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隆十八年中秋。
大周城下,狼烟千障,草木腥咸。
三日前午时,段朴风持密信匆匆来到高乾府邸,适逢高乾正与白虹议事。
“高兄弟,刚得到的消息,咱们在沂州与西蓟的战事情况不妙,朝廷准备和亲,就在这几日办。”
“和亲?”高乾眉头微蹙,“西蓟首领都是一个老头子了和的哪门子亲,是上公主的主意?”
“……不是,”段朴风犹豫了一下答道,“是陛下的意思,我们的人从御前探来的,千真万确。”
高乾抚摸着屏风上悬挂的铠甲,嘴角渗出冰冷的笑,“大周边境多年无兵,能有什么战力?打了退,退了打,拖了这么久,打不赢了就想到和亲,原来陛下也并不太在意大周的颜面啊。”
“事情太大,陛下说之前龙体欠安才由上公主主政。如今他精神渐好,顾着上公主年轻,朝政经验不够丰富,下旨以后国事还须陛下主理。”
白虹一直眉头紧锁,高乾转向段朴风,感觉他的话似乎并没有说完,可段朴风支支吾吾,半天都没有再吐出一个字。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上来,高乾取过一盏茶递给段朴风,要求他说下去。
“陛下说……之前为皇后守丧,上公主的婚事耽误了好几年,如今公主正值青春,如果能……”
“放屁!”高乾勃然大怒,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把信给我。”
“高兄——”
白虹想要拦他,高乾却抢先一步迈过去,劈手夺过段朴风手中的信。他拆开扫了一遍,拳头狠狠地砸在桌上。
“下嫁就下嫁,若是地方富庶郎才女貌也就罢了,给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亏他能想得出来!这件事一定另有隐情,密函上说得不完全,就算她有私心,上公主嫁与不嫁能碍着她什么事?他们走出这一步,我怀疑是西蓟那边要有动作了。”高乾心急如焚,“当初昭襄太子病故,陛下本就责无旁贷,之后呢?堂堂天子以龙体抱恙把朝政推脱给一个女儿家。现在公主费尽心力,情势尚未稳定,又觉得她是祸水想赶紧把她嫁出去对吧?”
“高兄弟,你别那么激动,其实……”
“没什么其实。”高乾挥手打断段朴风的话,“秦人不自哀,则后人哀之,前朝有多少教训还没长记性吗?无论如何,上公主绝对不能嫁到西蓟!我不允许她去那么荒凉偏僻的地方、嫁给这么一个人!”
“高兄弟三思,我知道你在意上公主,但其实我们可以有很多种办法——”
高乾青筋暴起,狠狠地瞪着段朴风,一字一句道:“当然有很多种办法,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你懂吗!陛下说速办的意思你不明白吗!若这道旨意没有被你拦下来,你知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到时候,就是我,要亲手颁发这道圣旨,眼睁睁看着她下嫁和亲,你懂吗!”
段朴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两人相对站了许久,高乾才略微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段大人,”高乾沉声道,“你现在是兵部尚书,朝政事务亦有大半掌握在高某手里。你我立刻把隋昭仪那边的事情安排好,集结四州兵马,后日揭发吏部尚书构陷昭襄太子、诋毁上公主,起兵进宫!”
“高兄弟……我们现在并没有完全准备好,贸然发兵风险实在太大了。”见白虹亦没有劝阻之意,段朴风有些犹豫。
高乾顿了一下,突然后退两步向段朴风和白虹下跪拜礼道:“数年来段大人一直支持我,如兄如父,帮我在暗中疏通人脉,让我有精力与白兄施惠百姓,扩充至今日的实力,这等恩情高某没齿难忘。但自从我有此心,便无时无刻不冒着灭族的风险筹备一切。向你们交个底,高某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成事,后宫那边让大人假意拉拢也是无奈之举。但高某绝不能容忍帝皇之尊草莽行事祸延百姓将士,不能容忍有人勾结母族意图动摇我国人天下,更不能容忍上公主因他人之过远嫁他国,成为政治的牺牲品。高某誓要改变这一切局面!”
