里不久,东厢就有秀女吊死在房中的消息,风波至今还未消却,几日前就又无端有侍卫跑来查房,竟然真从一名秀女的房里搜出了几张符纸。那秀女被迫送出宫去,然而,几日后,直到她家人闻讯来寻,才知道她竟然在出了宫门之后无故失踪,再也没了消息。
“宫廷啊……”无端地轻叹一声,我对小桃淡声道,“去打盆药水来吧,脚还是疼得厉害。”
小桃应了声就出了门,回廊隐约传来渐远的步声。
我抬眼看了看自己的脚,颇是无奈。
原本自己穿高跟鞋时从没有过不不舒服的感觉,但现在一穿这满人的鞋竟然总是浑身不适,而偏偏在这秀女宫里天天练的就是那婀娜的步法,好不怄气。
“宛文小姐,您要的药水。”
因为门未关,来人从外轻推了一下便进来了。
我抬眼看去,才见那人不是小桃,而是个盈瞳细闪的宫女。她的发饰简单细致地挽作了垂鬓,通身银锦秀衣,锦帕别于腰间,脚着一双纤运裹足小鞋,极是乖巧之状。
见我疑问的目光,她盈然一笑,目中似含星辰:“奴婢名作‘曲燕’,主子是玉儿小主,方才小桃姐似有要事被人叫了去,我就替她将水给小主端来。”
纳喇氏·玉儿的宫女?许久才隐约想起似有这人,微微蹙了蹙眉,我示意曲燕进来。
她行走时的步履缓然不惊,眼中的笑意恍惚间似是越发浓郁,明媚地四散异样的光彩。
我看得不由心里暗叹,纳喇氏果然是名门出身,即使一个小丫鬟,也是这样的惊艳。
正出神,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唤了声“宛文”。
曲燕察觉过来,当即顿了步子,恭敬地做了个万福:“良慈小主。”
良慈站在门外,依旧一身媚骨,冲我淡淡一笑,娇啧道:“你起的也算真早,我不知已来过几趟,只因不想打扰你睡眠才未叫你。到现下才终于叫我等到了。”
我扬眉,眉目间也有了几分淡然的笑意,算是回敬。
从那日初选之后,良慈就同我颇是亲近。也许是因为那日的话让她有所感动,也可能——她不过认为我是树大好遮阴。
良慈抬足步入房中,经过曲燕身畔时,我分明见她的身子无预兆地一倾,两人纤瘦的肩膀相触的刹那,陡然宛重千金。这一撞之下盆子一歪,顿时液体四溢。金属坠地时浑音重然,而良慈只是对着曲燕嘴角微微一扬。
那笑带点快意,融在风中偏如春尘。
曲燕的唇色微微泛白,情绪虽然竭力遏制,但紧咬的嘴角暴露了她的怒意。
我张了张口正欲安慰,只门外步声急促,随即便见小桃急急跑进了屋,看到一地的狼藉,她顿时愣在门口说不出话来。
良慈忽耐声道:“小桃,药水洒了,还不快去弄盆新的。”
被一句话点醒,小桃慌忙又一路小跑出了门。
良慈看着小桃离开,转眸对曲燕笑道:“你是玉儿小主的丫鬟吧?这里的事会有人打点的,你不如回去看顾你家主子。”
曲燕神色一沉,也就敛声退下了。
对着良慈,我微微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似乎知我在想什么,此时淡声道:“宛文你是认为我有心在与玉儿作对么?”
