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上官湄伏在案上睡意昏沉。
在梦里,她拼命跑着,却抓不住天上的流星,就像当年没有抓住淇奥的手;明明哭得很伤心,却就是不愿醒来。恍惚间,她难过地泪流不止,似乎又有一只温热的手不停地抚过她的脸颊。她一直哭,那只手就一直擦……
上官湄终于睁开眼,不觉天已是大亮,自己也合衣躺在榻上。她起身,高乾就坐在她旁边,愧疚地看着她。
“湄儿,昨晚等了好久吧……”高乾心疼地擦干她眼角的泪,“是我不好,我失约了……”
看着高乾一脸关切,上官湄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和醋意,扭头抽泣起来。高乾长叹一口气,揽过她的肩膀,轻轻地安抚着她的背。
“湄儿……”
在人前,她是皇后,一举一动都为天下人瞩目,容不得半点差错。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妻子,一个女人,面对丈夫心有他人,又怎能不伤心?
爱无因,恨无果。原来再深入灵魂的宠眷,也有衰败的那天。
或许是因为情深如许,又或许还有别的缘由。总之她今日流泪,心境却和兵变那日不谋而合,伤痛、失望和恐惧来自父皇,也来自那个举兵篡位的故友。
上官湄哭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她挣开高乾的怀抱,低声道:“臣妾失仪了……”
“湄儿,是我不好。”高乾半跪在地上,爱怜地捧起她的脸,“晋婉的事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怕你伤心,更怕你为难,我……”
“陛下别说了,臣妾都明白。”上官湄摇摇头,“身为帝皇,三宫六院在所难免,晋昭仪进退有度,是臣妾不能容人……”
“不,不是。”高乾连声否认,“你一人撑起后宫为我分忧,而我却——湄儿,是我负了你……”
上官湄沉默了一阵,抬起头道:“乾郎,你很喜欢她么?”
高乾的喉咙蠕动了几下,他牵过上官湄的手,十指相扣。上官湄已知他的答案,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咬紧了嘴唇。
“曲有误,周郎顾,是我心中有愧……”高乾低低道,“那日看过亭晚的信,我心中刺痛,而她……恰在院中弹曲。不知为什么,我总能在她身上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着了迷一样……”
上官湄嘴上笑着,眼泪却渐渐打湿了他的手背,“她一定比我好许多……”
“我承认我一时心动,但湄儿,我对你的许诺一辈子都作数。”高乾紧紧抱住她,“无论如何,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任何人都不会威胁你的地位。湄儿,相信我好不好?”
“有陛下这句话就够了。”
然而真的够么?上官湄心里计较着,出口却成了极懂事的宽慰。“信任”二字,不过双唇一张一合,可若要推翻,也仅仅是一念之间的事。
案上放着一张纸,有些墨迹已被泪水晕开,上面写道:
雁对楼缺,萍泊家在初心绝。人间多少当时节。陋室幢深,却向小窗结。
翳日相逢明镜歇,纤纤倒影何由彻。十独陌路平生别。剑戟封喉,不与桑槐说。
“我永远信你,护你,此生不渝……”高乾心痛万分,温柔地吻了吻她的脸,拿起案上的纸,“以后不许写这种心灰意冷的词了好不好?”
上官湄抢过来,三下两下撕掉。她靠在高乾怀里,听见他的心跳亦如擂鼓。
七月二十六日,四皇子高明睿因病医治无效早夭,高乾痛惜,追封为梁王。佳林尔丹见金诗棋有了身孕,别人都是喜事,单单自己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伤心欲绝。
佳林病了十几日,许秋盈特来安阳殿探望,一进门就直奔榻边,关切地问:
“听荷玉说姐姐的病总不好,妹妹可担心坏了,姐姐没事吧?”
“多谢惠妃关心……”佳林挣扎着坐起来。
“姐姐的手好凉啊,想是日夜为明睿伤心。”许秋盈皱着眉头,原本就水汪汪的眼睛此刻更是如灌清泉,“哎,可怜他才七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
许秋盈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佳林尔丹听她提起儿子,也不由得再次滚下泪来。
“姐姐纵然伤心,也要保重身体。”许秋盈忙替佳修仪拭了泪,小心地看着她,“恕妹妹说句不该说的话,贵妃姐姐才有孕,明睿就……不知是不是两人有所冲撞呢?”
