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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画皮(一)

奈何 君子以泽 6441 2021-04-02 20:44

  被个绝色美公子这样称赞,感觉真是五味陈杂。所幸我是在青楼唱过曲儿的,还不至于当场晕过去:“花公子实在过誉。”

  花子箫正欲接口,一阵哭声呜呜啕啕,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和他对望了一眼:“你听到了么?”

  “嗯,可能是新鬼,去看看吧。”

  我们沿着河岸走,在一片红花前看见一个女鬼的背影。她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在淌水,湿透的黑色长发落下来,珠宝和簪花散了满地。她身体有些浮肿,一边抽泣,一边按压肚子,往外呕吐了很多血水。看见这个场景,我脚被打了钉子般杵在原地,花子箫却不感到害怕,径直走向那女子:“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烦?”

  女鬼僵着身子把脑袋转了过来。看见她脸孔的那一瞬,我反应及时没有叫出声冒犯了人家——她的脸苍白而生硬,双目圆瞪,嘴唇外翻,身体肿胀而腹部鼓起,整一个被抛在水里七天七夜才被捞起来的尸样。她翻起的嘴唇微微一抖,更多的血水从口中涌出:“我,我死得好冤……”

  看见那些污血,听见她的哭声,花子箫依然没有觉得半点恶心,反倒耐心地弯下腰想要搀她起来:“有事起来慢慢说罢。”

  女鬼用力摇摇头,捂着脸大哭起来:“我被家丁陷害,他趁我官人不在,在饭中加药,起来以后,我和他躺在一张床上……接下来,我便被浸猪笼,我官人试图阻止他们,但无人相信。可是,我真是冤枉的啊……”她的哭声凄厉而幽怨,在空荡荡的山谷间回响,令我头皮一阵阵发麻。

  花子箫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既已变成画皮鬼,不如披一张皮到阳间,查清是谁害了你,讨回清白,说不准也可以找阎王爷要个好胎。”

  女鬼身体抖了一下:“倘或我也去害人扒人皮,和那贱人家丁又有何区别?只要官人他还平安活着,即便要我死一百次,我也心甘情愿。”

  花子箫道:“你含冤而死,你丈夫起码要捞回你的尸体,求佛超度,可你现在依旧是这般模样,显然已被他忘掉。这种男人,念他何用?”

  “胡说!”女鬼的眼睛瞪得更圆更大,“他必然有其它事。平日我为他做饭洗衣,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他如何可能对不住我!你们这群当鬼当惯了的,不过是在嫉妒阳间百年如一日的夫妻之情!”

  我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已经漂到这里,好歹先过了鬼门关,再决定接下来的去留。”

  “过了鬼门关,我岂不就真成了鬼!你们休想害我!”

  我本想说你待在这也是鬼,不过是散魂画皮鬼,但看她反应如此激烈,想来劝也无用,只好哄骗道:“姑娘,再想变回人,只能投胎。反正已经回不去,不如去幽都里转转。阴间好得很,在这里你可以嫁多个男……”

  女鬼惊叫:“我向来只听过一夫多妻,从未听过一妻多夫,你这不守妇道的□□!别让你的骚气沾了我满身!”

  不守妇道是个多么熟悉的词儿,死前被人念得耳朵都生了茧。我无奈地看一眼花子箫:“她不喜欢我,你继续留下来劝吧。我先回城里找我爹。”

  “我刚好也有事要回去,我们一起。”花子箫又俯身对那女鬼道,“姑娘,我会派人前来相助。”

  顺着忘川往回走,花子箫道:“东方姑娘来到阴间不久,竟然便知道了这里有一妻多夫制。”

  “我老爹硬塞了三个丈夫给我,我能不知道么。”

  花子箫愣了愣,随即笑道:“你可是我在这里见过成亲最快的人。”

  看着他那倾倒众生的笑,我的心跳又怦怦加快了几拍,也更加确定老爹那边苗头不大对。我道:“花公子可有听过东方莫这个人?”

  “孽镜大人是一方鬼帝,我自然听过。他与你姓氏相同,不知是否巧合?”

  “他是我父亲。”

  “原来东方姑娘是鬼帝千金,失敬。”

  听见“鬼帝”一词,我脑中浮现了老爹抽着烟销魂胡牌的模样,怎样都没法把这两个玩意儿联系到一块儿去:“哪里哪里,客气。花公子可认得家父?”