我看她,良久方言:“良慈,如果你把我当作姐妹,也听我一句劝。锋芒太露,没什么好处。”
“你不觉得今日的药水味道过重了吗?”良慈依旧笑,但那神情似乎多含了些什么。
“你是说……”微微皱眉,我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前几日不乏有小主起过敏症状因而被调离秀女宫,但四下调查终没什么头绪。宛文,各中原因,你认为呢?”良慈望向窗外,神色如覆上了一层琉璃。细垂的发线抚动她销然动魂的容颜,恰有几片花落,看去只见伊人立于满庭的芬芳中,一身的寂寞。
小桃将药水端入时略有几分悔意:“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刚才侍卫说宫外有人找我,我就随他去了,曲燕恰好路过,才求了她帮忙打理。谁知道到了门头居然根本没人,我也只能当上了一回被人耍的苍蝇。”
“没事。”我笑着安慰,但心下已经明了了几分。
原来我还是太过于天真了,认为我不犯人别人也就不会来招惹我。看来这群女人没我想象中的好心。
正暗自摇头,我便听良慈对小桃吩咐说:“以后你主子的事别再交给别人,不然,哪天出了事你也担待不起。”
小桃低头称是,一脸诺诺。
“宛文,那我先走了。”良慈向我一点头便要抬足出门。
刚至槛边,我忽地高声道:“谢了。”
这一声很是嘹亮。
自入宫后,我极少用这样大的声音说话。
良慈一愣,一抹笑意即俏无声息地自她的嘴角漾开了。她转身走过偏廊,身影映着朝雾的缭绕,凝作一幅画卷。
美人如斯,男子见了不知会惹上多少的怜爱。
带点冷意的水覆上我的脚,带走些许闷热。
小桃始终敛眉低头,一声不发地为我轻轻地洗着纤足。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我忽然一声低叹:“小桃,你说我是不是表现得过于懦弱了?”
小桃抬头看我,眼神带点茫然。
这时窗外的余晖落入,垂在地面时掠起万般云彩。
她这么个丫头,又知道多少呢……我移开了视线没再说话,只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压抑着。
如果说我的收敛只是为了明哲保身的话的话,那些女人若做的太过火,我也不会一直这样置身事外下去。以前的朋友总说我看似柔和实则内心倔得像头牛,偶尔也该让以为我好欺负的人看看牛发疯的时候,不然真会让她们爬到我头上来任意妄为。只是,现在依旧还未到我的底线。
更衣完后,我闲来无事,随意取了一本书对着窗信步悠读。
今天的行程和往常不同,早已有小太监来通知过,午后各位小主都可留在自己房中随意安排,待傍晚需要一番细心打扮,今日晚上会有戏曲安排。到时候皇上亲临,说不定日后谁贵谁贱就于今晚可见了。
说起来,我从那天偶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玄烨,每天都是在秀女宫里四转,连紫禁城的其他地方都不曾参观。本来这应该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毕竟可以闲游清朝故宫,又有谁试过呢?但一想到日后的数十年都会在这度过,我又不禁兴致索然。
“小姐,今晚穿这套好不好?”小桃举着一件素白锦袍在我面前左摇右晃。
锦袍在光下光彩怡然,而我只淡淡地看了眼,兴趣索然地叮咛道:“衣服你看着办就成,妆也不用上了,到时候将发鬓稍作打点,珠钗之类的也少放。”
晚上的戏场面应该极是宏大,届时也不知道要坐上多久,我可不想顶个沉重的脑袋来折磨自己的脖子。
“哪有小姐你这样不放心上的。”小桃低低地嘟囔了句,继续寻觅着那柜里的衣服。
是啊,哪有我这么不放在心上的……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手上的书也不自觉地放下了。
其实我还没弄清楚自己对玄烨的感觉,隐约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很怕看到他忧虑的样子,却没有心跳的感觉。当然,以后也未必不会日久生情,但面对他的那么多的妃子,我又决意不愿爱他。毕竟,我自认为不是个宽大到可以容忍其他女人和自己同享爱人的人。
时过,不觉到了傍晚。
秀女的队伍浩浩荡荡,个个身姿婀娜,体态大方。
良慈在我前面不远。这次她穿了件翠绿的旗装,衬上耳畔通透的云铛,眼中秋水四漾,依旧是道不尽的风情。
我正欣赏美女欣赏地出神,一旁的雅薇偷偷地拉了我一下:“宛文,我有点怕。”
