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是我定期去看策儿的日子。
穿戴完毕走出卧房, 便从楼上看见一楼敞开的窗子。窗栏是大红, 撒花软帘是石青的底。大红配石青很是别致, 一阵细风乱吹, 软帘后的人坐在案前低头翻看名人法帖,若隐若现的模样真像是神仙托生的一般。
但这一会儿看着他, 我就恨不得一鼓作气冲下去, 把昨晚吃进肚子里的新笋全吐到他身上。
昨天好在必安比较务实, 掌了灯劝我赶紧把饭菜吃了填肚子, 不然今早我的怨气绝对可以拿下大半个幽都的女鬼。
骚狐狸自从和他那如花美眷书生情哥哥定下了誓约, 脚就没再跨进阳间半步,所以这一遭去京城还是得我一人。
悲叹的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是我看见策儿后的情景。而且这雨还不是普通的雨,是暴风雨:丞相府里,策儿卧病床头,小脸纸一样白,丞相千金宛儿握着他的手哭,零零散散两三个仆人在旁边伺候着, 一个勾魂鬼卒在床边等候着。
“差爷,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忙走过去问道。
“哦,这小鬼大限已到, 我来勾他的魂。”他一边说着, 一边拿着铁索靠近, 对着策儿身上微微浮出的一缕生魂准备下手。
“等等。”我挡在他面前, “这必然是哪里出了岔子,我上次去跟判官翻过生死簿,还看见他长寿八十,怎么现在就……”
勾魂鬼摇摇手,很是不耐烦的样子:“生死簿这东西不是那么准的,随时都可以改,随时都可以变。这小鬼全家也早都死光了,你留他在人世也是罪过,不如早点让他到下头与家人团聚。”
少站片时,策儿的魂已出来了小半个,勾魂鬼也已蠢蠢欲动。我赶紧拉住他的手:“差爷,这魂勾不得。”
勾魂鬼看了一眼我的手,又把视线挪到我脸上:“东方大人,您这是在为难我么?我也是奉命当差,过了这个点儿再勾,时辰对不上,我下去可是会死得很惨的。”
他想甩脱我的手,但我用力掐着不让他动弹。勾魂鬼原本就是以鬼身示人,力道大得不得了,一下就把我挣脱了,而后大步流星往前一跨,把链子扣在了策儿的脖子上。策儿不管是肉身还是鬼魂都很是混,被他这么一扣,二者都皱着眉哼了一声。
宛儿抓着他的手指尖已经发白,一直摇他:“东方哥哥,东方哥哥,你怎么样了?”
我吓得心惊肉跳,立即化作夜叉出现在他们中间,一掌重重推开勾魂鬼!
“差爷,恕我冒撞了。”
策儿的魂回到了身体里去。勾魂鬼往后跌了几步,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东方媚,还亏你是鬼门关提督,这般徇私枉法,你,你,回去便有你好果子吃了!你等着,我这就去通报下边!”
勾魂鬼爬起来,化作青烟回去了。
策儿的魂是回了身子里,但人依旧昏迷不醒。
我在床边来回踱步,根本不知道这时是该回去搬救兵好,还是该留下来守着弟弟以免其他勾魂再上来逮他。
阴云盖住了大半个京城的天,天是乌溜溜的黑。终于有大夫上门看病,为策儿一把脉就摇摇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左丞相也回来了,亲自过来问了大夫他的病况,大夫让他直接准备丧事送终。宛儿听得懵懵懂懂,但大概也知道他们在说不吉利的事,一直抱着父亲的腿大哭,求他治好东方哥哥。
大夫的话或许是没错,但我知道如果没有鬼差来勾魂,人是怎么也死不掉的。
我坚信了要守在原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原已做好和一群勾魂恶战一番的准备,却未料到连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都没有,再来的竟是勾魂鬼差头头。
又一团青烟拔地而起,黑白无常出现在房间里,很大一间卧房仿佛一下就变得非常狭窄。
我和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谢必安打头说话了:“听说在上头犯离格儿事的人是娘子,我开始还不信。娘子,敢问您这玩的是哪一出?”
看见必安我稍微宽心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离开床榻半步:“这是我弟弟,前些日子查过生死簿,他不该早夭啊。”
范无救道:“我方才也去查过,生死簿是改过了,三天前才划的。”
我吃惊道:“谁改的?为何要改?”