  花子箫笑道:“我认识他,他是否认识我,我便不清楚。”

  看样子他们并未结怨,那便不是老爹感情用事。可是说花子箫长得吓人,不让我和他接触,实在让人万分好奇。毕竟汤少卿和谢必安的鬼身都够吓人,尤其是必安化鬼时的舌头,简直是噩梦,我自个儿变成鬼照镜子,也可以被自己惊得半死,花子箫的鬼身能恐怖到哪里去?直接问他鬼身长什么样又不大好,我想了半天,只得拐弯抹角道:“花公子的人身大概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即便在阳间也一样。”

  花子箫微微一怔,道:“我并无人身。”

  我眨了眨眼:“没有人身?那现在这是……鬼身?”

  刚好我们走到了奈何桥旁,花子箫道:“我看见了熟人,去和他聊聊。”

  奈何桥旁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白发老翁。花子箫道:“六爷,腿站麻了么。”

  老翁道:“老太婆现在在阳间身体好,我乐意见她这样健康地活着,再久也可以等。”

  老年夫妻的感情总是令人动容,旁边的几个同样在桥上等候的黄毛丫头鬼自觉小巫见大巫,都热泪盈眶起来。老翁道:“美人公子,我自死到现今,也有三十余载了罢,那会儿便见你在这,连鬼帝都会投胎去人间一游,何故你便没想过呢?”

  “六爷上次不是才催过我么,我说过,我喜欢幽都。投了胎,未必会有现在这般快活。”

  “幽都阴气太重,到底只是暂留地,你这又是何苦。”

  花子箫笑了笑,和他别过,便又重新走向我。其实经他们这么一说,我才察觉这六道轮回总有诸多规矩,譬如众鬼觉得鬼门关一定得过,奈何桥一定得走,孟婆汤一定得喝,胎也一定得投。你若不转世、不投胎,那便是怪胎。其实谁又规定过鬼一定要转世?不过是人定的框框条条。我道:“花公子,除去阎罗王、无常二爷那些繁务缠身的大忙人,你是我见过唯一对阴间恋恋不舍的人。”

  “我不是对阴间恋恋不舍,只是不想转世。对大部分人而言,只要转世,一切都好办,一切可重头。”花子箫用笛指了指奈何桥,“可对我而言,真正过了这座桥,喝了那口汤,才算是到了尽头。”

  如此一说,倒是勾起了我更多好奇。但我和他才认识,不便寻根究底,只是接着他的话,应对了几句,便在幽都里与他暂别。进城后,我越过判官殿,直接去阎王殿找老爹。阎罗王、牛头马面又和他围成了一桌。见我来,爹抽着□□□□道:“媚媚,工作你找为父便是你的不对,应该去找少卿那小子,他会给你安排个好司职。”

  我如何没找过少卿?少卿的原话是:“夫人,我不忍心你在外面饱经风霜。你只需要在家里弹弹琴、种种花,等着相公我把银子挣回来,全部给你数便是。”

  我还在石化状态,爹又补充了一句:“至于你三个夫君,我们择日把你跟他们的喜事办了吧。马面,这牌我来和,你去帮我女儿翻翻黄历,挑个良辰吉日……”说到此处,他身子稍微抖了一下,因为我拍了他的肩。

  “女儿,有话好商量,这牌为父先不打了便是……”老爹终于放下烟杆和麻将,畏畏缩缩地看着我,老实为我安排司职。不负众夫之望,作为女的夜叉,我拿下的司职便是鬼门关提督。鬼门关提督何解?便是在以鬼门关为起点往幽都城内走,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巡逻看门,凡遇闹事者,砍。

  老爹热血澎湃道:“媚媚,你身上流着为父王八之血,给那些小鬼们点厉害瞧瞧。倘若干不下去,随时找为父,为父立马给你换司职。”

  大概是心有愧疚,他对我一向溺爱到让人担忧。其实成为“属泥鳅的老王八”之前,他清廉得要命。到什么程度呢?简而言之,便是连我满月时人家多送了十两白银,都会被关门放狗。当年爹是个三品参议,这个品级的官职在京城多如蝼蚁,可他的工作得和丞相打交道,来咱家送礼拍马的人是年年有月月有。爹出仕的前十年里,和他同期赶考的进士也都飞黄腾达。爹却和二十年前一样还是个小参议,领着每月二十多两的俸银过日子。娘那边的亲戚对他意见大得很,说他不懂从官之道,不知变通,说这二十两银子请人吃一顿饭都不够。我娘多少有些受影响,但嘴上从来不说。后来,右丞相死于一场大病,新上任的丞相不那么护着他,那些旧时被他拒在门外的官员们,用不到半年的时间把我们全家请出京师,让老爹到边境“升官”。