“惠妃别这么说,贵妃盛宠,她的孩子自然也得天护佑。只怪我们母子没福气……”
“那皇后可来看过姐姐?”
“娘娘忙于后宫事务,又要照顾平瑾公主和六皇子,岂有再为臣妾费神的道理?”佳林尔丹凄然道,“小亚和汭屿来看过几次,臣妾已经很感激了。”
“姐姐心善,”许秋盈垂头叹息,“可妹妹总觉得娘娘最近对后宫诸事懈怠了许多,也就是妹妹仗着有孩子才能见她几面,妹妹真的不敢抱怨,也只有对姐姐说罢了……”
“惠妃千万别存这样的念头,娘娘真心相待,臣妾与其他嫔妃也是真心感激。”一听这话佳林立刻慌了神否认道,“无论哪位嫔妃怀孕,从饮食到生产,娘娘都是悉心照顾;当日臣妾早产,娘娘查明真相惩恶除奸,更对臣妾百般维护;若臣妾记得不错,当日惠妃得宠也全赖娘娘引荐。娘娘福泽后宫……惠妃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许秋盈盯着她看了一阵,方启唇道:“原是妹妹说错了。只是妹妹入宫晚,不知姐姐生产还历经波折,到底是怎么回事?”
佳林咳了几声,荷玉忙送来汤药服侍她喝下,一边道:“惠妃娘娘有所不知,夫人曾撞破原来陛下身边黄公公的秘密,遭黄公公暗害,早产生了明睿殿下。娘娘知道后,与太医署瞒住陛下,查出黄公公不仅收受贿赂,更在宫外保荐官员,欺凌乡里,为所欲为。掌握了他的罪证后,娘娘在陛下面前揭发,陛下处置了黄公公,也为夫人报了仇,所以夫人一直都很感激娘娘。”
“娘娘都不张扬,就你这么多嘴……”佳林虚弱地责怪了两句。
“原来是这样,都是皇家骨肉,嫡庶还不一样是皇后的孩子么?看来就算没有六皇子,皇后待姐姐也真是有心了。”许秋盈敬佩地点点头,抚摸着佳林的额角,“妹妹是自来不信什么鬼神的,可那日细细想来,明睿生年与辛未犯冲,六皇子恰恰生于辛未年,这么说的话……我记得娘娘怀六皇子的时候,明睿身子就每况愈下,再也没好过?”
佳林尔丹素来胆小,乍然听了这话六神无主,本就充盈着病色的脸更加惨白。她本不信许秋盈的话,但心下到底还是动摇了几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佳林颤声道。
“惠妃三番五次提及皇后和六皇子,到底是何居心?”晴宁不知何时出现在安阳殿门口,脸上有些不悦。
“贤妃姐姐何时来的,也不叫人通传一声?”许秋盈笑吟吟地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她。
“本宫刚与皇后对完账目。”晴宁也不看许秋盈,正色道,“娘娘这几日没睡好,嘱咐本宫来看看佳修仪,谁知本宫竟听见惠妃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贤妃姐姐错怪我了,”许秋盈忙向晴宁行礼请罪道,“妹妹不敢,只是随口说说,姐姐也知道我向来心直口快……”
“贤妃娘娘请息怒,”佳林尔丹赔笑道,“臣妾不敢不敬皇后,惠妃娘娘也绝无此意……”
“罢了,这次本宫可以不禀明皇后,但惠妃你身在妃位也应当注意自己的言行。皇后对后宫一视同仁,岂有偏了谁冲了谁的道理?说来惠妃的五皇子不也生在辛未年么?此等胡言乱语让有心的小人听见还不大乱?”晴宁斥责了几句,见许秋盈面露愧色才转头道,“佳修仪,明睿之事我们都很难过,但你也千万要保重身体,他才能少受些罪过,早登极乐。”
“臣妾明白,多谢贤妃娘娘。”
晴宁又与二人寒暄了一阵,因自来不喜许秋盈的性子便早早离开了。出门之后,川红迎上来扶住她,却发觉晴宁心神不宁,手像冰一样冷。
“娘娘怎么了?”
