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仿佛一场幻梦,镌刻着阳光的影子,肆意碾过每一处阴暗的角落。
正当上官湄布置好一切准备复仇时,一个意外消息打乱了她的全盘计划。太医署来报,金诗棋已怀孕两个月。由于上一胎元气大伤,此次怀孕风险很大,御医特别嘱咐要悉心静养,金诗棋更是提出希望由上官湄来照看自己的身孕。上官湄没有推辞,着人给高乾送了信后,便在饮食起居各方面都加派了人手,对金诗棋格外照顾。
这个孩子不能出事,至少不能在这段时间出事。
所有的星星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一日,金诗棋约了虢如练和吴燕凝在骥月殿讨论钩花。吴燕凝来得早,见庭院中一片寂静,以为金诗棋在午睡,就没有让侍女通传,只站在廊下候着。突然,她隐约听到殿中有人在窃窃私语,便悄悄走到窗边。
“娘娘,”里面是月砚细碎的声音,“您的身体早已不适合生育,怎么又让任御医冒这么大的险呢?”
“为了金家,就是风险再大本宫也要做。”金诗棋默默叹道,“何况只是助孕的药石,又未必要保他平安出生。”
“可奴婢听夫人说过,小产也是极损身体的……”月砚似乎还是担心,压低了嗓音,“况且娘娘这月份恐怕瞒不了多久……”
“皇后已经允准由任盟照料本宫身孕,毕竟是自己人,能瞒一时是一时吧。”金诗棋缓了半刻才道,“他才一个月大,可一定要坚持到陛下回来……”
殿外窗下的吴燕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再听不清一个字。她掩住口踉跄着逃开,四下看了看见没有旁人,忙拉着心儿的手跑出骥月殿。
小路尽头,虢如练正好转过弯来目睹了这一幕。她见吴燕凝脸色惨白,像丢了魂似的路都走不稳,心下疑惑。
好奇怪,说好了来与贵妃钩花样子,怎么倒像是勾了吴才人的魂似的?虢如练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本不欲多事,但又实在担心吴燕凝,便决定先去天玑馆探望一二。
骥月殿里,金诗棋看着月砚手中的密信沉默了许久。
“太医令之母病重,他已经回乡照拂了,估计一段时间之内不会回来。现在太医署是任御医代职,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小姐下令了。”
“我们还需要一个时机。”金诗棋的目光平静如水,虽然月砚行事周全犹胜沉梦,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复切切叮嘱道,“你记住,我和她并非志同道合,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身孕一事。若她有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举动,就立即停止所有合作。”
“小姐放心,奴婢一直小心盯着呢,至少我们目前的目标是一致的。”月砚停顿了一下,心中是深深的不忍,“只是,奴婢还是觉得小姐走这一步棋代价太大了……”
你说我么?可当一个自惜的人决定自弃时,还有什么代价可言呢?
“若不如此如何引她上钩……人赃并获,必不会再有转机。”金诗棋握紧手中高乾曾送她的茶杯,“心已死,还怕什么呢?我在他心中已不再重要,若以我之躯能换金家永久太平,我死得其所。所以再难,我也会咬牙走下去……”她驻目良久,似是吩咐,又似是自言自语,“沈姑姑,你记住,我要她死,就必须付出代价。事发后,父亲母亲一定要沉住气……”
虢如练到天玑馆时,吴燕凝正缩在榻上神情恍惚。
“我和贵妃等了妹妹许久妹妹也没来,”见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虢如练坐在旁边关心道,“怎么了,妹妹身体不舒服?”
“多谢姐姐关心,”吴燕凝强笑道,“臣妾没事,只是……只是突然肚子疼,臣妾没事……”
“妹妹可不像是没事啊,”虢如练皱眉握着她冰凉的手,“可让御医来看过?”