  接下来的七年,娘的怨气之重,简直跟这地府的女鬼似的。这多少也有些影响老爹,但老爹嘴上也从来不说。七年后,叛军打到边境,我大哥被浩浩荡荡的敌人活捉,砍了脑袋祭旗。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当时升堂时“明镜高悬”几个大字下面空空如也。老娘准备喝一口上好的鹤顶红,老爹捅了二哥,正拿剑朝我走来,却在挥剑的前一秒住了手。说时迟那时快,朝廷派了镇国将军和小王爷来平定叛变,我才侥幸没被自己的亲爹砍掉捐躯为国。事后,老爹的忠烈壮举总算为皇帝察觉,他代替之前的废材当了右丞相,老娘成了一品诰命夫人,大哥、二哥带着一长串谥号安葬在皇陵,我被指婚给了镇国将军,同时娘那边的一群舅舅姨妈,也跟着鸡犬升天……总之,老爹他年过半百,终于混出来。

  三年后,小王爷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死活要天子改掉我的亲事,把我指婚给他。但老爹相当威武,到底还是遂了我的心愿,让我进了杨将军的家门。只是从那以后,老爹也是越来越糊涂。寒窗十年,勒紧裤腰带数十年,最后加官进爵却是俩儿子脑袋换来的,他是真的想不通。不过,他一滴眼泪也没掉,没有弄死那些让他“升官”的中书省贱才们,而是做了一个机智的选择:和他们同流合污。

  余下的十年里,老爹长胖了四十多斤,天天吃喝嫖赌,浑浑噩噩。有一天,他把家产都赌进去,却输了个精光。他心脏本来便不好,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里没提上来,蹬腿儿了。那时,镇国将军已经被我克掉,所以我们家的情形比十年前还惨些。侍卫们搜刮老爹十年内败的万贯家财时,娘对我说:“当官便是这么回事,你清廉,官员们跟你过不去;你腐败,皇帝跟你过不去。对也是错,错也是错,反正人睁眼闭眼几十年,还不如便这样吧。”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说的“便这样”到底是便哪样。我只知道,自己从那以后没了什么盼头,毕竟亲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情爱方面一颗心又只挂在杨云身上。几乎是第一次与他见面后没多久,我便想和那浮肿的画皮女鬼伺候夫君那样对他,只要能嫁给他,哪怕为他做饭洗衣,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哪怕亲眼撞见他对别的女人海誓山盟,自己到头来不过是个垫背的,也都可以装作毫不知情,心甘情愿。

  自古以来,深陷情爱的女子便是如此蠢笨。把自己放在让男人瞧不起的位置,一旦对方瞧不起自己,又会恼羞成怒。

  很快,我便上岗开始进行提督的差事。每天化作鬼样,身后跟着一帮小夜叉,从鬼门关走到骨身街,从骨身街走到幻劫街,从幻劫街走到三仙楼,再从三仙楼走到西城……不得不说,这活儿真是又闲又威风,除了小夜叉们老在后面叽叽喳喳,让人脑子生疼,其它部分我都觉得很圆满。两日后,我在鬼门关门口巡街,迎面驶来一辆彩绘马车,花子箫和书童意生从里面走下来。花子箫道:“东方姑娘,我让人去查了查那个浸猪笼画皮鬼生前的端倪,现在有了结果,你可要跟我一起去找她?”

  “好。”我让小夜叉们继续巡逻,自己跟着花子箫出了鬼门关。

  “你看,实际上她的官人并不是她说的那样。他在阳间早便有了情妇。”花子箫掏出一面镜子,里面映出了画皮女鬼丈夫此时的模样。他正搂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躺在长椅上卿卿我我,两人都衣冠不整,一脸懒洋洋的倦容,显然刚办完好事。花子箫道:“实际那画皮鬼是被她自己丈夫和情妇联手害死的,他们在她和家丁饭菜里下了药,让家丁在她睡觉时侵犯她,再让邻居来揭发。”

  看见那对男女不知廉耻地亲热,我皱着眉头道:“这男人为何不直接纳妾,反倒要害死自己的结发妻子?”