“谁改不重要,重要是上头既然改了,那说明有上头的安排。嫂子麻烦让开,这魂勾不成,我们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范无救拿着铁索就要靠近,我张开双臂,整个人都挡在床前,身上发冷:“你别过来,我不会让你动他的。”又看向谢必安:“必安,你帮帮我啊。”
谢必安道:“娘子,我和范兄向来行事灭烛看家书公私分明,这事真没得商量,你还是让让罢。”
我咬着牙看向他们。
谢必安见我不动,又道:“小弟活着也是孤儿一个,在这高门大屋里头难免被人欺负,让他到阴间和你团聚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还是瞪着他们没有动。
这问题我何尝没有想过。可是策儿从小颇是仰慕杨云,他说过,自己以后是要当大将军的。这孩子抓周的时候拿的是一把斩马大刀,打从会走路开始便跟初生虎犊一样浑身是劲儿,在书塾里表现也是班行秀出……男儿志在四方,如此一个能文能武的好孩子,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
谢必安大概是念及夫妻之情,站在原地没动。范无救却上前了一步。
我急道:“无常爷,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今天你放过我弟弟,日后东方媚一定赴汤蹈火报答救命之恩。”
“秉公行事,恕我无能。”
范无救可不像勾魂小鬼那么好对付了,黑色锁链扔出去套住策儿的脖子,策儿的生魂硬是被他直接拽出了一半。床上的弟弟立刻吐了一口血,白色的小脸,藤黄色的床单都被鲜血染红。
宛儿急得大哭起来:“东方哥哥!你不可以走啊!你不是不相信你姐姐死了吗,你要真走了,她再回来怎么办!!”
我立刻扑过去,一口咬住了范无救的手臂!
范无救闷哼一声,差点松了拿铁链的手。我趁势更加用力咬下去,猩红的血液像是夜里的雾,不甚明显地在他的黑色袖子上蔓延。我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看着他,用力到浑身发抖,痛到连自己的牙根都快松动。
范无救整张脸都痛得扭了起来,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往后拖锁链。
他身后的谢必安竟然只是错愕地看着我们,似乎是进退两难。
策儿沉睡的魂已经出去了大半。
一旦生魂睁开眼,就说明人已经死了。到时候就是黑白无常把魂往他身上推,也再没有用。
我终于别无选择,在赭石浓雾中现了身,顺带把黑无常也拽了出来。
宛儿、奶娘和一屋子的丫鬟们都大惊失色地看着我们,吓得一动不动。
“嫂子,你——”
范无救的手松了一些,却还是没有放开。
我趁着这个机会推开他的手,一头往他的胸前撞去!
黑无常打自当差以来,大概未曾料到自己千斤不倒纵横阴间,有朝一日却在阳间倒在了母夜叉的一记头撞之下。
眼见鬼卒们纷纷赶来扶住范无救,我擦去獠牙上的血,像是发怒的野兽一样瞪着谢必安:“来啊,你也来啊。”
谢必安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望着我长叹一声:“娘子,这回问题可真大了。你先别急着下去,我很快就过来。”
他和一群鬼卒把重伤的范无救送回了阴间。
我站在原地,不敢回头去看床边看见我鬼身的活人们。倘或策儿看见这样一只狰狞的夜叉鬼,就是侥幸逃过这一劫,也会被我吓死。
正想隐身离去,却听见身后小男孩脆脆的声音:“姐……?”
我浑身骤然僵硬。
“姐姐……是你吗?”他又一次唤道。
我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策儿躺在床头,胸前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但显然精神比刚才好了很多。他的相貌随我和母亲,瓜子脸大眼睛,这一病了看上去更加瘦削——不再是当年那个肉肉的小团子。策儿再过一些年,也该长大了……
我慢慢朝他走过去,他周围的丫鬟奶妈们都吓得连连后退,唯独宛儿还坐在旁边,睁大眼睛看着我。
待我走到他面前时,已经变回了原本人身的模样。
“策儿,姐姐……”我顿了顿,原想说什么,一颗眼泪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姐姐很想你。”
他忽然也哭了出来,手不知所措地抓着我的长发,却只是一直哭,没能说出一个字。
“姐姐。”
叫我的人不是策儿,是一边的宛儿:“你是东方哥哥的姐姐吗?”
