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究竟是谁?”
我用尽全身的气力,稳住自己的嗓音不发颤, 双眸死死地望着姜尚的眼, 试图从那双素来掩藏尽一切情绪波动的眼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丝的异样。
然而, 没有。
没有异样,没有情感,没有起伏, 什么都没有。
姜尚的双眸,沉寂得犹如山涧之中的潭水,波澜不惊, 便像是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物能入得了那双清寒的眼一般。
他亦望着我, 望得极深,仿若能看透我的心魂一般, 却是诡异的平静。
一时间, 这片大荒之外静得出奇,甚至连姬发那轻微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时光在此时流淌得甚为缓慢, 慢到不过区区弹指之间, 竟教我素来记性不大好的本仙姑, 忆起了太多平日里想也想不起的往事。
当年九重天上的蟠桃林中,西王母笑得那般慈蔼, 她同我说道, “那东皇家的公子与你很是般配, 待本宫同天帝商量一番,便为你择个吉日。”
当年初嫁巨鹿,本仙姑初次与那人相见,被那教人叹为观止的容貌所震慑,脱口而道,“帝君天人之姿,天上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寻剑途中,被已为妖神之身的重殇伤了元神珠,那人容色淡漠地执着本仙姑一只算不得小手的手,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只记着,还有孤在这里。”
……
无数个当年从脑中划过,本仙姑这平素里便不大好使的脑子被那些个断断续续的破碎画面一晃,不禁有些迷糊。
也正是此时,始终不曾开口的姜尚微微启了薄唇,他淡淡地瞧着我,仿佛是在观察本仙姑此时面上奇异的神情,半晌,他方才端着极轻的嗓音,缓缓道出了一句话。
“那么你以为,我会是谁?”
被那姜尚双眸中的坦然晃了双眼,我心头蓦地一阵刺痛,那阵痛来得忒是有几分生猛,直直痛得我喉间都觉见了一丝腥甜,直直扯得我右肩的伤处也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是以,我抬起右手捂住了胸口。
那般的伤情过后,那般的痛苦过后,种种前尘恩怨,不是早该放下了么?可若是放下了,那么谁来告诉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本仙姑心底那份儿几近要将老子我生生撕裂的痛楚,是他娘的哪门子情况?
轩辕荆和,你还在期待什么……
“呵……”我缓缓移开驻足在他面上良久的视线,裂开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口中霎时尝到了一股子腥气,似乎有一行粘稠的水从我的口中溢出,顺着嘴角流了下去,眼前的一切变得格外模糊,脑子也益发地沉了起来。
眼前的景物逐渐变成了数个重影,包括姜子牙的容颜。
我望见姬发面色铁青地朝我走来,望见姜尚的双眸中隐隐地急速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望见原本便乌漆抹黑的夜空变得愈发黑,黑得我再望不见任何东西。
一片黑暗之中,我的双腿仿佛在一瞬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身躯便不受控制地朝下坠落,然而,就在我那颇不怎么厚实的臀快要落地时,一双手臂甚是适时地接住了硕大的本仙姑,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气息充斥了我的鼻子。
“荆和?”
“荆和?”
姜尚同姬发的声音同时在我耳畔响起,就着这声儿穿来的大小响度,我一番思量,确定了此时抱着本仙姑的人,应是我那颇清冷颇高贵的师尊姜太公。
“她的眼睛怎么了?”这是姬发阴厉之中隐隐透出一丝忧虑的声音。
“瘴气上了脑子,加上肩上的伤,她暂时看不见了。”这是姜尚漠然之中夹杂着一丝恼怒的声音。
瘴气上了脑子,加上肩上的伤,暂时看不见了……
我将这番话放进自个儿那昏沉得很有几分厉害的脑子中想了想,终于才明白了几分——当初在魔魇之中,我虽侥幸脱险未入魔道,却也吸入了不少恶瘴之气,兴许是因着我那极深的仙根,那瘴气并未立时发作,而是被暂时压了下去,然而后来那申公豹好死不死地伤了我原本就带伤的右肩,是以那瘴气便窜上了脑,我的眼睛便看不见了。
想来,“眼睛看不见”于我而言,亦委实是个坏消息,毕竟这双眼睛跟了本仙姑三万余年的岁月,甚是受用。
思及此,我动了动唇,意欲拉拉那位似乎是顶有些大本事的师尊的衣袖,洒下几滴真情泪,将他哀求上一番,让斯人不计前嫌,好生为我这个徒弟诊治诊治眼睛。
然而,俗话说的好,一个人在脑子极度不清醒的状态下做的事说的话,往往并不会经过大脑思考,是以我学着多数重病之人的模样,咳嗽了几声后,煞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势地朝着姜子牙的方向道出了一番话语——
“若本仙姑的眼睛再不能视物,你便陪我一道瞎吧。”
唔,其实这句逆天般的话语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本仙姑老子我,说完这番话后,在后面儿接的称谓,不是师父,不是太公,不是姜尚,甚至也不是姜子牙。
直到多年后我忆起这茬事,都不大明白,自己当时究竟是在想些甚,或许是诸多感官里头少了眼睛所能看到的,人便变得迷糊了,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姜尚的声音,真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是以,我唤出了一个许久许久未曾听过的名字,久到连我的唇舌在碰撞开合着道出这个名字时,都是那般地生疏与陌生。
“——苍玄君。”
甚为神奇地,就在我道完整句话的同时,我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揽着我的手臂有瞬间的僵硬,只是我所不知道的是,斯人僵硬的缘由,是因着本仙姑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语,还是因着方才那“苍玄君”三字。
“也罢,”半晌过后,姜尚的声音凉凉地从头顶上方传将了过来,口吻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同疏离,“为师答应你,一定治好你的眼睛。”
“……”脑子益发地沉重,我微动双睫,十分有气无力地又问了句话,“只是,我……我三人,要如何从此处脱身?”