“没事……”晴宁身上一激灵,缓过神来,按捺住无厘头的思绪,“看佳修仪失子本宫也不太好受,你陪本宫去把给明睿的佛经烧了吧。”
众人离开后,佳林尔丹有些恼怒地看着荷玉。
“方才为什么那么多话?”
荷玉低头嘟着嘴,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夫人明知阿兄是……”
“我说过了不许再提你阿兄和藏宝阁的事。”佳林蹙眉打断她,“事出必定有因,同为西蓟人,娘娘岂会轻易断了他的生路?一定是你阿兄有错在先。惠妃虽然不拘礼但性子还是张扬了些,我们能安然度日就是万幸,以后……不许在别人面前议论皇后娘娘。”
见佳林说得认真,荷玉也只能暂时咽下心里这口气,屈膝认错。
许秋盈因平白挨了晴宁一顿训斥,心里正是不爽,回宫后一天都没再出门,晚膳也是随便吃了几口就放在一边。许秋盈怎么也不会想到晴宁会在那个时候去看佳林尔丹,这个把柄丢出去,若能停在她手中是最好,若传出去——
“贤妃跟着皇后也只是求自保,本宫倒不担心。”许秋盈闭眼歇了一阵,随口对缃翠说了几句。
可惜啊!可惜,有她这么一掺和,高明睿死得是时候,我却不能借他之死做文章了。
许秋盈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已无限懊悔,但所幸这一日也不是毫无收获。佳林尔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本应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可这么一看她心里倒不糊涂。说起来这次还真是自己小看了她?
藏宝阁……荷玉……这个丫头有点意思。
“娘娘宽心,”缃翠会意道,“万事有老爷和奴婢呢。”
“一波未平,又来了个晋昭仪,本宫看她比皇后还得宠三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许秋盈盯着窗边的烛光无意道,“陛下最近失眠多梦,亏得冯僚辗转得到那进贡的补药,让陛下睡得安稳之余更加信任他,本宫也能放心些。”
自晋婉入宫以来,圣恩隆重,加之上官湄要操持后宫事务和高明睿的丧仪,所以多数时间都是晋婉服侍高乾,出入相随。众人嘴上不说,心里也各有计较。
一日夜间,高乾尚在批阅奏疏,许秋盈带着点心来看他。晋婉不喜欢许秋盈常和下人打成一片毫无规矩的做派,只是客气地行了个礼。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高乾抬头停下笔,“华阳和明熙都睡了?”
“回陛下,都睡了。”许秋盈笑着将点心端上来,“臣妾听说陛下这么晚还在忙着,怕您和晋妹妹疲累,特来送点宵夜。”
“惠妃有心了,”高乾点点头,按揉着太阳穴,“朕看得头痛,也有些饿了。”
“臣妾就没有惠妃这样的巧手,”晋婉拿了一块糕点放在口中,细细品味了一番笑道,“做不出这么好吃的荷叶糕,陛下可不许嫌弃臣妾愚笨啊。”
“朕不嫌弃你,你的巧手可以弹曲子,朕很喜欢。”说罢,高乾也尝了尝糕点,“嗯,味道是不错。”
“宫里面,论做糕点无人能及贤妃姐姐和魏妹妹,论音律无人能及皇后娘娘,”许秋盈谦笑道,“臣妾这些雕虫小技让陛下和妹妹见笑了。”
“惠妃过谦了。”晋婉对许秋盈行了一礼,“臣妾知道惠妃画技乃是一绝,若能把皇子公主培养成大家就好咯。”
“他们都是小孩子,晋妹妹快别开玩笑了。”
“皇后和惠妃都有了两个孩子,贵妃现在也有身孕,”高乾执起晋婉的手,“你什么时候给朕生一个?”
晋婉登时红了脸,羞怯地甩开高乾,“陛下就会打趣臣妾……”
“怎么是打趣?”许秋盈故作酸溜溜道,“陛下近来朝事繁多,不免心绪烦躁,谁不知妹妹最得圣心最能平息陛下的肝火?莫说两个孩子,就是三五个对妹妹来说又有何难?若是有双生子陛下才高兴呢!”