段朴风看了白虹一眼,慌忙扶起高乾道:“我明白,高兄弟。但若你提前冒险只是因为上公主,我怕……”
“当然不是。”高乾打断了他,“刚刚……是我一时情急,我并非单纯为她涉险,而是你不明白这次和亲意味着什么。一旦下旨便再无挽回的余地,若能平息战乱便罢,若不能呢?西蓟向来言而无信,从前只是因为大周以和为贵才没有理会。就算这次可以用一个女子暂时解决,那下次呢?若以后他们年年以此为由犯我边境,皇室要牺牲多少公主郡主?边地要牺牲多少百姓将士?大周全境要牺牲多少和乐安宁?这才是重点,这才是我心所虑。白兄,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又亲眼见过延州景象,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高兄所虑也正是白某所虑。段大人,如今内忧外患频出,情势远超你的想象,我们真的等不起了。”白虹缓缓摇了摇头,“减税安抚不见成效,京城附近已有不少郡县再次出现自发组织的暴乱。万一动乱到了京城,你让官府镇还是不镇啊!”
段朴风听他如此说,心下略有动摇。
“当百姓为了生存揭竿而起,可见他们对朝廷已经失望到何等境地,只恨我走到今天,竟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高乾言语间尽是痛心,“段大人,白兄,高某也是贪恋名位的人,但凡还有其他办法……若这场腥风血雨注定要掀起,与其将手无寸铁的百姓逼上绝路,不如就让高某来吧……”
“也罢!”段朴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点头,“高兄弟和白兄若有此心,是大周子民的福气,段某奉陪就是!虽然你已妥善安置我等家眷,但若此去不返……”
“是高某以武力权位逼你们就范,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高乾坚定的话语回荡在整个府邸,掷地有声。
八月十五日,高乾以佞臣奸妃混淆圣听、诬陷昭襄太子乱政谋反为由,一声清君侧联合京畿四州数万兵马与禁军左右卫于大周皇城四门起兵,迅速阻断了宫内所有出入关卡,上官敬尧不顾上官湄劝阻执意亲自率兵守卫太元殿。正午,高乾大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前殿各殿均已被段朴风带人控制,上官敬尧被高乾举箭射中,殿前只剩几百禁军,形势极为严峻。
江东阁内,上官湄死死握着上官洹的手臂。
“洹儿,你不能去!”上官湄挡在上官洹面前,“战场不是武场,你虽精于骑射却从未效命军中,若我大周沦落到要区区女儿带兵出战,那才真的是气数已尽了!”
“长姐此话差矣。”上官洹声音冰冷,目光坚毅,“父皇重伤,家国危殆,我方节节败退,形势不明。太元殿若失守,宣景、建德必不保,到那时一切就真的完了。高乾虽只是中书侍郎,却扎扎实实地控制了朝臣和一切可能来救驾的兵马。若此时无人能稳定军心,难道真要将大周交与这等奸佞小人吗?”
“那也不行,军中好歹还有副统领在,可以支撑的!”
“上官湄!”上官洹甩开手臂,决然道,“你数月来操持政务稍见起色,虽然大臣面和心不合,但仍旧尊你一声上公主,你自然不能以身犯险。万一父皇遭遇不测,涵哥已去,在济弟长成之前,国中一切还要依靠长姐支撑。你也说了,禁军副统领仍在,现在只要我们同心,未必就会输给高乾,至少我会誓死保住大周最重要的东西,绝不会让它落入贼人之手。就算我们出不去,高乾和段朴风的兵马尚未完全封住后宫,现在只有我还有希望。你信我,我一定可以!”
“我不同意,就算——”
上官洹剑柄一转,横在上官湄颈前,“先祖在上,此乃军中之事,长姐不曾熟习兵法,无需多言。我娘亲已经不在了,赵家也无甚至亲,了无牵挂。我非宫中娇花,习武多年,无时无刻不希望像男儿一样替父皇守家卫国。那年看到城郊满地饿殍的时候,长姐以为只有你和涵哥的心在痛吗?安稳一生实我所愿,但若能为国牺牲,妹妹也绝无犹疑。长姐难道想让妹妹才华泯灭此生难安吗?”