“真的不碍事,不碍事……”吴燕凝连忙否认,深深地埋着头。
“燕凝妹妹,其实……方才我好像远远地看见你从贵妃那里出来了,妹妹怎么没进去?还是有什么事——”
“没有!”吴燕凝突然触电般抬起头,颤抖着抽出手,眼中尽是恐慌,“我什么都没听到,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虢如练见她反应剧烈,心知不妙,她凑近些扶住吴燕凝的肩膀,一脸关切。
“妹妹怎么了?”
“我没有!”吴燕凝突然尖叫一声挣开,迅即缩到一边,“她的孩子……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没有!”
孩子?虢如练倒吸了一口凉气,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说贵妃的孩子?”
“不,不,没有……我一定不会说出去……”吴燕凝把被子蒙在头上,整个人都像是崩溃了一样胡言乱语起来,不断重复着“我错了”三个字。
“好了燕凝妹妹,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人知道的,谁若再说出去就教她不得好死……”虢如练忙扶燕凝躺下,帮她顺了顺胸口,却听见自己的心也在狂跳,“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
吴燕凝蜷在被子里呜呜直哭,虢如练好言劝了一阵,又叫心儿进来点了些安神的香,见她沉沉睡去才离开。虢如练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吴燕凝虽然有些神志不清,可断断续续的话她也大概听明白了。皇嗣月份有假,这可是欺君之罪啊!她实在不敢想象这其中有什么内情……虢如练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出天玑馆,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待她追上去时前面又空无一人。
许是受了惊吓,眼花了吧……
自从金诗棋有孕,上官湄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她会利用腹中子对自己不利。可御医一直回禀胎气平和,金诗棋无事不出门,月砚也一直贴身照顾,两边也都相安无事。又闻高乾不日就要回宫,上官湄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些。
这日,汭屿奉上官湄之命去太医署取些有助睡眠的药,正巧碰到小学徒要去骥月殿送安胎药。汭屿问了两句药方,见那学徒说话吞吞吐吐便留了个心眼,取完药之后向任盟细细询问金诗棋的身体状况。任盟将医书推到一边,回禀一切都好,汭屿余光看向脉案,还是觉得不太对,趁任盟去取药时拿开案上的医书,果然见下面压着的另一张药方。
“你的意思是太医署脉案有假?”看完汭屿默写出的药方,上官湄疑惑道。
“会不会弄错了?”小亚亦十分惊讶,“陛下离宫两个多月,贵妃的身孕,时间不是正好对得上么?”
“汭屿自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们若不信,可以让人拿这张方子找大夫看,孕妇有孕几月、该吃什么药都是有讲究的,我可以肯定此方绝不是一个有了三个月身子的孕妇该用的。”
小亚还要发问,上官湄却突然变了脸色。
“去把上官济叫来,立刻!”
小亚不敢多问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把上官济带到了凤仪殿。上官湄铁青着脸,让众人都退了出去,她也不说话,只一直盯着上官济,把上官济看得心里直发毛。
“贵妃的身孕还好么?”良久,上官湄才努力吐出几个字。
“原来姐姐是问这个,”上官济骤然松了一口气,“她很好,多谢姐姐关心。”
“‘她’?”上官湄敏锐地捕捉出了他语气中的一丝喜悦。
“是母妃,”上官济不自然地笑笑,“姐姐这是怎么了?”
“贵妃的孩子,是谁的?”
上官济一愣,旋即敛袖坐在对面,“母妃的孩子自然是陛下的啊。”
“是啊,自然应该是陛下的。”上官湄幽幽叹道,“济儿,你已经过了十五岁,也该寻一门好的亲事成家立业了。”
“我不要!”上官济突然打断她的话,低下头小声道,“姐姐,我现在挺好的……”
姐弟二人再次沉默了。上官济不说话是现下心烦意乱,不知该怎么搪塞过去;而上官湄不说话却是因为……族中出了这等丑事,莫说天上的列祖列宗,她实在连荣国夫人一家都无颜面对。上官湄又愧又恨,眼见弟弟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她却没能及时拉住他,甚至连端倪都没有发现。
上官湄,要你何用!