“陛下你快别让她说了……”
晋婉羞得扭头埋进高乾的胸口,高乾抚摸着她的头发,忍不住开怀大笑。许秋盈将晋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的凌厉一闪而过。
“晋妹妹害羞什么?”许秋盈强扭过晋婉的脸,指着她腰间的坠子道,“妹妹若说自己无宠,你只告诉我,腰上这枚稀世罕见的绿宝石是哪来的?大越产不出这样成色的绿宝石,恐怕是从西域那边进贡来的。难道妹妹入宫前身为富贵小姐,也走过西域不成?”
晋婉惊讶地低下头,又看了看高乾,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容。
“惠妃好眼力,这是波斯特有的祖母绿,据说是所有绿宝石中独一无二的,价值连城。”晋婉取下宝石坠递到许秋盈手中,“陛下知道臣妾喜欢绿色,特意差人送给臣妾的。”
“阿弥陀佛,我就说嘛,”许秋盈饶有兴味地按住胸口,“上至皇后下至臣妾,这样的宝物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妹妹就可以随意戴在身上……”
“一件小玩意而已,”高乾又拿起一块糕点道,“惠妃也要和她争么?”
“臣妾和晋妹妹开玩笑的……”许秋盈忙转移了话题,“陛下,您也别天天忙到这么晚,皇后娘娘常说龙体最重要,还是得好好歇息。”
“嗯,皇后是能为朕分忧的。”高乾又笑一声,“自然,你们也能。”
“臣妾何德何能,怎敢与皇后娘娘比肩?”许秋盈谦卑地笑道,“皇后娘娘治内有方,既能把后宫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能与朝臣齐心帮陛下除去蠹虫,实乃古今第一贤后啊。”
晋婉的笑容淡了几分,随口附和道:“臣妾在家时也曾听说,皇后出身名门,心怀天下。陛下记不记得那年旱灾,您与父亲周济灾民,还通过杨大人之口让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同沐皇后福泽呢。”
“是啊。”许秋盈一边整理着案上的奏疏一边道,“前日臣妾去看望佳修仪的时候还曾说起,当日佳修仪小产,可不就是皇后查出黄仁海悖逆犯上,鱼肉乡里的么?就连臣妾父亲也十分敬佩,百姓间皆当作佳话传颂。能以皇后令牌召集百姓揭发黄仁海罪行,防灾祸于先,扬陛下之名于后,这是多大的胆识和气魄啊!”
高乾的脸色一点点暗下来,捏着茶杯的指甲也隐隐发白。晋婉察觉到他心中不悦,害怕是自己方才失言,忙悄悄退了一步,略带嗔怪地觑着许秋盈,见她面色如常,愈发看不透她是真的单纯懵懂还是心机深沉。
“你是说宫外面的人也常议论么?”
“中宫贤德受世人景仰,对臣对民皆是以身作则之表率。”许秋盈瞪大了双眼,“大越占尽天下神秀,有陛下和皇后在,日后定有栋梁之才匡扶天下——”
“惠妃!”高乾的茶杯重重落在案上,“朕宽容你,纵着你,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
许秋盈慌了神,忙跪倒在地,不停磕头道:“宫妃不能议论前朝之事,是臣妾一时兴起失了规矩,还请陛下恕罪!”
高乾阴沉着脸,也不答话,愤怒地盯着前方的地面。半晌,高乾将手中的茶杯推到一旁,晋婉吓得浑身一抖,忙也跪下来请罪。
“做好你的本分,谨言慎行,才能教育好你的孩子们!”高乾挥了挥袖子,“惠妃,朕念你无心,且饶你一次。”
“谢陛下圣恩……”许秋盈颤声道,“臣妾一定谨记陛下教诲,做好分内之事……”
“都起来吧。”高乾抬了抬手,“朕最近甚为烦躁,前几日对皇后也动了怒,着实后怕,真是人老了脾气也大了。”
“陛下快别这么说。”晋婉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胸口,“陛下只是最近劳累了,要不……臣妾为陛下弹奏一曲,让陛下舒缓舒缓?”
高乾沉默了一阵道:“也好。”
许秋盈也如得赦般松了一口气,屈膝道:“既如此,臣妾就先告退了。”
于是高乾叫王德瑞进来收拾了茶杯碎片,靠在一旁捶打着额头。晋婉摆好古筝,乐声从建德殿的窗纸中传出,如雨打芭蕉,百转千回,在初秋温凉的夜色里浸润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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