话音既落,上官洹收起剑锋,疾步走出阁间,银色战袍上反射着缕缕阳光。她在门口停了片刻,低声道:
“姐姐保重。”
上官湄呆呆地望着上官洹离开的方向,喉咙发紧,心中愈发止不住地酸痛。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弟弟病逝,父皇称病久不临朝,她过早地承担了一位公主不应承担的责任。骂名也好,功绩也罢,她只是强撑着完成母后和弟弟的志向。上官洹坚毅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可她,就算到现在,也还只是一个年未及笄的孩子啊。
“上公主,”宫人匆忙来报,“陛下……御医说陛下不太好了。”
上官湄一惊,踉跄地站起身,头脑一片空白。
“传令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外传。”
颐华殿像是被叛军有意放过了一样,整整一下午,上官湄从来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看着父皇含恨驾崩,滢、济姐弟六神无主,后宫嫔妃众人在堂下哭得撕心裂肺,她已经面对笑里藏刀的文武群臣那么久,此刻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前面的上官洹虽然顶住一时,却终究寡不敌众。调兵命令出不去,没有援兵,不利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进建德殿。上官湄自问,父皇的皇位承于大周先祖,百年的富强兴盛难道就要这样葬送了?她想起景舜皇后和昭襄太子上官涵离开前,都曾嘱托她照顾幼弟,匡扶国君,种种情形历历在目。难道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完成他们的遗愿了吗?
湄儿,好好照顾你父皇的身体,记得提醒他……国事为重,百姓为重……
济弟弟,涵哥哥快不行了,你是嫡子,以后继承了皇位,要对百姓好一点,更要对你姐姐好一点……
朝臣倒戈,形势难改,父皇的遗命已经不再重要了。上官湄抬眼看着哭得气都喘不上来的上官济,明白现在最不能伤心的人就是自己。她勉强站起来退后两步,对宛贵妃重新行大礼。
“儿臣拜别宛娘娘,叩谢宛娘娘这些年对儿臣的照顾如同亲母。若儿臣此去无回,还望娘娘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济儿的命,他现在是大周唯一的希望了。”
礼毕,上官湄转到屏风后,卸下所有钗环,换上素服,抹掉了眼里最后一滴泪。
酉时。
上官湄安顿好弟妹,一身缟素独自来到太元殿前。曾经静谧的夜血腥弥漫,寒铁如冰。此时阶下已经没有了刀光剑影,高乾率军逼近门口,段朴风压阵,皆是目光冷硬,志在必得,火光映射着玄色铠甲一丝不乱。上官洹身边只剩下几十个卫卒但仍拒不投降,她的战袍上也沾满了血迹,触目惊心。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当上官湄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高乾的眼中竟然露出了短暂的不可思议。
“两位公主,”高乾立于军前,声音冷肃,“我不会杀你们,但你们也没有退路了。”
“高侍郎,”上官湄走上前扶上官洹下马,头也不抬,“你我相识多年,你应该知道上官氏族有祖宗庇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你有降龙伏虎的本领,恐怕也无法令我姐妹就范。”
上官洹连说话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一切。一颗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她紧握着剑的手也不由得微微颤抖。
“上公主,”高乾的语气软了一下,然而也仅仅是一下而已,“本将军了解你的性情,也欣赏你的气节。但我还是劝你识时务,别再坚持了。”
“本公主从来不识时务,也从来不识人心。”上官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高侍郎,你觉得你很了解本公主么?”
高乾一愣,随即道:“上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若本公主不再坚持,”上官湄用力压着上官洹的手腕,“高侍郎——哦不,看你手下有这么多人,也许还是叫你高将军更合适一点——你打算怎么做呢?”
高乾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在此向众将士起誓,我会保你们兄弟姐妹衣食无忧,善待各位嫔妃宫人,为你们父皇依国礼置办丧事,牌位入上官氏宗祠。如何?”