“济儿,舞象之年该有自己的担当。”上官湄沉着脸,“这里没有别人,我再问你一遍,金诗棋的孩子是谁的?”
上官济的脸由白转红,跪伏在上官湄身边,战战兢兢地拉过她的袖子,“姐姐敏慧,是济儿的错……”
轰——
此言一出,上官湄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失望和疼痛,她甩开上官济的手,颤声低吼:“上官济!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知道……”上官济的脸一直红到耳根,“都是我做的糊涂事,请姐姐息怒,也希望……姐姐成全。”
“成全?”上官湄扯过他的衣领,若不是怕人听见,她恐怕会直接一耳光打过去,“金诗棋是你的养母,你做出这等不伦之事,犯下欺君死罪,还想让我成全?”
“姐姐聪明,旁人又不聪明。任御医是本家,以姐姐的智谋,只要你不说,旁人如何得知?”上官济坚定地看着她,“姐姐,我很清醒,这是我第一次爱一个人,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无论世俗眼光如何看我,我们都无畏无惧。姐姐你相信我,我们彼此是真心相爱的!”
“你说金诗棋真心爱你?”上官湄心痛道,“你知不知道她——”
“我知道她长我许多,又有辈分之别,姐姐难免有所顾虑。”上官济凑近了些,“可实话告诉姐姐,她护我多年,对我体贴入微,我们相处不像母子,更像朋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早就深入我的骨髓,凭谁都不能抹去。从依赖,到依恋,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也不想控制自己的心了……”
见上官济一本正经地说出几乎相同的话,加上他脸上同自己如出一辙的执拗,上官湄心中恍若隔世。上官湄用力晃着他的肩膀,俯身跪在他面前咬牙恨道:“我不是说这个,天下女子无数,于情于理,你想爱谁都可以,只有金诗棋不行,她是我们家的仇人!”
“我不管。”上官济铁了心地扭过头,“是你说不再追究陛下和上官氏的恩怨,自然也就不该再顾忌金大人背叛大周转投大越。我已想好,再过几年,等陛下疏远她我就让任盟禀奏她的死讯,我也会向陛下请辞离京,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人这一辈子这么短,我只有这一个愿望,我什么都不要,就只要她。我爱她,所以我誓死护她和孩子周全!”
“不行,我不同意!”上官湄冷下脸,语气中隐约带了一丝哀求,“上官济,别再执迷不悟了,只要你肯收手不再胡闹,这见不得人的事我帮你处理,好不好?”
“凭什么?难道你就没有见不得人的感情么?”上官济毫不畏惧地反问。
“什么?”
“姐姐离宫两年多,你和长邑侯什么关系你心里清楚。”上官济冷笑道,锐利的目光直戳上官湄心底,“所以姐姐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做好你皇后的职责,勿再多言。若姐姐不肯成全,就休怪弟弟翻脸无情了!”
说罢,上官济站起身挥袖离开,上官湄愣在地上心如刀绞,将手边的茶杯狠狠地摔了下去。
前世到底造了多少孽,今生才至于被金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后上官济竟真的再不见上官湄,就连上官湄亲自去空山堂看他也吃了闭门羹。上官湄觉得整个人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网住,无论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她当晚就病倒了,无数次自责没有管束好上官济,而且……已经晚了。
两日后,高乾提前回宫。
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名民间女子。
上官湄领众人在宫门口迎接,见高乾面带疲倦,知他一路奔波。高乾携起她的手行至凤仪殿,见钰贞贵妃的葬礼安排得井井有条,金诗棋有孕气色上佳,连道辛苦。两月来后宫诸事回禀完毕,高乾便让晋婉上殿拜见皇后和各位嫔妃。
晋婉在众人瞩目中袅袅婷婷地走进凤仪殿,虽未饰珠玉,但长相柔美,眼角透着不凡的光华;一身浅碧色苏绣衣裙配上腰间名贵的绿宝石坠,更将她如精灵般的明丽娇艳衬托得恰到好处。如此出众的容颜,连许秋盈心下都自叹不如。她垂着眼睛走上前,对帝后恭敬地行大礼。
“民女晋氏恭祝陛下圣安,皇后金安,给诸位娘娘请安。”
上官湄坐在高乾身侧,见他一直微笑地看着晋婉,便笑道:“免礼。早听说妹妹跟着陛下辗转各处,时时解忧,辛苦你了。”
“民女不敢。”晋婉抿嘴娇怯地笑道,“承蒙陛下不弃,民女感激不尽。”
“晋婉初到宫中,恐多有不适应之处,”高乾温和地携过上官湄的手,“还希望皇后多多照看。”
“这是自然。”上官湄早有准备,心平气和地提醒了高乾,“只是妹妹在陛下身边总要有个名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安置?”
