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02
孩子瑟瑟发抖着,从指缝间窥视道林,看了第一眼,就有点没办法移开视线了——这个绿裙子的“女孩子”好看的像在发光。他想到有一回他误闯进有钱人家的花园,那是在清晨,溢满芬馥清香,枝头上有一片翡翠色的叶子,缀着一滴露珠,阳光照过去,那滴露珠便折射出柔和的光芒来。
那双碧蓝色的眼睛望着自己,并没有厌恶和讥讽,连好奇都没有。
“很抱歉,吓到了你。”道林说。
孩子愣了一下,没有放下捂住脸的手,只安静地看着他。
道林望着孩子露出来的金色眼珠,想:这双眼睛倒是很好看。他又问,“你不冷吗?”
孩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法语。法国人?
这孩子长得是丑了点,但声音真是好听,夜莺歌唱似的。
道林倒是听得懂,上辈子有段时间他好上一个法国美女,苦学了一阵。说起来他会的语言还挺多,为了集邮各国情人。他用法语重新问一遍,“我说,我对吓到你感到抱歉。但是你没有穿衣服,不会冷吗?”
孩子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摇了摇头,“没关系,你没吓到我。……也不会很冷。我以为我会吓到你,你不觉得我很丑吗?”
道林实话实话,“是很丑。”
孩子:“……”虽然被这样说,但并未从对方身上感觉到厌恶嘲弄。他迟疑着放下了手。
道林看着他脸上的伤痕,想到自己背上还没有好的伤,忽的有点物伤其类的感觉来,他们都是被虐待的小孩子。道林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很可怜,如今看着眼前这故意被毁容充作畸形人供人取乐的孩子,忽然觉得自己遭受的事也不算什么了。“你疼不疼?”
孩子点了点头。
畸形人马戏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道林记得他听人说过一则轶闻,以前有个叫萨尔蒂耶的南非女人,出身于现在已经灭绝的科伊桑部落,这时候许多人并不将黑色皮肤的人视作和自己一样的人类,而将他们当做类人猿,而科伊桑部落的人特有的屁股肥硕的特征更加使人们将他们当做未进化完全的劣等动物的证明。听说那个女人的臀部尤为肥硕,她被当做稀奇动物,赤身裸体关在笼子里巡回欧洲各国供人赏玩,被称作“霍屯督的维纳斯”,反复在驯兽师之间转手,还上过报纸。可怕的生活迅速摧毁了她的生机,没过几年她就悲惨地死去了,死去之后还被科学家解刨,直到现在都还展览在法国的一家博物馆里。她被侮辱而死,死后也还要继续被侮辱。
虽然觉得这孩子和自己没关系,但道林还是心生了几分廉价的同情心。
孩子睁大眼睛,眼珠漂亮极了,是蜂蜜色的,纯洁又天真,像是迷雾森林中一只小鹿无辜回眸,他主动小声问,“埃里克,我叫埃里克。你,你叫什么?”
道林愣了下,想了想,回答了他,“玛琪,我叫玛琪。”反正大概他们以后都不会再遇见了,没必要说真名。他看着埃里克的眼睛,有些心软,“你知道莎拉比芬吗?”
“那是谁?”埃里克问。
“是一位画家,她天生没有双臂,双腿也有残疾,她就用嘴衔着笔作画,成了一位美术大师,还为女王作画过。”道林说,他学问不好,但肚子里故事挺多,都是哄小情人们的。
埃里克点点头,眼睛里的神采越发明亮,他明白道林是在鼓励自己,他说,“我喜欢音乐,我以后想要成为一个音乐家。”
小可怜的,这怎么可能?不过道林还是虚伪地说,“你一定能成为音乐家的。”
就在这时,接近的脚步声传入道林的耳朵,道林提起碍事的裙子,说,“我得走了。”
埃里克小狗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再见,玛琪。再见。”
道林和他道别,“再见,埃里克。”
就好像他们是亲密的朋友。
不过道林觉得,这应当是他和这个丑小孩人生中唯一的交集。这个孩子是他打算做个好人之后第一个实施的个体,所以道林对他还是有些印象,可也只是偶尔想起来,有个模糊的记忆,记得那双清澈的蜜色眼睛。
无论如何,道林也是无法想到自己以后会和这么个丑八怪相爱的,他并不歧视埃里克长得丑,可他选情人时是极端颜控的,不管脾气性格如何,首先一定要长得好看。
埃里克看着“小女孩”弯身钻过幕布,她”的金发从雪白圆润的肩头滑落,仿似阳光编织的流苏。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和自己搭话呢?埃里克简直要以为这只是一场梦。
他怔怔地凝视道林离开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突然注意到刚才道林呆过的地方有一个小盒子,他费力地将小盒子捡到手里——是一盒火柴。