“做梦!你没资格谈我父皇!”上官洹艰难地喘息着,“高乾,枉我父皇还曾施恩于你,我兄长和长姐让你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本公主还与兄姐和你交好,你竟然兴兵造反,忘恩负义!你是名门之后,难道你忘了自己的祖宗姓甚名谁了吗?”
上官湄拍拍上官洹的肩膀,平静地看着高乾,“你是在跟本公主谈条件,还是在求本公主?”
“上公主觉得呢?”
还不待上官湄回答,上官洹便恨道:“高乾,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叛臣!你以为你弑君得来的一切能令你军中将士、令天下人信服吗?”
“二公主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没有弑君,陛下驾崩与我无关。”高乾面不改色,语气中透出多年的隐忍与愤恨,“二公主可以去城中看看,我正是为黎民苍生而来。朝中佞臣构陷昭襄太子,致其年少夭亡。陛下身为天子却听信谗言,不思政务,不察民心,竟退居后宫将社稷委任女子,这岂是一代明君所为?近年来水害霜震不曾间断,京城周边再起暴乱,若非我的人先行镇压,恐怕他们早已兵至京城。西蓟虽世代勇武,但也只是区区部落,为何我们一直处在下风?上公主应对之间早已力不从心,大周气数将尽。换做是我,至少不会放任外邦占我疆土欺我子民,不会自诩高高在上,行屈辱之事苟且偷生!”
上官湄静静地听着,并不回答。她心知高乾说的不太平是实情,她无法应付朝政也是实情。自平定京畿四州之乱名震朝堂,上官涵就对他青眼有加。这一年多来,高乾更是显示出了他治国才干,所言所奏颇有远见,至少能暂缓眼前的困境。她也因此重视他,提拔他。上官湄曾经无数次想过也许高乾正是那个她苦苦寻觅的,能帮助大周重新强大起来的人,却没想到在他的深谋远虑之下竟然潜藏着这么大的野心,不禁阵阵心寒。
“再说,如今时局动荡,北狄是宿敌,一直对大周虎视眈眈。万一此刻北境趁乱起兵,国中岂有良将应战?”高乾继续道,“那时天下大乱,国土必会四分五裂。二位终是女子,连自身都难保,能帮助大周恢复昔日荣光吗?能保住千万百姓衣丰食足吗?说到底,你们现在只是为自己挣一个忠君护国的名声罢了。”
“名声?”上官湄嘲讽道,“本公主与二妹为名声,难道高将军就不是沽名钓誉之人?力挽狂澜流芳千古,可配得上你当初吴钩楚剑之心?可配得上你身体里那一分尊贵的血脉?”
“上公主本也是一心为民,又何必这样说呢?”听到这番话,高乾胸口似有些憋闷,他握紧手中的剑道,“现在本将军如你所愿,给宫中将士一条生路。公主觉得是你们的气节更重要,还是那些牺牲将士的性命更重要?希望二位公主别再做无谓的坚持。”
上官湄明白高乾所指,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正如你所言,我等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知当年武王初平殷商,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誓死不食周粟。商纣无道尚有如斯子民,更何况我等?本公主绝不悖逆祖先,也不想生灵涂炭,你不必再浪费唇舌了。”
“上公主可想好了?”高乾略一侧目。
“与你相识多年,曾钦佩你的胆识,也曾助你实现抱负。如今想来,当真是本公主看错了你。”上官湄拍了拍身边的战马,“你是平乱首功的将军,京城四面皆是你的人马。本公主已是孤立无援,你若想动手就动手吧。”
“既然如此,”高乾抬手示意,指尖微微颤抖,“本将军不强求。”
上官湄目光炯然上前一步,却被上官洹反手拉了回来。耳边的风呼呼地吹着,好像永远都不会累。
“长姐,”上官洹摘下头顶的盔甲,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手轻轻拂过佩剑,回头望向上官湄,嘴角含了一丝释然的微笑,“保重。”
“洹儿不要!”上官湄失声叫道,眼看着上官洹倒在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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