这一提醒不要紧,高乾像是抓住了开口的契机一样。晋婉两个月以来代傅钰亭晚随高乾查访各处,体贴民情,细致入微。佳人在旁,乐音高妙,高乾对她甚为依恋。说来晋婉的父亲也是他的故交,高乾想了想道:
“不如就封晋氏为晋昭仪,皇后意下如何?”
从未有人得过如此殊荣,高乾也不轻易沉溺儿女私情,如此大家便知他是真的偏爱了。上官湄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她能感觉到殿下众妃也是诧异万分,马上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缓缓道:
“晋妹妹温柔明艳,封为昭仪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昭仪为九嫔之首,妹妹才入宫——若让你从采女做起,如何呢?”
上官湄的发问并未拂了高乾的面子,又代众人说出了心中的疑虑,高乾听她这么说方意识到自己有些情急了。好在晋婉擅识大体,回禀皇宫不能因她一介民女乱了规矩,坚持要先学习礼节,不求皇恩盛宠。上官湄闻言面色舒缓了许多,又问了她许多问题,晋婉一一对答如流,就连金诗棋也叹服地笑道:
“晋妹妹虽然年轻,但纯善谦和正如娘娘当年呢。”
该提点的也都提点了,晋婉的表现也算上佳,上官湄凝神片刻,肃然道:“晋妹妹仁孝和善,可堪后妃之表率。今遵从陛下旨意封为晋昭仪,赐居朱雀楼。”
晋婉抬起头,喜不自胜地看着上官湄,忙跪下谢恩。高乾也惊讶地看向上官湄,感动地握住她的手。
上官湄浑身不自在,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直到此刻她才想起来为什么高乾凝视晋婉的样子会那么眼熟,原来,那曾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上官湄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出来,不料高乾却握得更紧了些。
“朕还有些事要问皇后,你们就各自散了吧。”
上官湄回过神来,跟着高乾去了建德殿,众人也纷纷离开。高乾倦了不少,上官湄在他身边研磨,见他批阅奏疏的侧影也消瘦了。一个憋着委屈,一个心生愧疚,二人从未像现在这般安静地相处,找不到问候彼此的理由。直到明承进来,高乾才约定晚上去看她。
夜,深了。
琬林和明晔已经睡熟,蜡烛已经换了好几次,上官湄也有好多话想说给他听,可他,还是没有来。
“娘娘别等了,”小亚走进来轻道,“陛下……去朱雀楼了。”
“你去吧。”上官湄背过身,嘴角露出丝丝苦笑。
小亚还想安慰,汭屿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也便无言退下了,寝殿里只剩下上官湄一人。
夏夜的蝉拼命地叫,吵得人烦躁不安。上官湄不禁打了个寒战,对着镜子慢慢取下钗环,手指停留在腕上的玉镯上。明明什么都一样,可怎么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呢?
他最伤心的时候,陪着他的人始终不是我。
莫名的恐惧袭来,一个声音在上官湄的耳畔不断回响,有羁绊的人,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命运的相聚。
背上的汗簇簇滑落,浸湿了她的衣衫。上官湄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默然写下: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
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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