  “因为那画皮要的是一对一的夫妻关系,宁死不屈。”

  听到这句话,我脑子短暂空白了一下,回想起了一个类似的场景:当年,那人气息奄奄地躺在我的怀里,一直跟我道歉。我人生中少有如此失控,也不管他是否快死了,对他劈头盖脸一阵乱骂。骂了什么也记不大清楚,我便知道自己最后问了他一句:“这便是这么多年你连我手都不愿意碰的原因?你喜欢她,我不介意你纳妾,你为何还要如此负我?!”

  “夫人,我对不起你。可是,她只能接受一对一的感情……”

  现在想想,这场景实在有些好笑,一则丈夫都死了,我还是完璧之身。二则到死他还是在为她设身处地地想。他死后,我回到京城,亲戚们表面上虽不说什么,底下却都在偷偷怨我苟且偷生,没在战场上随他而去。其实,我大老远孤身一人策马从京城赶到边疆,确是只求与他死在一处,走一回牡丹亭三生路。可是,他最后留给我的是这么一句话,我拿什么脸面随他而去?

  我和花子箫重新找到了那画皮鬼。她真长了颗花岗岩脑袋,在忘川旁同一个位置,坐了几个晨宵。她是画皮鬼,浑身挂着水珠子坐在这通风口处,没初见时那么肿,但腐化的肉身已经开始发臭。画皮和一般鬼最大的区别,便是没有恢复能力。因此,他们都很爱惜自己的身子,只要条件允许,定会裹着人皮,防止里头的尸体烂得太快。而这女画皮比一般画皮鬼都要超脱些,身上爬满了蛆,头上飞满了苍蝇,也无法影响她惊天动地的爱。对这样执着痴情的人,满腹锦绣如子箫都犹豫了好久,才过去向她摊牌。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大概能猜到这画皮会做些什么,没跟着一起去。果不其然,她凄惨尖叫传遍了忘川两岸,一路直奔黄泉。她用被虫子刨开的手刨着地上的土,疯狂摇头,扯着嗓门嘶喊:“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啊!!他只爱我一个人,他不可能这样对我!你们嫉妒,你们嫉妒啊啊——!!”

  这叫声实在太惨,我禁不住皱了皱脸。花子箫是资深老鬼,对她那又恐怖又可怜的模样毫不畏惧,蹲下来把镜子里的景象给她看。这下可好,惨叫声更高了几个调,我的小心肝都被她叫得乱颤起来。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他大概也知道,此时劝她投胎不会怎么管用,便转身随我离开。走了好几里路,都还能听见她的哭声,我实在有些不忍:“实在太冤,难道就不能狠狠惩罚一下她丈夫么?”

  花子箫道:“我已把折子上交丰都大帝,他死后会在十八层地狱里挨个轮一回。只是这姑娘本身不愿意进鬼门关,若错过了投胎的好时机,却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点点头:“那明天我们再来劝劝她罢。”

  花子箫停了一下才看向我,答道:“东方姑娘,你还要与我一起来?”

  “当然。”

  花子箫点点头,反应依旧是凉如秋雨,但眼角同样也有一抹秋雨墨画般的笑意:“那明天我来停云阁接你。”

  回到停云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客厅里烟雾缭绕,中间摆了个方桌,老爹、颜姬、谢必安、汤少卿正围成一圈搓麻将。汤少卿格外严肃地盯着眼前的牌,每块麻将上都写了经文一样念来念去;谢必安挑着一边眉毛,斜眼看着他;老爹一直被人叫成老王八,那耐心可就是非凡的好,用小钩子往他的烟斗里塞烟草,还不时吹一吹;只有颜姬脾气不咋地,一只金靴子踩在板凳上,一手撑着下巴,一脸不耐烦地瞅着少卿:“再看那九筒都变麻子爬你脸上,快出牌啊。”

  少卿惊道:“你居然偷看我的牌!”

  颜姬翻了翻波光潋滟的眼睛:“那柱香都快烧完,这种水平你还打什么牌,回去生孩子罢。”

  终于少卿还是出了一筒,颜姬用拇指和中指弹了二三筒:“汤记小饼子,吃。”

  “你……你吃我!”

  “就吃你,怎么着。”颜姬笑得花枝乱颤。

  老爹这才不紧不慢地含着烟斗摸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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