“是的。”
“你……是仙人,还是鬼呢?”
我含泪而笑:“你说呢?”
“你现在像是仙人,可是刚才……”她停住了,没敢说下去。
“这不重要。”我摸了摸策儿的头,“以后我不会再有机会陪东方哥哥了。所以,宛儿你要替我照顾好他,他以后也会保护好你,好不好?”
宛儿用力点点头:“好!”
“不要!”策儿大哭着抓住我的手,“姐你不可以再离开我了!策儿一个人活着很孤独,要和姐姐在一起……姐,求求你了,别走……”
我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慢慢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小声说:
“你要健健康康地活着,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知道吗?”
…………
……
近日地府还算太平,孽障台上干干净净没几缕幽魂。
月满南楼,苔痕裹石,莹莹寒光摇动水池。我最后一缕幽魂在阴祭池上方飘来荡去,奄奄一息地飘了二十九天,才总算允许亲属探望。
远远走来一个白色人影。
波光倒映在谢必安白净的脸上,看那装束应该是刚当差回来。他看了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上次在丞相府,你真是把我范兄的胆都快吓破了。我也从来没见过女人这么凶狠的模样,真是名副其实的母夜叉。”
我料想自己此时披头散发的模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便只在空中对他笑笑,没说话。
谢必安抬头看着我,道:“阎王爷派人洗了他们的记忆,那天看见你和范兄的活人都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了。”
“嗯。”
“托福你还有个能耐的爹,可以不必去无间地狱打一趟了,但你还要在这里待二十天,才能回幽都。”
“嗯。”
“至于你弟弟,你不用再担心了。花公子直接去和丰都大帝谈了这事,保了他的命。而且,花公子还让个仙人老友去给皇上托梦,让他好好照应东方策,现在你弟弟已经被接到皇宫里去了。”
我用力点点头:“嗯。”
“不过,十年内你也不能去阳间看你弟弟。”
“……十年?”
“十年内你不能投胎,也不能再在官府当差,这是最轻的惩罚。”
“……嗯。”
谢必安盯着我半晌,突然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过一会儿小王爷和颜姬就来看你,我二十天后再来接你。”
扔下这句话他便走了。
其实我还想问点其他事,想了很久,却还是没叫住他。
七七四十九天期满,我总算回了停云阁。
少卿是过来探望我最多的人,但我回去以后,他依然是最激动的一个。我还没来得及和老爹说话,他已扑过来赏了我个热情的拥抱,并把感动的泪水擦在我的脸上:“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所幸你算是提前回来了,为父还能赶得上投胎追你娘亲。”老爹直接把少卿拖走,拍拍我的肩,“生死有命,你何苦强求。你啊,就是太宠策儿。差点害死自己。”
“爹您真是策儿的亲爹么?”我一脸鄙夷。
老爹一下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颜姬却在一旁玩弄着银色的发梢:“娘子真是吞了枯炭黑了良心,岳父这么说,不正是因为更向着你么。”
老爹板着脸:“我是不乐意这臭丫头欠别人太多人情,别扯臊!”
颜姬毫不畏惧地扭扭脖子:“她还能欠谁的人情啊?”
“自然是花公子,这回得多亏花公子帮忙,不然啊,你现在已经被煎锅炸成干油了!”爹用力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指了指墙角的花子箫,“还不赶紧去道谢!”
从进房门那一刻起我都没少偷瞄花子箫。他从一开始就在默背一口冻石鼎上的诗,然后把诗摘抄到一叠松花笺上,那么专注的模样仿佛房间里就他一个人。直到爹这样提点了,他才应声抬起头来,冲我们彬彬有礼一笑:“夫妻本是一寸同心缕,这点事再计较便太见外了。”
“也罢,有什么私房话留给你们小俩口自己谈,为父便不再插手了。”老爹拍拍我的背,那两下我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带劲。
花子箫倒还真是个把体面的人,从我们和他说话后,他便不再捣腾花笺,哪怕我们同其他人说话,他也只是含笑看着我们。直到老爹神神叨叨地把另外三个夫君一一叮嘱,最后却把他们都带去打麻将后,他才收拾好手里的东西:
“娘子,等你没事了来我房里一下,我有东西想给你。”
我赶紧去厨房泡了一壶茶,用的是旧年望乡台积存的雨水。然后回房研碎了紫茉莉花胭脂香料,在面上扑了扑,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才下楼去敲了敲花子箫的门。
“请进。”
闻声后推门而入,花子箫刚放下案上的兔毫笔。
“没事,你忙,不必管我。”我把泡好的茶放在他旁边。
茶香四溢,花子箫重新拿起笔,轻吸一口气:“这六安瓜片泡得很有讲究。”
果然和必安说的一样,千年老鬼不好对付,这么淡的味道都能闻出来。他扶着右手袖子,在花笺上题完整句诗,然后将它放在一边。
“花笺是你自己做的?”