“……”闻言,姜尚并且回答我,而是放低了声线,低声道,“你累了,睡吧,等你醒来,便能看见了。”
额头处传来一片冰凉的触感,紧随着那股触感而来的,还有一道温热的暖流,随着那股暖流源源不断地灌入,我只觉一股子极度的倦意渐渐地袭来。
“你想怎么做?”姬发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右肩处的疼痛渐渐地平复了下去,我在完全陷入昏睡前听见了姜子牙不带丝毫感情的漠然声线——
“姜某做事,从不需要会知任何人。”
我睡了很长的一个觉,亦发了极长的一个梦。
梦中,似乎是青丘之国的一处桃花林,习习疏风卷起漫天飞舞的桃花,美得像是仙人泼墨染出的一幅画卷。
画中那人,一身的玄黑衣裳,一头乌黑的长发未绾,尽数披散而下,如若一面墨瀑,身量颀长,背脊笔直英挺,端的是一副天人之姿,教人可望不可及。
我隔着漫天的花雨同他对望着,视线却是极模糊的,有些望不清他的容颜。想来,此时的我是个瞎子,一个瞎子发的梦视线有那么些模糊不清,亦是应当。
“你是何许人?”我探着脖颈朝他一番打望,问了句。其后,转念间我又觉着那人距我这般远,我若是声量小了他必是听不见的,是以我又拔高了嗓门儿喊了句,“这位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那人并不答我,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处,站在漫天花雨里头,任由风吹乱他一头青丝。
“呃……”我窘然,见他并不理我,也只得识趣地不再同他搭腔。
正是此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闻声回首,却见一个一身素色衣衫的女子自我身后朝我走来。
同那男子一样,这女子的容貌亦是模糊不清的,我见她朝我走来,心头登时一惊,正欲端上一个礼朝她打个招呼,却见这女子竟是直直地穿过我的身躯,朝着那男子走了过去。
方此时,我亦才晓得,自己原是这场梦中的一个看戏人。
“从一开始,就,唔,就只是为了轩辕剑么?”
“是。”
“你,从未对我用过真心?”
“……从未。”
……
“喂,女人,该醒了。”
一道仿若从天边传来的空灵声线响起,与此同时,桃花林消失了,漫天的桃花消失了,连同梦中的那两个人亦消失了。
我蹙着眉头缓缓睁开了双眼,光线瞬时刺痛了我的双目,我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档在眼前,却摸到了一片湿润。
心头一紧,我不着痕迹地拭干了眼角残余的泪迹。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瞧着分外惹人嫌的脸——姬发。
重见天日的双眼为本仙姑带来的喜悦并未持续上多长时间,因为方才从昏睡中醒来的本仙姑,在观望了一番自己此时身处的环境后,彻底无言了——
乍一睁眼便见着自己被关在阴暗潮湿还弥漫着一股异味的小黑屋子里,我不禁摇头感叹,这世界也变化得委实快了些,忒快了些。
“姬发公子,这是……”我抽了抽脸皮,有些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食指,指了指屋顶,问姬发道。
未待姬发开口,一道清冷的男子声线便从这处黑屋子的某个角落中传出。
“阿右府邸中的地牢。”
我寻着这道声儿的方向望了过去,却见某位素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公,此时正垂着眼帘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右手端着一个缺了口子的破木碗,那木碗里头约莫是盛了些水之类的物什,他正端着那木碗往唇边送。
甚为奇怪的是,这分明极其猥琐的场景,却并未令姜子牙显得多狼狈,兴许是平日里本仙姑见惯了他白袂飘然仙风道骨的模样,此时他这几乎有些邋遢的形容,竟是教我很傻很天真地觉着——
哦呀,颇有几分颓败之美啊。
我被自己的想法雷得外焦里嫩顺带抖了抖,这才强迫自己压下那荒诞得可笑的念头,清了清嗓子,满面严肃地开口问道,“徒儿不才,敢问师父,阿右是个甚?”