埃里克擦亮一颗火柴,点起一小团火,他看着豆大的火团蓦地笑了起来,仿佛有一股暖意流淌在四肢百骸。
他想,是的,我会活下去的,我还要成为一个音乐家。他们可以夺走我的一切,但不能夺走藏在我心底的旋律。玛琪说,我一定能成为一个音乐家。
远处隐约飘来优美的歌声,埃里克抬起头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捏着那一小盒火柴,低低地跟着吟唱起来。
马戏团老板原本以为这小脏东西迟早会死掉,他的伤很重,即使是一个成年人说不定也会死于伤口感染,但是埃里克熬了下来,他活下来,吃喂狗的食物,并且勉强算作健康。
马戏团在英国展览了几天,就收拾起东西,前往其他国家展出。
待到秋天款款降临,寒意渐浓的时候,马戏团抵达丹麦。埃里克得到了一件破烂的粗布衣裳用以遮身。马戏团的马车驱使在潮湿的乡间公路上,埃里克从木箱的缝隙间望出去,看到一片芦荻瑟瑟的池塘,几只鸬鹚在水草间休憩,悠闲自在的叫人羡慕,薄纱似的轻雾盈盈飘荡在萋萋绿意的原野上。
演出的前一天埃里克发起高烧,马戏团可没闲钱给个东西治病,大家照常演出,没将埃里克牵出来表演展示,埃里克得到了一小段日子去休息,或者说,等死。
因为觉得他要死了,所以连这天的食物也没有给他。
天色渐渐暗下来,埃里克又冷又饿,他掏出那盒精心藏起来的火柴,悄悄擦亮一根,只是火光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没一会儿就只剩下灰烬。
“你怎么提前走了?”
“我实在不喜欢这样的表演,太残忍了。”
两个男人脚步匆匆,意外闯进了埃里克在的地方。
走在前面的男人看到坐在地上的埃里克停住了脚步,他怔了怔,脱下高礼帽,走到埃里克身边,“孩子,你怎么了?”
埃里克抬起脸,把男人吓得又退后了几步。埃里克颤了颤睫毛,又低下头,他也听不懂这个大人说的话,埃里克自顾自地又擦亮了一根火柴,看着弱小的火光发呆。
男人重新走向他,叹了口气,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披到了埃里克身上。
埃里克拽住围巾,感觉到僵冷的四肢变得暖和了一些,他烧的意识不清,只迷茫地看着这个古怪的大人。另一个大人拉扯了他一把。
“走吧,这孩子长得可像一个小怪物,还盯着我们这样看,让我怵得慌。”另一个大人说。
“他还在发烧。”给埃里克围巾的男人说,咳嗽了几声。
“你自己不也生病吗?这个小怪物一看就快死了,说不定都活不过今晚了,收起你的同情心吧,量力而为吧,你都已经把你的羊毛围巾给他了。”
男人叹了口气,返身离开了片刻,又回来,给了埃里克一块成人巴掌大的面包。“吃饱了舒服点。”
他看到埃里克又点起了一根火柴,最后问他,“你在干什么呢?孩子。”
埃里克听不懂他的话,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大人的好意,颤巍巍把一根火柴塞给对方。
“好了,这下可以走了吧。”好友又拉了拉男人,“别呆在那了,你不怕被传染疾病我还怕呢,安徒生先生。”
男人只好走了,他坐上马车,低头捻着那根火柴,哀叹一口气,他知道那个孩子很可能活不过这个晚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孩子看着火光时的目光,像是看着什么遥远而美好的事物。
埃里克也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吃了那个面包,裹着围巾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发现身体舒服了很多,也不再发烫,他知道自己大概是从死神的手里又逃脱了一次。
演出结束的马戏团老板回来,发现他没有死,倒是有点惊讶,不过也是好事,这孩子虽然便宜低贱,可多少也算一份财产。老板夺走了埃里克取暖的围巾,把他关回笼子里,搬上车,又前往下一个城市。
就在埃里克又一次启程的时候。
道林在外祖父福德洛高兴的时候提出了想要一个家庭老师的请求,因为道林最近乖巧安静,福德洛竟然同意,不多日,就给他聘来一位女老师。
这位老师今年已经二十九岁,还未结婚,也是个稀奇的女人。等见到了人,看到女老师倔强的眼睛,道林就不觉得是这个女人嫁不出去了,而是她不想结婚。
“你好,勃朗特小姐。”道林礼貌地和她打招呼。
老师抿起薄薄的嘴唇微笑,“你好,小姑娘。”
道林:“……”他找到机会,偷偷地无奈地和老师说,“我是个男孩,但是,我外祖父喜欢将我扮作女孩。”
勃朗特小姐大吃一惊,迟疑着点了点头,明白到,这次的工作似乎并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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