“是。”花子箫立即谦恭地站到一旁,“娘子要不要也来题字玩玩?”
我看了看案上的花笺,颜色有葱绿、胭脂、广花、桃红,花样有寒梅、百叶红、金玲、栗玉,都做得相当新异。
满院冷烟,梨花落案,风软了撒花石青帘。脑中几乎立刻就有了作诗灵感,但看了一眼花子箫,我提了笔,写下的却是李商隐的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花子箫在我身侧垂头读出诗句,又道:“娘子好字。”
“和花公子比,怕是蒹葭倚玉树了。”
听见我如此称呼他,花子箫好像也没太大反应。我为他的淡漠懊恼,但转眼又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又期盼他有所反应,真是连自己都有些厌烦。
我清了清喉咙道:“我先帮花公子倒杯茶罢。”
我转身为他沏茶的时候,他也从窗边端来一个大荷叶式的翠玉盘,里面装满了折枝桃花。
“娘子,这是我想送你的东西。昨天我看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想你今天便会回来,折了一些给你。”他把花枝取下来,抖了抖花瓣,“我替你别上?”
“……嗯。”我的头垂得很低,眼睛突突跳得很难受。
他取下我的金钗放在砚台上,替我轻轻插上了桃花枝,扶了扶我的发髻,微微一笑:“真好看。”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在春雾中如梦似幻。我忍不住了,又抽了一张花笺,在上面写下刚才想到的诗。这过程中我的头发滑了下来,花子箫靠近了一些,把我的发拨到背后,然后顺着我的动作一字一句念道:
“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娘子这诗不错,我也献丑了。”
而后持笔,也抽花笺在上面题了诗:
谁道寒雪太无情,一年一归最痴心。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这不解风情的混账,他根本就没看懂我的意思!!
我如何都想不到,花子箫搁了笔居然说的又是另一码事:“娘子,这一回我已尽了力,但丰都大帝说你若不现身还好,现了身,十年阴狱如何都不能免。”
“是么。”完全无力回答他。
“阴间十年。你可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没想好。我提督的差事也丢了,接下来恐怕得想办法挣钱混满这十年了。”
“十年如此漫长,岂是说混就混的。”花子箫轻轻笑了,“室人之事想好如何处理妥当了么。”
“少卿想必是会提前投胎的,颜姬过些日子可能也会回他的狐狸窝。可能十年内只跟必安处得久些,毕竟他在地府里当差。”我盯着花笺,停了一下又道,“至于花公子的事,还是请自己定夺。”
花子箫应了一声,竟也跟着我一起看向花笺,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我还是喜欢娘子的诗。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真不错。”
此时他这样赤裸裸地把诗念出来,就像是一颗心都被剖开了摆在面前。我鼻尖有些发酸,却转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无奈春华有情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华。”
“春华随流水……”花子箫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重复着,“一随十年么。”
我深深埋下了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不想再一次被他冷漠地推开。可是再次抬头时,却正巧迎上了他勾下头的脸,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后退,嘴唇已经被他吻住。
他紧紧地扣住我的手和腰,像是疯了一样狂吻着我,不时还像是在发泄怨恨一般,在我嘴唇上咬了几下,然后顺势吻到我的颈项。
“你……你这是……”我呼吸混乱,很是错愕。
“我不管了。”他贴在我的颈间含糊不清地说道,“媚媚,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细吻如初夏的暴雨,密集地顺势往下落……
后来,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部都被打散在地,墨水溅满了石青的软帘、落地的裙衫。他褪去我的衣衫,又抱我上桌。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失控的模样,汗水染湿了彼此的胸膛,在花笺上、大片的生宣上晕开。
其中一张花笺上的字也糊了,糊的是花子箫之前题写的八个字:
一寸芳心,十年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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