“……”姜子牙仰头,喝了一口木碗中的水,双眸仍是垂得低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将好照在他的面庞上,也使得斯人的睫在他的面上投下了一方浅浅的影,“不知道阿右?”
听了他的问话,我不禁有些发窘,想我堂堂一个仙姑,如何也不能在两个凡人面前显得没面子不是?是以,我并未搭腔,而是将书中记载过的没记载过的四海八荒大人物小人物挨着个儿回忆上了一遍,甚至连空桓老管家同我吹牛的段子都过了一遍,终究还是无果。
想我轩辕荆和,素来都自诩是个尊师重道的,我私以为,尊师重道这档子事,应当是不分物种的,是以,我一个神仙同一个凡人尊师重道,亦是没什么不可的。
如此一想,本仙姑的心头登时颇感安慰,于是便抱着拳弓了身子,恭恭敬敬地道,“请师父赐教。”
“……”姜尚闻言,沉吟了半晌,方才又凉凉地开口,道,“哦,那为师换个说法,婴右,你可晓得?”
“婴右!”
闻言,我“噔噔噔”朝后退了三步,双眼更是惊得瞪如牛铃,心道这厮也忒能扯了些,婴右便婴右,作甚扯个劳什子阿右出来。
其实,在四海八荒里,无论是神仙,凡人,还是妖魔,都是很八卦的,正所谓,八卦无种族,八卦无国界,八卦无止境。自然而然的,在这种强大的八卦精神影响下,无数部弘扬此精神的著作也应时而生,其中一部,便是三十六天的神仙老头儿们闲来无事合力编著的——《三界之最的那些兽兽们》
该书甚薄,对每一种上了榜的兽介绍也并不多,譬如说吧,饕餮者,是为最能吃的兽;九尾狐者,是为最美丽的兽;并封者,是为最丑陋的兽。
婴右,相传是应遥山中的一种兽类,可招水患,脾性火爆,再多的记载也没了,并不是个顶厉害的兽,然而,正是这种兽,却也是入了那本著作的。
婴右者,荣获四海八荒三界记录之——是为最小气的兽。
“为何……”本仙姑对此种情形颇有几分接受不能,深吸了几口气,方才又道,“为何,师父要唤婴右为阿右?”
姜尚沉吟半晌,甚是风轻云淡地回答道,“哦,那是他的乳名。”
“……”我在风中凌乱了一瞬,随即又问道,“那……为何我三人会被关在婴右家的地牢?”
姜尚并未答话,而在我身旁的姬发却缓缓地开了口,道出了一些事。
原来,三日前,姜子牙破开大荒之外的结界时受了些伤,出得水月花镜之后,我三人便已身处应遥山,随后他二人一番合计,便找了一处山洞歇脚,他便在山洞中疗伤,顺带照看彼时仍在昏睡中的我,姬发便去山上寻些能食的物什,途中却遇上了一条巨蟒,那巨蟒朝着姬发扑将了过去,而人姬发大哥打小便是舔着刀子长大的,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是以人青铜长剑一挥,那巨蟒显是为曾料到这满身血污的人还有这等本事,竟是躲闪不及,被那一剑生生斩下了蛇首。
后来姬发打了几只野兔回到山洞中,还未生起火来烤兔子,三人便被一股妖风给卷到了应遥山的山主婴右的府上。再后来,才晓得,原来那时姬发斩杀的巨蟒,是个蟒精,还是这应遥山上的第一美妖,更是人婴右特地准备的要献给某位不知名人物的礼物。
于是乎,姬发大哥被抓了,姜尚太公和昏睡中的本仙姑也被安上了同伙的罪名一道被抓了。
只是……我蹙眉,姬发只说姜子牙破开大荒之外的结界时受了伤,却并未说明他受的伤严重到何种地步,从如今这情形看来,姜尚受的伤,不仅仅是重伤,还是颇有那么几分要人命的重伤。
“……”思及此,我悄然抬眼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姜子牙,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若是他真的受了那般重的伤,却仍是治好了我的眼睛,那本仙姑此番,便是又承了他一个恩情,且还是个大恩情。
“受了那么重的伤,”姬发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眼中夹杂了一丝淡淡的讥讽,望向姜子牙,“还用自己的眼睛去换了她的眼睛,你这师父做得,亦委实是太称职了些。”
“……”
闻言,我脑中蓦地一阵嗡鸣,有瞬间的空白,然而本仙姑身体的反应,显是比脑子转得要快多了,因为下一刻,我已然扑到了姜尚身前,双眸死死地望进他的双眼。
那双素来沉寂得深不见底的眼,此刻,竟是从未有过的晦暗,再没了往日的半分光彩。
“你……”声音自喉头发出,却抖得不成样子,我望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应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我只晓得——
姜子牙,真的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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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
姑凉们!不可以这样!虽然我懒惰了好几个月,但是不带这样霸王我的啊。。
呜呜呜。。求评求花花!!
打滚打滚打滚。。~~o(>_<)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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