她的风寒未好,虽然上了浓妆,但面色依旧有些惨白,眼神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倒极是惹人怜惜。
我握了握她的手,说:“不就是看场戏吗?瞧把你给急的。”
她闻言一愣,回过味来才不觉笑道:“宛文你倒是看得开,这宫廷之大,我看也就你会有这样一句了。不过也对,不就是看场戏吗。”
她的神色回复了原先的柔和,我也随着她笑,无意间回眸时触到淡然却深邃的一双眼,不由有些无奈。
黎晨啊,真是阴魂不散……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怕她,每次见她时总会有种被人居高临下看着的感觉。
日后的德妃,现下看来就已注定了是个人物。
戏台布置得很大,四面是灿烂的灯火。
灯笼里的烛焰趋散了周围不少的黑暗,戏台的周围就是众秀女的座位,零零点点,倒是将这台子围了个周全。正当中特设高位,共有三座。最显眼的金榻上并没人坐,似有些空阔,而两边则各坐了一名女子,体态端庄。
众人到了高台下,我随着其他秀女们端正地做了个万福。
起身时,视线余光轻巧地带过了上面的两人。
右边的女子凤冠霞披,光衬于眉目之间隐有威态。唇角轻扬,未成弧度却若展笑颜,眼角吊立,与双眉似即又离。没过多脂粉,一副母仪天下的风姿,想来应该就是当今的皇后。而左边的女子姿色稍显平庸,鹅蛋脸,秀唇柳眉,乍眼看去竟和玄烨有几分相似,一时间也不知她的身份。
“宛文,走了。”听到耳边雅薇的话传来,我急急回神间才发现众人已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忙转身跟上,余光掠过,竟然发现皇后正用很是玩味的目光看着我,仿佛若有所思,心下一惊,步子不仅又加快了几分。
众人落座不久,戏曲就“咿咿呀呀”地唱上了,可是皇上还没来,这让那些小主们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恐怕全座只有我盼的却是他最好不要出现,或是出现了也不要看到我。
天色郁发暗了。星辰密布。
台上的戏子唱得很是动情,可惜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只能盯着粉黛中明艳的脸发呆,心里想着他们的装扮着实漂亮,也不知是不是个个都是奶油小生。
无奈水袖的抚动加速了思维的涣散,我的眼渐渐无意识地眯合。面前的景致点点消却,手是托着脑袋的,沉重的感觉开始四漫。
这时有人霍然挑开了我的手,柔软的肌肤相互触碰,恍若陡然失去重心,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间。下意识我就一瞬的忙乱,再次看清周围的环境,才弄清楚自己现下的处境,而此时,我已从座位上站起,立在了万千的视线之下。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是雅薇,还有一个是纳喇氏·玉儿。
这时她们看我的目光都是充满疑问。
我心里有些泛恼。
怒的是她们中的一人显然是明知故问。但周围的视线结成了网,将我严实地裹在了里面,而对面直视我的,恰恰正是皇后和那位皇妃。
“宛文小主,可有什么事?”走过来一个身份较高的女官,敛声问我。
皱了下眉,我稍许低下了头:“没什么事,只是夜寒了,身体感到有些不适。”
这实在是个极烂的借口,那女官显是不信,眼中全是狐疑,但我一咬牙干脆死活认到底。
她无他法,只好去向皇后禀报,不多会便带回话说:“皇后娘娘说了,如果小主真是玉体不适,可以先行回到秀女宫。”
这回复正合我意,我慌忙毕恭毕敬地应下。
“小主,奴才送您?”从旁边走出一小太监,一脸的谄媚。
“不用劳烦公公了,路我自己识得,我自己回去便行。扫了大家的兴那才是过意不去。”我从他手中接过灯盏,远远向皇后作了个万福,即转身退离了。
外面的风有点寒,道上孤寒地没有人。
我紧了紧衣衫,倒是感到一阵轻松。
灯笼里的烛火忽隐忽明,跃动不定。
来时的路我大致记得,于是在宫墙间不紧不慢地穿梭,心里想起暂时离开可以躲过一“劫”,确是高兴。
正走着,无意瞥见前放的路边有扇拱门。
静静地风从中带出了淡淡的花香,经寒气一吹,零碎地有些醉人。
我向周围打量,确定无人后,才带着一丝迟疑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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